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八 章
高煦出門前告訴過紀婉青,說他這兩日事兒頗多,今夜大概很晚方歸,讓她好好歇息,不要等他。
她如今精神百倍,肯定睡不著的,揚聲吩咐門外何嬤嬤,說不許任何人擅闖后,便專心處理眼前秘事。
紀婉青先取來紙筆,將金箔上的小楷一一抄錄下來。
抄錄到最後一處的時候,還有十來個不屬於皇後母子、臨江候府的其他人員。
其中一個,竟是清寧宮的粗使婆子,姓劉。
紀婉青一怔,清寧宮籬笆扎得有多嚴,她深有體會,要把人員安插進來,簡直艱難至極。
難道父親預料以後奪嫡激烈,肯定會涉及手握兵權的統帥,所以提前安排了?
實際上她想有點多了,紀宗慶欽佩皇太子,根本沒往這邊想過。這十來個其他人員,實際上是專門負責把消息傳遞出宮的,畢竟皇宮大內,總不能用飛鴿傳書吧。
而這劉婆子,當初也是負責傳遞消息的,只是機緣巧合之下,她被調派進了清寧宮。紀宗慶當時想放著也罷,畢竟傳遞消息人手充裕,也不差一個。
這一放就是數年時間,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愛女竟然嫁入東宮,正好能用上。
對的,紀婉青如今想著,這劉婆子就在附近,是頭一個接觸的好選擇。
當然,這是後面的事,如今說得早了。紀婉青抄錄完成後,便將金箔小心塞回兵書封皮封地裡面。
這封皮封底顯然是特製的,偽裝性很強,方才她小心分開了其中一邊,抽出金箔,其他地方並無損壞,就是想著以後可以藏回去。
幾張金箔疊起來極薄,但卻非常堅韌,紀婉青很容易塞了回去,改日再重新粘好,就毫無痕迹了。
將銀簪子兵書重新放好,黃楊木小箱子收到牆角大填漆官皮箱底層木屜,她重新回到床榻上,重新拿起方才抄錄的名單細細端詳。
剛才抄的時候,紀婉青就發現一個問題。
臨江候府中的暗探特別多,佔了整體超過一半,涉及方方面面,有些還是管事。他們很深入隱蔽,有的甚至是延綿多代的世仆,父祖三代皆是眼線。
這肯定不是父親手筆,必然是她祖父早已安排下來的。
她猜測得不錯。
紀祖父立下功勛得以封侯,與嫡兄也頗為融洽,但他庶子出身,這麼一個能幹人,要說對臨江候府沒一點防備是不可能的。
他成長於臨江候府,數十年來,心腹肯定有的,一部分他沒帶出來,繼續藏匿在府中,探聽各種消息。
知己知彼,才能更安心不是?
這些人手,在紀祖父去世后,由紀宗慶接手。
後來,紀皇后正位中宮,她的野心很快便被紀宗慶知曉。
紀宗慶完全不認同,元后留下皇太子,太子殿下既嫡且長,雖年幼但一貫聰敏好學,皇后不該有非分之想。
靖北侯府與臨江候府觀念迥異,漸行漸遠。紀宗慶是繼皇後堂兄,以後是非必然不會少,因此,他開始往皇後母子身邊放下眼線,已備日後之用。
這並不難,因為當時皇後身邊的人,都是由臨江候府送進去的,他有不少心腹藏匿在侯府,這些積年世仆毫無疑點,使上一把勁,就成事了。
這些眼線一直待在坤寧宮,後來皇后膝下的二、三兩位皇子到了年歲,要遷往皇子所居住。於是,其中一小部分也跟過去了,成為魏王府陳王府的原始班底。
這些是第一批人,哪怕在皇子所不算很受重視,但兩位皇子封王開府,他們還是獲得了管事之職。
這就是金箔名單人員構成的緣由,一直由紀宗慶秘密掌握著。
等到後來,皇太子長成,入朝參政,果然賢能恭謙,有大才。紀宗慶欽佩讚歎,認為只要太子殿下登基,王朝必然再度煥發生機。
好吧,他心裡其實很明白,昌平帝並不英明,好在還有一干忠心能幹的保皇黨支撐著,王朝才沒有現出頹勢。
而在這個時候,靖北侯府已與臨江候府徹底分開,紀宗慶是中立保皇黨,拒絕參與奪嫡,人盡皆知。
他是紀皇後堂兄,不支持她,其實已經是隱隱擁護太子了。
這些惠及了紀婉青,正是如此,她這般敏感的身份進了東宮,還能有一席之地,皇太子還有機會對她和顏悅色。
她撫了撫紙箋,有些黯然。
這些人手眼線,本應該傳給她的兄長的。可惜兄長英年早逝,叔父無能,父親無處可托,最後只得到了她的手上。
當初僅是捨不得兩代人心血的行為,如今讓紀婉青派上大用途。
這已是她立身倚仗。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聯絡上這些人手,其他問題的延後再考慮。
紀婉青先把聯絡暗號牢記在心,然後再細細看了名單幾遍,將大小頭領以及他們的具體職務記下來。
事涉絕密,她不想留下痕迹,隨後便行至燭台架子,將抄錄好的紙箋置於其上。
紙箋燃燒殆盡,紀婉青揚聲喚了何嬤嬤進門,主僕二人湊在一起,如此這般低聲交談一番。
她教了何嬤嬤其中一個聯絡暗號,讓她先悄悄接觸清寧宮那個劉婆子。
*
太子妃如今接手的清寧宮內務,作為她的頭等心腹,何嬤嬤每天都會四處走走,代替主子巡視一番,她很容易便與劉婆子接上頭。
接頭很順利,劉婆子立即報告上去,暗探的首領第一時間做出回應,表示了對小主子接掌的欣喜。
這位暗探首領沒有待在坤寧宮,而是在御花園當個洒掃太監,兼任了傳遞消息的小管事。他同時表示,如果小主子方便,他希望親自拜見。
這正合紀婉青的意,她也很希望見一見對方。
只不過她現在病中,外面也風大雪大,明顯不適宜突兀往外面竄,只能先等等。
紀婉青病情不重,兩天便好了大半,剛好天公作美,接頭成功次日,風雪終於停了下來。
天空放晴,何嬤嬤便勸一直待在屋裡「思索」的主子,出門走走,也好換換腦子。
紀婉青答應了。
她登上轎輿,往御花園而去,下了轎后隨意走著。抬轎輿的大力太監留在原地,她身邊都是陪嫁宮人。
紀婉青走了半個時辰,見遠處梅花林開得不錯,便往那邊行去。
梅花林地處御花園西隅,面積不小,越往裡越偏僻。她穿過一株株虯結的老梅樹,走了一段,便將前方有一個六角小亭。
就是這裡了。
遠遠望過去,六角小亭中有個太監服飾的人影,正提著掃帚打掃。
紀婉青眸光微微一閃,會是他嗎?
何嬤嬤是最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見狀立即道:「娘娘,走了這許久,您也累了,不如到那邊小亭歇歇腳。」
紀婉青點了點頭。
小亭裡面有一個小石桌,邊上四張小石凳,她掃了一眼,果然看見其中有一張凳面缺了小許。
何嬤嬤指揮人上前,給那張缺了小許的石凳鋪上錦墊,紀婉青落座,宮人又從保溫食盒、暖籠取出茶水糕點,放置在小石桌上。
這邊忙碌著,那個太監早已放下掃帚,跪地請安。他將平放在自己左手邊,低著頭,兩手自然垂放在身側,一隻手放鬆,一隻手半握拳。
「奴才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不必多禮,起罷。」
這與之前約定的動作一模一樣,紀婉青打了個眼色,何嬤嬤心領神會,立即吩咐宮人們散去,到附近關鍵位置守著。
小亭附近梅樹長勢並不茂盛,能一眼看到頗遠地方,再派人負責望風,能確定附近無人窺視探聽。
「郭定安?」這是金箔上暗探首領的名字,也是對方通過劉婆子,傳過來的本名。
「屬下正是。」
宮中沒有一定職位宦官,是不能稱這般複雜的姓名的,郭定安在宮裡人稱小安子,是一名年約三旬的洒掃太監。
主僕相認之後,他也不自稱奴才,改稱屬下。
郭定安方面長目,五官偏硬朗,尤其兩道劍眉,色濃而帶英氣,說話聲音也不似尋常宦官尖銳,而是偏低沉。
他並非半路出家的眼線,而是當年紀宗慶的心腹近衛,因為戰場上受了傷,導致男性的某處有損。
這位置損傷,比斷手斷腳更讓人無奈。軍營是男子混居之地,親近者不在意,但總有竊竊私語的人,好在他是個豁達的人,思想也沒有走偏。
當時,紀宗慶剛好要布置皇宮眼線,急需一個能幹的統領,他詢問了郭定安,看對方是否願意前往。
整天有些閑言碎語,很讓人不痛快,郭定安有了另一條路,他立即答應了。
要知道,他本來也很愛隱蔽工作。
在皇宮一待十年出頭,郭定安忠心耿耿,能力出眾,把暗探工作統籌得很好。
就是因為有這個心腹在,再加上能當暗探者,都是經過紀宗慶重重仔細篩選過的,所以他才會對女兒說,五年七載內,這些眼線探子都能確保忠心。
郭定安怕小主子有顧慮,所以第一時間說明白了這事,把紀婉青的那輕微隱憂打消了。
其實,她主要因為相信自己的父親,父親既然這般告訴她,肯定不假。
眼前的郭定安,卸去偽裝后,眼神清明,非常正氣,十年宦官生涯,無損他信念分毫。
「郭叔,以後就要你多操勞了。」
「為小主子效命,乃屬下本分。」郭定安利落應是。
實際上,紀婉青嫁進東宮后,他是一直想設法聯絡的。只可惜清寧宮門禁太嚴,劉婆子是個粗使宮人,根本無法接近太子妃。
而紀婉青自顧不暇,天氣又冷,除了前往坤寧宮,她根本沒往別處去過。
坤寧宮是紀皇后地盤,郭定安不敢輕動,而時間太短,他也沒有找到其他機會。
不過,郭定安並沒有主動說出這事居功,在他看來,這就是他的本分。
主從二人第一次見面很愉快,詳細了解一番暗探情況后,紀婉青心中框架已清晰起來。
「郭叔,我這身份敏感,怕是不好常碰面,日後,我們便通過劉婆子聯絡?」
郭定安頷首,「劉婆子忠心並不存疑,小主子可放心讓她傳話。」
兩人商量妥當,暗探們全方位留意各種消息,然後通過劉婆子何嬤嬤,及時傳到紀婉青耳朵里。
「你等萬萬要小心,若力有不逮,無需刻意往前。」這些忠心耿耿的暗探很可愛,也很珍貴,紀婉青不希望他們冒險折損。
對於忠心下屬來說,主子的關心在意很讓人激動。紀婉青雖是個年少女子,但看著與一般閨秀不同,大氣眼光開闊,郭定安大聲應了。
末了,他又關心小主子兩句,畢竟坤寧宮有他手底下人,紀婉青吃的暗虧,他早就收到消息了。
郭定安面上有隱有不忿,紀婉青笑了笑,只說無事。
主從二人經過短暫的會面,很快就散了,畢竟這御花園畢竟不大安全,能避免出岔子,還是要盡量避免。
郭定安恢復平時低頭垂目的偽裝模樣,閃身進了梅花林,他熟悉路況,很快從另一邊繞出去了。
紀婉青目送他離開,方站起身,繼續閑逛一段時間,她方折返清寧宮。
*
「娘娘,老奴以為,這女子在世,需給自己留下倚仗,畢竟這數十年時間,能有的變化多得去了。」
既然已經順利接手暗探勢力,接下來,就必須想清楚高煦這邊該如何處理了。
直接告訴他?或者不告訴?
何嬤嬤在內宅浸淫數十年,深知男人的劣性根,始終如一的世家男子,她這輩子就見過一個罷了,除了紀宗慶沒有其他人了。
她認為,自家姑娘必須留下自己的倚仗。
「娘娘,一時半會的好,未必能一輩子不變。」何嬤嬤其實是想說,很難不變。
「嬤嬤,我知道的。」
紀婉青安撫乳母一番,末了,她又道:「只是此事殿下早晚會察覺,若是盡數隱瞞,也不太妥當。」
何嬤嬤眉心緊蹙,如今左右為難,她哪能不知?
「嬤嬤你莫要擔心,這兩日我早已思慮妥當。」紀婉青這兩日都在想這個事情,仔細推敲過後,最終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