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氣死了
梁沛當然不榮幸,只覺得厚王小題大作。
一介書生,即使他是長晉王的親外孫,即使長晉王派出他麾下所有的高手,絕不可能在千里追殺之下還能逃得活命。
結果他活命了,而且還是好端端地。
其實直到他所派的大夫從都護府出來的時候,他都在認為這個文弱的書生已命不久矣——重傷,無醫無葯,死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他覺得他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大夫在升亭街被一個取葯的小兵砍翻了。本在那裡伏擊小兵的人反被伏擊。
同時街上又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他的人親眼看到三個大漢把洪其穹十幾個正在賭錢的手下宰了。手法相當狠厲。
然後給裝扮成黑衣蒙面人的樣子,一起扔在了一輛大平板車上。
緊跟著十來個漢子護著一輛破馬車從都護府出發,沿街收了兩輛平板車,直接到了戊已校尉的府上。
直到那一刻,他不得不佩服厚王有先見之明。
這個徐瀾寧,雖然是一介書生,可並非一般的普通書生,更非外界所傳的是個一根筋,憑著家裡的一些餘蔭一路高升。
這個人卑鄙,狡猾,詭計多端,同時又不得不承認,走誘逼洪其穹這一棋,正是能解他目前困境的一步好棋。
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任他再有能耐,既然厚王看重他,他今晚就會讓他徹底交待在這裡。
明日之後,世間再也不會有人叫徐瀾寧。多年之後,世人最多偶爾提起曾有個叫徐瀾寧的書生客死北庭……
如此而已。
牆頭屋頂有不下三十架弓弩對準大院,此時就算他徐瀾寧長了翅膀也休想能飛出去。所以梁沛已經很放心了,他很放鬆地盯著徐瀾寧看。
月光淡淡地照在院前池塘中,一彎弦月映在水流中央,雪白的一輪。
他靜靜站地那裡,身體里無一絲練武人該流動的真氣,空蕩得很。
只有池水白亮的波光映在他俊秀的臉上,像是破碎的珠玉,讓人感覺很是可惜。
「徐瀾寧,你年紀輕輕,能走到今日這一步確實很不容易。如果你不是鋒芒太露,只安心當你吟詩作賦的文人墨客,皇上也就沒有借口把你放到厚王的對立面。那麼你也不用千里奔赴這死亡之地。」
他很有耐心地想和這個浪費了他無數精力的年輕人說說話,想看到這個仍強自保持淡定的年輕人對他露出恐懼的表情。他殺人無數,相比於一掌擊中敵人心臟瞬間的快感,他更享受敵人在死亡前那種絕望的恐懼。
特別是這個讓他從京都開始,不停追殺月余的年輕人。
「借口這個詞說得好。大梁只要有皇上在,有厚王在,我或者我們徐家,就會被很多借口放在厚王的對立面。這是宿命。就好比你,如果不投靠厚王,今晚我們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迷人的夜色下談論生死。」徐瀾寧說得很悠閑,就像正在跟一個老朋友閑聊風花雪月一般。
梁沛忽然覺得這個年輕人真的很有意思。三十架弓弩之下能與敵人云淡風輕的說朝局,單論氣度,他就不知比那些世家子弟王孫公子要強上多少倍。
他是一個做大事的人。只可惜……
「你說得沒錯。這月余來,從京都到北庭,我們好說或遠或近相處了一段時間。徐大人無論是膽識、計謀還是那些陷阱、機關,都令梁沛傷了些腦筋。本以為在這困局之地,梁沛可以高枕無憂等待徐大人的病故的消息。結果徐大人又能若無其事的出擊,還給戊已校尉布下如此狼局,梁沛不得不璜夜趕來,與徐大人見最後一面。」
梁沛心中確實有相惜之意,所以他已敬稱他為徐大人,他覺得像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已經不多了,死一個,便少了一個。以後,這世間怕儘是些老謀深算的老傢伙了,沒有了新生力量,也著實無趣的很。
「前輩有心了。短時間能調動這三十架強弩,看來在這黃州城內外,前輩還是比較隨意的。想我初來乍到,那些軍校個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若想調動他們,比殺他們親娘還難。也好,眼下我也正缺這些東西,前輩能幫我送來,不勝感激。」
徐瀾寧環顧牆頭屋頂齊齊瞄準他的強弩,一副甚為滿意的樣子。
「年輕人不可太張狂。」梁沛眼中寒意一閃,「如果徐大人認為梁某是在給你送武器,恐怕還得拿你的人頭來換。」
他換字未落音,他的大袖已抬起,然後嗆啷一聲驚破庭院,一把軟劍如蛟龍出鞘,外象緩慢實則迅捷刺向一丈開外的徐瀾寧的胸口。
徐瀾寧沒有動,只是盯著他的手臂。因為他知道,只要梁沛還在庭院中,那些強弩才不會往下射箭。
他要利用梁沛這個啰嗦的裝逼犯,成為三十架強弩威逼下的一個破綻!
關照魁梧的身體已動。
一把大刀如漫天的雪光,夾著無邊刀氣直劈蛟龍一般的軟劍。
地上落葉,樹上枯枝,噼噼啪啪地激射而出,齊齊朝梁沛射去。
魏大忠化掌為拳,帶著風雷之聲劈向梁沛後路。
梁沛瞳孔一收,他的本意是出劍,旁邊的高手全力營救徐瀾寧,他借勢倒飛出去,弓弩齊發。任務終結。
所以他的劍上只用了四成力道,他的蓄力是在後撤中。
他沒想到關照瞬間就能提升功力至滿,更沒想到黃臉大漢似識破他的詭計,直斷後路!
好在他的四成力道已夠那一身蠻力的揮刀漢吃一壺。
後撤的力量他完全可以相當流暢地再往前襲。因為徐瀾寧面前已無人可護。
確實,為了突圍,何平、邢子聰、段飛和姜震東飛爪倒射,若閃電劃過般倒卷向屋頂和牆頭。
肖雄一掌將洪其穹拍暈。
黑暗中,無數聲悶哼與慘呼,在一瞬間響了起來,屋頂和牆頭的血水狂灑著。殘肢和斷臂向天空拋離,向著地面墜落。一觸即發佔壓倒性優勢的圍剿戰,竟然變得如此慘烈。也可以看出,那些弓弩手瞬間的猶豫,已成就了那四個劊子手。
對於梁沛來說,那些弓弩手的死亡並不重要,他的眼神中沒有流露出一絲悲鬱,反而胸臆間竟有一股野火在熊熊燃燒——如果他們的死能引開徐瀾寧身邊的那些高手,他們就已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他的軟劍已震開了關照的大刀。
魏大忠的拳式因為他的閃避已用老。
他不會再給他們任何蓄力攻擊他的時間!
他的袖間像玩魔術一般又抖出了一條若毒蛇般的黑鏈子。
黑鏈子被抖直時發出可怖的金屬聲,像是來自地獄的吟唱。不到三丈的距離,在他六成力道的甩擊下,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擊穿連躲避都不會的徐瀾寧的腦袋!
他後足發力,準備收人頭。
然而,徐瀾寧竟消失在黑鏈子的盡頭。
梁沛有一瞬間的迷茫。一個大活人,在他全暴的殺氣籠罩下,不可能無聲無息的就消失了。除非,他剛才擊中的不是人。
不是人那又是什麼?
驀然間,他只覺身子撕裂般的疼痛,然後他看到了一蓬血雨自一個只有半截身體的胸腔里狂噴出來,像是火山噴發時的岩漿,鮮艷而又絢爛。
徐瀾寧,那個穿著棉白衫子斯文俊秀得不像話的年輕人,右手輕飄飄收起揮出的大刀,在刀光閃耀下,對他露出吟吟笑意。
「梁沛,你是不是想要問我為什麼會斷在我的刀下?」
梁沛確實想問,可是他已經問不出口了。
徐瀾寧將大刀遞還給關照,一雙眼眸水光洋溢,從下往上挑起的弧度真的很純善。
「這個問題我曾經給無數個死在我手裡的人解答過。我都解釋得煩了,特別是你還追殺了我一個月之久,我心裡更是不痛快得很。我本來敬你是個前輩,有那麼一瞬間想給你解釋,忽然想到如果你到陰間陰魂不散,把我的招式學會了將又不知有多少高手要遭殃。覺得還是算了。你讓我不痛快,我也要讓你不痛快。如果你覺得冤枉,最多去閻王殿告我一狀,卻又不能奈我何。我就喜歡這種有人恨我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所有在場目睹這一幕的人都知道,厚王手下六大高手之一的梁沛是被徐瀾寧給氣死的。
三十架強弩完好無損的擺在了大院里。
偌大的洪宅在血腥和殘肢斷臂中顯得陰森可怖。
靜得蟲鳴鳥叫都不聞半聲。
此時此刻,洪其穹已徹底被嚇破膽。雖然他不知道梁沛是如何死的,可是能得厚王青睞譽為第一高手的人竟死在他的府里,死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殺胚手裡,他一個小小校尉的生死在他們眼裡只怕猶如一隻螞蟻。
徐瀾寧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前面,「梁沛死了,死在你的院子里。我會讓人在外面放言,說是你聯合沂水陶大將軍將人乾死在這裡。不知道厚王將會如何處置你?」
洪其穹面如死灰,幾乎是爬到他腳前,「洪其穹但聽徐大人調遣。」
徐瀾寧呵呵笑了兩聲,拍拍他的肩,「好。洪大人既然如此識時務,這戊已校尉還是你的。梁沛也只是死在沂水陶大將軍的手裡,與你半點關係都沒有。為防厚王知道你投靠於我不利於你家人,我已經著人將他們全都送往隴西。等這北庭平穩之日,就是你們合家團聚之時。」
「謝徐大人恩典。」洪其穹徹底跪伏下去。
「好好乾。這裡我會讓他們幫你清理。明天我會讓彭將軍協助你將軍糧分發下去。」
徐瀾寧又上了他的破馬車,馬車再一次在吱吱呀呀中啟動,出了洪府。
風兒很輕,月兒也很明。
徐瀾寧一身輕鬆地回到都護府,一個駝背老者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將幾張薄薄的疊紙交到他里,用蒼老的聲音說道:「今天收到的飛鴿傳書。」
徐瀾寧看了他一眼,帶著陸浩走進書房。
陸浩將燈火調亮。
徐瀾寧打開疊紙,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直到最後一張,他舒緩的眉竟然給擰了起來,「陸浩,前幾天是不是收到過齊梵的飛鴿傳書,說是容慶在劍渡被百變妖人伏擊,然後因為蘇姑娘受傷,一直逗留在那附近?」
陸浩只覺奇怪,這位爺記性向來好,怎會又再問起?
「是有這麼回事。是不是哪裡不對?」
徐瀾寧把桌上的一封信箋和手裡的那封一起丟給他,「你自己看,一封是齊梵的,一封是我表姐的。」
陸浩拿起兩封信箋,越看眉皺得越深,「黑水十八寨龔老三劫持夏五姑娘,被齊梵帶人血洗。這很正常。可是……表小姐說是容慶去卧龍寨將夏五姑娘救了出來……又是怎麼回事?容公子為什麼要去救夏五姑娘?」
徐瀾寧對他的關注點有些無語,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水喝了口,「容慶帶著蘇姑娘去桐宜,才出京城蘇姑娘就被人伏擊。逗留幾日之後,恰好半路遇到同樣去桐宜的夏秀安。事情太巧。」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敲著桌面,「龔老三劫持一船鐘陵米行商會的人,連同夏秀安一起劫持去。十八寨的人突然對米行商會的人下手,不正常。」
經他這麼一提醒,陸浩也覺得是有些反常。
「齊梵說容慶去桐宜,是因為宜寧織造的父親黃老將軍患了怪疾,皇上秘密派他去醫治。陸浩,我記得江南范陽節度使是長晉王的老部下李上川吧。」
陸浩點頭,「大人沒記錯。」
「齊梵來信說,寧州米行商會的人也曾受到過威脅,已經將手中的糧源都交了出去。雖然沒有查到是被誰收購,但手法與龔老三的如出一轍。」徐瀾寧的眼睛眯了起來,「這江南,怕是要有亂子出了。」
陸浩面色一緊,「江南可不能亂,那可是老王爺的……」
「蘇景軒離京,也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前往江南處理要務。厚王在江南的產業龐大,林貴妃也暗中與桐宜寧州知府有勾結,不知謀取了多少好處。還加一個西楚質子身份的容慶如今也在那裡。我擔心……厚王會給我來個聲東擊西,借著北庭之勢,趁機攪亂范陽,要動我徐家的根盤!」
他冷笑著站起來,「特別是那個容慶有意思了,居然去救我的女人,與她單獨相處,憑他也想挖我的牆角?」
陸浩終於覺得兩人的觀點相同了,連連點頭,「大人說得沒錯。屬下也早已看那容慶不順眼,他以為憑他一張小白臉就能勾引大人的女人。焉知大人的一張臉……」
「比他還白嗎?」徐瀾寧沒好氣地將他手中信箋搶過去,用燭火點燃,「厚王雖然派出了他手下第一高手對付我,他真正的目標恐怕是范陽。范陽亂,整個大梁都要跟著不穩。如今大哥被困於京中,我遠在北庭,等江南亂時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那大人的意思是……」
「……等拿下沂水陶將軍那邊時,我必得去一趟江南……」
燭火將信箋燒燼,徐瀾寧手輕輕一揮,黑灰四散飛揚。望著那些如下了黑雪般的灰燼,他眼裡沒有沉鬱,相反,已漾起點點波光,仿似已看到某個姿容秀妍又不聽話的小女子,即將被他蹂躪在他的指尖之下……
同一時間,遠在桐宜江府正在練功的夏秀安無端端打了個寒顫,背後一陣毛骨悚然。
浣碧和秋韻早在次間睡下,心裡無故不寧,想到練了半天丹田依然空空如也,實在沮喪得很,乾脆吹燈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