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夜談(一)
窗外細雨綿綿,窗內一燈如豆,張奐和呂布相對而坐,一人面前一張小几。几上是幾碟小菜,一壇烈酒。張奐身高八尺,鬚髮皆白,身材清癯,雙目開闔之際精光四溢。呂布面如冠玉,身高一丈,氣宇軒昂威風凜凜,頭上是一頂束髮金冠。
「尚書台的使者昨日到達,陛下召我回京,明日一早啟程。」張奐的聲音有些哽咽,閑廢已久終於復起,如何不讓人唏噓?「看來陛下還是拿不定主意,要召恩師回京當面請教。」呂布微微一笑,臉上是淡淡的從容。「檀石槐已經設單于庭於彈汗山,距高柳只有三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到,陛下怎麼能忍得下去?」「哦?」張奐眉毛一揚。「依你之意,肯定是要出塞了?」「肉食者鄙,朝中袞袞諸公還以為現在是武帝時代,漢軍所向披靡,檀石槐不過一鄉野匹夫!戰而勝之輕而易舉!所慮者不過是能在其中得到什麼好處罷了!」
張奐沉默了,大漢自光武中興以來,皇帝皆壽命不永,導致外戚與宦官交替執政,政局動蕩不止。自今上九年前繼位以來,寵信宦官王甫、曹節等人,朝政是每況愈下了。如今的大漢就是一個風雨飄搖的空殼子,出塞是國之大事,沒有老臣耆宿做統帥,豈不是兒戲?呂布一聲冷笑。「恩師,朝中做主的是十常侍!一旦有人試圖征鮮卑以圖富貴,勾連宦官,陛下豈能不入局?」張奐有些愕然了,兵者國之大事,朝廷不會如此兒戲吧?」
「恩師,對宦官來說,塞外太遙遠了,檀石槐即使入塞,不過飽掠即還,威脅不到他們,打不打都無所謂。對清流來說,最重要的是剷除宦官以專朝政,為維護大漢聲威,出塞還是必須的,關鍵是誰的人出塞!這個人必須是宦官們認可的,而且清流們也不會反對。名將耆宿挾大勝之威歸朝,朝中局面必將大變,以曹節的精明,難道看不出來嗎?」
張奐大手一拍案幾。「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是我入局了!但老夫還要力爭!」「爭也無用,朝廷寧可用段紀明,也不會用恩師。」「既然不用我為帥,為何又緊急召我回京?」「回京是問出不出塞,不是問誰出塞!」「哦!」張奐恍然大悟了。在十常侍的眼中,自己是鐵杆的清流,如今投置閑散,恰如老虎沒了爪牙,豈能再授以兵權?
老人是前護匈奴中郎將監督幽、並、涼三州及度遼、烏桓二營,帝國北部邊疆的最高統帥,大漢軍界的元老,涼州三明之一張奐張然明,今年已經七十有三。青年則是呂布呂奉先,也就是穿越后的梁毅。
看著瞬間蒼老了的張奐,呂布頓了頓,把話題岔開。「涼州三明中,皇甫威明用兵最正,兵不輕出,出則必勝,對待異族以撫為主,能撫的絕對不剿,故而威而有信,異族歸心。段紀明則是寧肯錯殺三千,絕不放走一個,只要敢作亂,那就殺個屍山血海一個不留。恩師則在兩者之間,以撫為主以剿為輔,用兵則以正為主,奇兵佐之。從短期看,段紀明的法子最有效,從長期看,皇甫威明的法子最好。肉食者鄙,自然會用段紀明!」
張奐以手拍幾,讚嘆不已。「此言中允之極!當浮一大白。奉先,依你之意,此戰勝負如何?」呂布略一思索,脫口而出。「段紀明出塞,必勝!可保北疆二十年太平無虞。段紀明不出賽,必敗,而且是慘敗。」「此話怎講?」「中官視段紀明如走狗爾,朝局動蕩不安,安敢放段紀明出塞?如今滿朝清流皆認為出塞即可大勝,既如此,又何苦將大功拱手讓人?」
「哦!」老者恍然大悟了,以他的智慧如何會想不明白?無他,他低估了宦官們的私慾,如此軍國大事還要黨同伐異?「自光武以降,外戚宦官交替掌握朝政,防範之心甚重,此次出塞,多半是分路出擊了。」呂布開口便是金石之音。張奐大驚:「如此,此戰必敗!鮮卑作戰迅捷來去如風,分路出塞,必被檀石槐各個擊破。再說,鮮卑控弦四十萬,出塞的兵少,檀石槐分路迎戰,出塞的兵多,所費浩繁,恐不能持久。」
老者沉思片刻,開口問道:「吾將何以對之?」「恩師要向陛下力爭出塞,如事不協,則力阻段紀明出塞。」呂布微微一笑,臉上卻有些迷茫。「段紀明也會這麼做,如此,段紀明出塞也只有三成把握,畢竟朝中做主的是宦官,宦官的思維不能以常理揣度。」「一旦段紀明也無法出塞,該當如何?」「恩師只有留下後手,為大漢邊軍多保存些種子了。」
張奐略一沉吟,定定地看著呂布。「你不過二十歲,竟然走一步算五步,老夫很是疑惑你腦中都是些什麼?做事竟然如此老謀深算。」呂布微微一笑,顧左右而言它。「無他,為自保爾。天地將傾,我不過未雨綢繆罷了。」
張奐沉默良久,作為大漢軍界僅存的兩位元老之一,他何嘗不知大漢已經到了什麼地步?呂布苦笑了。「還是說點高興的吧。」說完雙手伏地就是一拜,抬起頭來雙手奉上一個包裹。「包裹內是一對老參,有五百年以上,恩師一生戎馬,如今七十有三,正是用得著之時。內有服用的藥方,弟子遍訪名醫才得此方,可保老師增壽二十年!」
張奐沉吟半響方才雙手接過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對老參,眉眼五官手足俱全,就連私處都是惟妙惟肖,掂掂分量,每支至少有兩斤以上。七兩為參八兩為寶,兩斤重的老參簡直就是逆天的神物!此等老參至少有千年以上,找到一支就是天大的造化了,找來一對又是何等的艱難!呂布說五百年,估計是怕自己不收,想到這裡張奐的雙眼頓時濕潤了。
這個青年是他偶然識得的忘年交,兩人閑暇時常常傾談,呂布的想法很出奇,很有些大逆不道的嫌疑,這也是他遲遲不敢收他為關門弟子的原因。千年以上的老參是無價之物,可見呂布花費了多少心思和錢財,再加上名醫的藥方,這份人情委實不輕!張奐早年儒生中年戎馬晚年仕途,眼界開闊見識廣博,早已將人情世故生老病死看得很開,可是面對這一份重禮仍然有不堪重負之感。
「另外有美酒百壇,是學生新釀的是葡萄酒,到京師都是價值數萬貫之物。恩師兩袖清風,用來打通關係也是好的。」呂布兩手一翻,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長頸闊口的半透明酒瓶,裡面是紅色的酒液。另一隻手裡是一個半透明的酒盞,高腳闊口。呂布滿斟一杯,雙手奉上。「此是琉璃杯和琉璃瓶,瓶內是新釀的葡萄酒,請恩師品鑒。」
張奐接過來,略飲一口,接著一飲而盡,再斟再飲,連飲三杯。「此酒甚好,勝過京師多矣!老夫曾在內廷飲過一杯,比起此酒,實乃螢火之光比之太陽。還有這琉璃杯,內廷不過如此,在京中都是萬貫求之不得,你從何得來?」「不瞞恩師,都是學生親自製作。」張奐愕然了,就要站起,然而終於坐下了。
「奉先此舉,定有深意吧。」「恩師明鑒,此乃一石四鳥之計也。恩師回京,用來遍贈權貴,定收奇效,一也。學生在九原釀造,恩師在京中兜售,可獲巨利,二也。所得用來賑濟百姓,開墾新田,整治戰守器具,以御鮮卑,三也。恩師作此商賈之事,宦官們以為恩師意志消沉,為子孫計也,此乃韜晦之計,可保恩師數年無事。學生這裡有書一封,恩師回京后照此從事,諸事定可順遂。」張奐接過展開仔細看過看,面帶微笑。「奉先,你有陶朱之才也!只是選老夫做這樁事情,是要以我的威望地位保住釀酒和製作器皿之術吧。」
呂布暗暗心驚,這正是他想要的,沒想到被張奐一眼識破,誰說古人愚鈍?
「恩師過譽了,學生只不過為了百姓,為了替大漢邊軍多保存些種子。邊軍的供給一年不如一年,一旦有事,必出大亂。用此法斂財不過是損有餘兒補不足罷了。」呂布略停了一下,看看張奐的臉色。「百壇酒,每壇十石,還有幾百件琉璃器皿,一併交與老師,以後每月送貨一次。所得我取七成,一成補貼老師家用,二成由老師支配。老師清廉一生,也該舒服幾年了。」
「老而不死謂之賊!朝廷上不知道多少人在盼著老夫早點死呢。」「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恩師多想想黎民百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張奐擊節高歌:「當浮一大白!」
呂布說的是黎民百姓,沒有說朝廷、士林、甚至大漢這些字眼。「但是,你沒有說大漢!」張奐雙眼一咪,凌厲的眼風掃向呂布,這是他要發怒的前兆。「大漢在,就一切都在!」「目前朝廷的狀況恩師比我清楚,如此下去,不出二十年,天下必將大亂,恩師在,黎民百姓就少受些苦。」「你!」張奐大怒,就要拍案而起,然而終於忍住了。「你且講來!如有不實,我立刻取你項上人頭!」
張奐的威壓瀰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張然明,雖然七十有三,動怒起來仍然是驚天地涕鬼神!呂布雖然膽大包天,在這巨大的威壓下聲音仍然有些顫抖,但是很快他就平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