第138章 道風公子
幾人才上岸,就被胡家早候在河岸邊的家僕給接迎住,很是熱心地將一眾人迎回了胡宅。
胡上水在城西的宅邸比起裴家來自然要小得多,卻也是朱牆碧瓦,亭台樓閣,假山石林,小橋流水,江南韻致盡在其中。
胡家祖上自前朝起便居於此,世代經商,已是一百多年。當年夏秀安的外祖胡上林卻天資聰穎,愛讀書,小小年紀便出口成章,頗得胡家老老太爺的喜歡,當即就把他送到私塾。胡上林真的是塊讀書的料,沒多大年紀就考取了秀才,后又中了舉,探花郎,娶了官家小姐后,就在京城落了根,直至今日成了從五品的太史令。
而胡上水則和另一個兄弟依然兢兢業業守著這一片老家業,在他家老大過世后,便分了家,又分別在城西置了產業,各干各的起來。
胡上水有三子五女,均成家生子,女兒雖都嫁了出去,三子卻開枝散葉,上上下下算起來也有上百口人。所以各個院子才算是住得滿滿當當,倒是熱鬧非凡。
夏秀安到后,表舅表舅媽和一些表兄弟姊妹都出來相迎,一時讓她看得暈暈乎乎,當即就把俞以梁給她送的賠罪禮分別送了出去,倒也圓了個人情。
江若錦幾人被安排到了后一進的客房,夏秀安幾人則被安置到了稍前的地方。
待一番收拾之後,夏秀安披散著一頭長發,已準備就寢。看到浣碧和秋韻還在忙,便道:「你們過來,我有話問你們。」
正在擰巾子的浣碧擦了擦手,「這個時候,姑娘不先歇息了明天再說?」
夏秀安搖頭,拍拍身邊的凳子,「我真的覺得很奇怪,那日我明明已經把你們送上了快船,緣何後來又是和那些米商一起坐船回來的呢?」
「姑娘還說。我們明明是被劫的,在衙門裡,那些官差一直讓我們在被請去做客的供詞上簽字畫押,我們都頂著不簽。姑娘為何一回來就和那些睜眼說瞎話的米商一個說法了?我們的罪豈不是白受?」秋韻心裡憋著一口氣,此刻終於給嘣了出來。
「孩子,這世道太險惡,你還是太年輕了。」夏秀安捏捏她嘟得老高的嘴,笑道:「米商為什麼不實話實說?因為他們還有家小。我為什麼不說,因為我三姥爺一家以後還要在這裡生存。打個比方,如果我說了,官府也相信了,那俞大寨主會怎麼做?他肯定會把此事撇個一乾二淨,龔老三被推出來把事情一個人頂著。他一個人的命能抵得這賀大哥和賀二哥的命么?」
她抿了下嘴,「何況以那柏大人的口氣,就算我有力證,他也會一一推翻給龔老三脫罪。與其這般費口舌時間,不若圖個清靜。」
秋韻恍然,「怪不得那些米商回來後會異口同聲說是被請去的,原來是有顧忌,我前兩日恨得他們要死。」
浣碧看著她那模樣笑了笑,「其實這一點我也想到,說實在話,我從未怪過他們。可是我們有我們的立場。那日那些蒙面人四下里搜尋,都未曾見姑娘身影。龔老三逃走,姑娘下落不明,奴婢以為姑娘還是被他擄走了。出來后,為能找到姑娘下落,我和秋韻是一定要死咬龔老三的,不然,誰也不知道姑娘會被他怎麼樣。」
「你們回來后,蘇姑娘沒有說容公子有去救我?」
「蘇姑娘有說,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姑娘到底是被救走還是被龔老三擄走。」
夏秀安點了點頭,「說得也是。」
「說起那日姑娘送我們上船,其實還沒多遠我們就看到姑娘和他們打了起來。當時我和秋韻就按姑娘的吩咐,把劍比在了那個划船的土匪脖子上。那土匪開始假意屈服,趁我們一不注意,反而仗著力大一下子就把我和秋韻打倒。就在他準備回划的時候,遇上了那些蒙面人的快船。其實說起來,還是那些血洗十八寨的人救了我們。」浣碧回憶道。
「哦?竟是這麼回事?」夏秀安微一挑眉,「照這麼說來,那些米商並不是因為藏了起來沒被找到才未遭殺,而是那些蒙面人根本就沒準備殺你們。」
「不錯。他們豈止沒有殺我們,還是他們給我們安排了船隻,我們才能順利回到鍾陵。」
夏秀安有些不解,這些蒙面人既然敢血洗卧龍寨,肯定是與卧龍寨有很深的仇怨,且心狠手辣。既然如此,他們為何還要留活口,就不怕露了什麼破綻?
這個疑點自然一時也不會有任何答案,確實夜已深,浣碧調小了油燈,就準備關門讓夏秀安睡覺。
看到秋韻已經出去,她想了想,又走到床榻邊,附在夏秀安耳邊小聲道:「姑娘,有一件事我恐怕還是得告訴你知道。」
夏秀安從被窩裡扭頭看她,浣碧神秘道:「在那艘蒙面人的大船里,我好像有看到賀麻子,他當時還朝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把蒙面巾戴上了……」
夏秀安吃驚得差點又要從床上坐起來,「當真?你沒看錯?」
「噓——千萬不能讓秋韻知道。她臉上掛不住事,如果嚷出去,怕是要給徐將軍惹出天大的麻煩。」浣碧小心謹慎地看著門口,生恐秋韻這時候進來。
夏秀安端端盯著浣碧,看著女孩子細膩姣好的面容,冷不丁道:「浣碧,我忽然發現你是個人才。」
浣碧不好意思一笑,出去洗漱了。
若是賀麻子是蒙面人中的一員,那豈不是應了徐瀾庭臨行說的話——即便萬一有何不測,他們只要有能力向外傳遞消息,不出多長時間,就會有人援手。
原來賀麻子沒死,賀老實真如他出事前交待的話,他是去搬救兵。
原來大家都沒事。
原來一切還是如此安好。
夏秀安一時間心情大好,日間在柏縣令那裡受的氣似乎也平了。
她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整個身體像只小貓般緊緊抱著溫暖的被褥,嘴角揚起一絲滿足的笑意,原來徐家的保護一直都在身邊,原來她並不孤獨,被人這樣看重,真好。
次日一早,江若錦就不耐煩地把夏秀安從被窩裡扯了起來,說是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誰若是賴在被窩裡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就是在消耗她的生命,她必視為敵人!
世間恐怕也只有她江大小姐才有這種謬論。誰不知道傷筋動骨之後的被窩最舒服,最溫暖?
或許因為她是遠道而來的客,胡家的早膳備得相當豐盛。江若錦卻全然不感興趣,只是催促著快吃快走。
夏秀安沒理會她,自然是要與這些表親話些家常的。
江若錦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哈欠,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際,胡明淵走了過來,說是老太爺請夏秀安去一趟書房。
夏秀安向江若錦說了一聲,就隨胡明淵前往三姥爺的書房。
「表妹昨晚還睡得習慣不?」胡明淵說起話來雖然有些靦腆,仍是找著話題,不至讓客人有被冷落的感覺。
「又不是初來乍到,小時候每年都要來住上一段時間的,怎會不習慣?」夏秀安對原主這些久遠的記憶不多,可夏平安在她臨行前沒少提起過,自也能勉強應付上幾句。
「也是啊,表妹小時候每年都要來住上一段時間,那時候蘭安表姐也還沒出嫁,跟著偶爾過來,都似是昨天的事。」胡明淵竟也有不屬於少年人的感慨起來。
「蘭安出嫁?」夏秀安一怔,「今天三月初幾了?」
「哪裡是初幾,已經三月二十了。表妹出事後連日子都迷糊了么?」
三月二十?夏蘭安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月十八,也就是說,前天她就已經嫁入誠王府。時間怎會過得這般快?
「沒見我大伯都不在府內么?早在三月初的時候,他就和五哥七哥去了京城,前日想必已喝上了喜酒。」胡明淵有些嚮往的樣子,「本來爺爺是要安排我去的,說是可以上京城長長見識,還可以見見三叔公。可是我爹說我四月還要參加府試,不能耽誤了學業,我才沒去成。」
「原來你已經準備考功名,可喜可賀。看你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下半年就可以參加院試了,到時候考上秀才,胡家又要有人出人頭地了。」
「表妹別笑話我。聽說未來的表妹夫年紀輕輕也是考了功名才進入了官場,又接連破大案,甚得聖上重用。如今又去了北庭,要接任那大副都護之職,那才是出人頭地。表妹這般說我,可叫人慚愧得很。」
胡明淵一提起未來的表妹夫居然眼睛放光,一臉崇拜的樣子,也是讓夏秀安醉了。
世人誰人不知徐瀾寧一根筋,能考取功名全靠他家人為他暗地打點?不打點他也就沒功名,沒功名又怎麼當芝麻小官?連破大案,這中間只怕徐瀾庭給幫了不少忙。而且他還是接連受傷,命都差點丟了。還大副都護,天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想到這裡,她忽然又想起昨晚浣碧所說的話,估計那呆貨因為徐家這些暗藏的實力,總該不會讓他死在外頭。
心裡無由又有些舒坦起來。
「他也不過是傍了一些祖蔭。你若上進,將來的仕途肯定也會一帆風順。」像這樣的少年人就需要鼓勵,夏秀安自認比胡明淵多活幾年,這種像長姐一樣的教誨,聽得胡明淵有幾分呆怔起來。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到了書房。
書房內布置明凈,書架書案香幾一就俱全,外加窗下引水成池,圍植碧草,很是養眼清心。
在書房上首布了一個香案,上面青煙裊裊,胡上水手裡捧著一柱香,正在敬拜。
而受他敬拜的,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畫。當看到那畫上的人,夏秀安腳下一踉蹌,險些摔了一跤。
一湖碧水,日若金光,一個人,寬袖大袍,輕衣風流,淡紫色寬大袍角迎風列列,烏髮飛揚,就那麼隨意洒脫地站在那裡。
這個人看不清容顏。
因為,他面上戴了一個關公面具。
「爺爺,表妹來了。」
「嗯。」胡上水拜完,虔誠地將香插在香爐上,然後才轉了身,對夏秀安道:「安姐兒坐,明淵,讓人奉茶。」
胡明淵出去了,夏秀安卻驚魂未定地指著那畫人問:「三姥爺,敢問……您拜祭的這人是誰?他已經死了嗎?」
胡上水差點一口岔了氣,「呸呸呸!誰死了道風公子都不會死。還拜祭,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你這孩子……」
見慈祥的三姥爺突然痛心疾首的樣子,夏秀安嘴裡也連聲「呸呸」,扶著激動的老人家坐下,「是是是,是我說錯了。可是這人究竟誰,既然沒死,三姥爺為何要為他上香……呃……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