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舅母陶氏面如滿月,細眉長目,模樣頗為端莊,行走間鬢邊步搖流蘇不搖,裙擺不動,是一個規矩十足並刻進骨子裡的婦人。
想來也是,舅舅庄士嚴為人最是嚴謹,陶氏能深得他敬重讚賞,規矩必然不會差。
陶氏用細棉線給紀婉湘絞乾凈臉,梳了婦人髮髻,上了妝,折騰一番,等一切妥當時,天色早已大亮。
她端詳一番,滿意頷首,罷手后,又道:「你今日出嫁為人婦,當勤勉克儉,外敬舅姑,內侍夫婿,不得怠慢。」
這些臨出嫁前的訓話,本來應當是母親囑咐,陶氏想著姐妹二人已沒了母親,她便代了此責。
舅母的話有些嚴厲,不過陶氏本人就是這般要求自己的,紀婉湘已萬分感激,她認真聽了,起身深福一禮。
陶氏扶起她,目光轉向紀婉青,暗嘆了一口氣。
「你妹妹雖少年失怙,但命還是好的,我就不多說了。」有一個好姐姐。
「倒是你,日後怕是要艱難些。」
紀婉青被聖旨賜婚皇太子之事,庄士嚴夫妻昨日便知道了,其中糾葛,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妥,說句實話,陶氏很惋惜。
紀父紀母早逝,庄士嚴與紀宗賢打過交道,他認為這人是不大可靠的,身為親舅,他覺得自己有替外甥女們尋一門好親事的責任。
姐妹出孝前,是不能議親的,不過這人選,庄士嚴已經命陶氏物色起來了,就選在宛州,他也能就近照看一二。
人選得差不多了,等紀氏姐妹出孝后,庄士嚴便打算北上,與靖北侯府商量此事,不想出門前夕,便接到紀婉青來信,說妹妹出嫁,邀請舅舅舅母赴宴。
紀氏姐妹雖到了適婚年齡,但真沒趕到這種程度,而且紀婉青的書信,比靖北侯府的喜帖快上太多,庄士嚴陶氏快到京城了,才接到家裡飛鴿傳書,說接到喜帖。
如果沒有紀婉青提前通知,庄氏夫妻絕對趕不上婚宴。
這情況很詭異,是個人都知道有問題,誰料庄士嚴剛抵達京城,還沒站穩腳跟,就收到消息,說靖北侯府的紀大姑娘,被賜婚當朝皇太子。
庄士嚴為人雖古板嚴謹,但他不傻,往昔為官多年他也很了解朝堂規則,其中關竅一眼便知。
「我出門之前,你舅舅特地囑咐了我,讓我給你帶幾句話。」
今日內宅女賓雲集,庄士嚴並不能往裡面來,且最重要的是,這幾句話很敏感,即便是靖北侯府下仆,也不能聽見,只能由陶氏在朝霞院轉述。
紀婉青心領神會,知道舅母顧忌,她也不說自己身邊都是心腹,只盡數屏退,室內僅余陶氏與姐妹三人。
陶氏徐徐說:「你舅舅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進東宮后必定處境不易,但切記不可灰心喪氣,需緊記如今世上,你父母僅剩兩點骨血,當珍而重之。」
紀婉青認真聽罷,深深一福,「婉青定當謹記舅舅教誨,以保存自身為要務。」
舅舅舅母說的話,已是肺腑之言了,紀婉青萬分感激,近來疾風驟雨,處處有威逼,她首次被人溫言關懷,一時情緒激昂,眼眶微微發熱。
陶氏微嘆扶起她,輕拍了拍她的手。
舅母一雙手微涼,但卻讓紀婉青心內暖熱,她道:「婉青必然好好過,舅父舅母勿要擔憂。」
陶氏頷首,又囑咐她幾句,這時候,吉時已經到了,外面鞭炮聲炸響,鄭家迎親隊伍臨門。
本來作為未婚閨秀,紀婉青應當迴避的,但她卻沒有,她靜靜坐在明堂,等著鄭毅到來。
鄭毅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被一群接親的人簇擁進了朝霞院。
較之三年前認識那個小少年,他如今肩膀寬了,身高長了,失去父親以後,他已迅速成長,成為了一家人的頂樑柱。
他站定在紀婉青面前,拱手作揖,深深施了一禮,「姐姐,謝謝你。」
鄭毅比紀婉青年長三歲,但這一句姐姐叫得無比甘願,他深知,若無對方出手干預,他與心上人必然擦肩而過,此生有緣無分。
紀婉青頷首,虛扶起面前比她高大半頭的小夥子,仔細端詳對方。
鄭毅同樣驟然失父,面對困難亦不少,三年時間,足夠他成長成一個成熟的的男子,不過此刻,他神色欣喜,一雙眸子掩飾不住激動之意,顯然能迎娶紀婉湘,他喜出望外。
他確實沒變,紀婉青心略略放下。
這時候,喜嬤嬤已將一身婚服,蒙了大紅鴛鴦蓋頭新娘子引了出來,紀婉青接過妹妹的手,鄭重交到鄭毅手中,「鄭毅,你要好好照顧她。」
她說得非常認真,鄭毅肅了臉色,端端正正站定,舉起另一手,當即立誓道:「我鄭毅,今日在此起誓,此生待湘兒妹妹一如父親待母親,紀伯父待紀伯母,如有違誓,當五雷轟頂。」
古人敬畏天地,五雷轟頂是個很重的誓言,紀婉青沒有阻止鄭毅發毒誓,她靜靜聽對方說罷,方展顏一笑,道:「我相信你,願你與小妹白頭偕老,兒孫繞膝。」
蒙著紅蓋頭的紀婉湘靜靜聽罷,眨了眨眼睛,終於忍不住落了淚,此生最重要的兩個人,就在她左右。
她小心低頭,不讓淚水花了妝容,紀婉湘笑道:「哭什麼?傻丫頭,今兒是大好日子,可不許哭,不然你鄭哥哥要笑話你了。」
鄭毅沒有笑話紀婉湘,反倒心疼得很,他手足無措片刻,忙從身上掏出一方帕子,遞過去,輕聲說:「湘兒妹妹,莫要哭了。」
紀婉湘用力點頭,接過帕子小心抹了淚,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的舅母陶氏便道:「好了,時辰差不多了,還得趕回去拜堂了,可不能耽擱了。」
離別在即,紀婉湘緊緊握住胞姐的手,不願放開,二人形影不離十六年,對方已經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將各處一方,濃濃的不舍將她淹沒。
紀婉青也紅了眼,深呼吸片刻,她壓抑住淚意,主動鬆開妹妹的手,將紅綢塞過去,「好了,不能再耽擱了。」
紅綢的另一端,握在鄭毅手裡,人高馬大的小夥子放緩步伐,不時回頭看紀婉湘是否走得太急,引領著她,走向人生另一端。
最後,紀婉湘被引出了朝霞院,引出靖北侯府大門,上了八台喜轎,喜樂奏響,吹吹打打往鄭家去了。
朝霞院披紅挂彩,一院丫鬟婆子面帶喜色,還殘留著熱鬧熙然的氣息。
紀婉青環視一圈,心裡空落落的,惆然若失。
小妹能嫁個好人家,其實是件極好的事。紀婉青這般再三告訴自己,方勉強心中失落之意,她打起精神,撫了撫衣襟,往院外行去。
不管內里有多少齷蹉,今天卻是靖北侯府頭位姑娘出門子,大排筵席少不了。既然賓客都請來了,好生招待是必須的,曹氏雖然不聰明,但硬將好生一場請客弄成結怨的事情,她還干不出來。
紀婉青好生觀察一番,席面菜品、茶水小戲之類都挑不出毛病,她點了點頭,還算滿意。
酒宴期間,發生了一點小插曲,紀婉青遇上了東川侯夫人楊氏。
這東川侯府,就是紀父紀母在世時,給紀婉青看好的夫家,如今楊氏嫌棄她是孤女,不顧兒子反對,硬要重新相看媳婦,兩人見面很是尷尬。
楊氏很不喜紀婉青,認為對方命硬不說,還讓她母子吵翻,抿了抿唇,收回視線,假裝沒看見。
紀婉青也不在意,世子為人倒不錯,不過既然沒緣分,多說沒益,她犯不上討好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目光也不停頓,一掠而過,繼續往前行去。
到了申時初,酒宴漸漸散了,紀婉青親自送舅母陶氏上了馬車,方被丫鬟婆子簇擁返回朝霞院。
紀婉青臉頰有些發熱,因為她喝了兩杯桂花酒,平日不怎麼喝酒的人,碰一點便粉頰泛紅。
今天是親妹妹婚宴,喜酒喜酒,怎麼也得喝一點,她便意思意思。
一回到屋裡,何嬤嬤便奉上一盞酸梅湯。
她失笑,「嬤嬤,我又沒醉,喝什麼解酒湯。」
不過未免乳母嘮叨,紀婉青還是端起來喝了,她嗅了嗅身上氣息,似乎也沾了點酒氣,便吩咐打水沐浴。
梨花立即應了,出去傳話,紀婉青收回視線,正要起身回裡屋,不想,卻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三姑娘,我家姑娘已經歇下了,怕是不好打攪。」這是梨花的聲音,這丫頭聲音清脆,噼里啪啦一句,聽得出來,她似乎不大高興。
梨花確實不高興,三姑娘紀婉姝帶著一群人,大咧咧闖進朝霞院,對方人多勢眾,守門婆子攔不住,被對方順利進了中庭,院中立即多了一群外人東張西望。
「大膽賤婢!三姑娘也是你能阻擋的么?」對方一婆子大喝道。
「你……」梨花氣結,真沒見過亂闖人家院子還大呼大喝,她正要說話,便見主子從正房出來了。
梨花連忙上前,將事兒都稟報一遍。
紀婉青頷首,將目光投到堂妹身上,見對方眉飛色舞,卻目帶醉意,顯然方才酒宴喝了不少,她挑眉,淡淡道:「三妹喝多了酒,不回屋好好歇著,來我這兒作甚。」
她其實不太高興,梨花是她的人,那婆子闖了院子,還一口一個賤婢的,好一個狗仗人勢。
且最關鍵的是,堂妹紀婉姝興緻勃勃打量院子,似乎已經此地視為囊中之物,旁邊貼身丫鬟還湊趣說著這裡那裡怎麼改,聲音雖低,但紀婉青還是隱約聽見了。
她登時陰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