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醒來
陌蜮銜如今是否還活著,秦國國君並不知曉,他唯一知曉的是在最後瞧到陌蜮銜時,他身負重傷,幾乎便要從馬上搖搖欲墜,再去瞧時,男子已然隨著身下同樣傷勢嚴峻的馬匹消逝在了眼皮子底下。秦國國君實在期盼著南越天子的死訊,他知曉除非有援兵到場,否則陌蜮銜無法輕易拖著如此疲怠的身子回到國度。因此,在這之後,秦國國君甚至還放出了南越天子在這場戰役中慘死的消息,實在是用心險惡,蓄意激起南越朝堂的又一次震動。如今南越朝野定是人心惶惶,焦炙度日,就算外界遲遲不敢來襲,南越的內部怕也是要自行瓦解了吧。
消息一經放出,世間各地傳得沸沸揚揚,莫流在中途得知此消息,心底的無望驟然激增,可經由從前陌蜮銜在王府中對暗衛的培訓,他並沒有被流言擊垮,還未徹底相信了這流言。
『一切皆憑事實論斷,雙耳所聞皆是虛幻』。從前陌蜮銜的叮囑如今還深深地烙印在莫流的腦海之中,在見到陌蜮銜屍骸前,他是絕對不會相信人世間的各種流言,就算是死,他也要同自家的主子死在一起。帶著如此的信念,莫流踏上了腳下的道路。
橫躺在月色下的陌蜮銜不知是死是活,總之,往昔那挺拔硬朗的身軀如今只像一塊巨石轟然倒地,笨重且獃滯。他的面色趨於煞白,唇畔更是不染絲毫人的活力,他只是靜默地躺著,雙目緊閉,渾身上下被皎潔的月色洗禮。而他身旁則是成百上千的死屍,是與他同行的兵卒,他的子民,如今他們正毫無分別地同一國天子共同曝屍於這方荒郊野外當中。
當祁千凝再度醒來時,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不算太軟和的床榻之上,而目光所及之處則近乎於百姓尋常的屋舍內部。一開始,祁千凝並未反應過來,直至當日的回憶悉數洶湧到腦海當中,她才徹底回過神來。
可她寧願一輩子也莫要回過神來,那段記憶實在叫她心酸,每每想起千止,她的心便登時一緊。
我應是被人救了,可千止呢……千止如今又身在何處?他還活著嗎?應該……應該還活著嗎……
床榻上的女子睜開了雙目,卻並未當即從床榻上起身,就連目光亦是獃滯地游移著,似乎失卻了所有的活力與精神。
沒錯,她的生命之中再度失去了一個重要之人,她再一次目睹重要之人從自己的生命中抽離,這對於祁千凝而言實在太過殘酷了,雖然這類的事情發生不下兩次,已經算是司空見慣了,可祁千凝仍舊無法輕易接受這殘酷的亂世得給她的重擊。為何每次死的人不是自己?為何死的人永遠是自己的身邊人?祁千凝不斷叩問著自己的內心,落寞的情緒就此增深。
「你醒了。」
此時,一聲淡雅的聲音傳來。聲音很年輕,順著聲音望去,眼下映現出的乃是一張年輕鮮活的面孔。
迎來女子約摸比祁千凝年幼兩三歲,雙頰上卻掛著宛若天生而來的紅暈,這同祁千凝從前見過的人幾乎完全不同,眼前人無論是雙眸還是行姿顯然都比那些大家貴族之人輕巧精神得多,這是一種由內向外散發出的精神氣兒,而非以往祁千凝所接觸的那些因為居心險惡而滿目陰鷙的官宰們。瞧見她,祁千凝心底的陰霾莫名淡去了些。
「是你救了我?」
「是呀,前日瞧見你滿身負傷倒在一塊大涼石上頭,一開始我本怕惹上禍事便想著離開,可走到半路卻又居心不忍,便還是將你帶回來了。」
少女笑著說道,眼底似乎不含分毫的畏懼。
「那你現在便安心了嗎?不怕因為我牽扯上什麼事端?」
「反正我都將你帶來了,事情既已成定居,那還擔心個什麼勞什子,總之你好好在我這裡養傷便好,我不在乎會否惹上事端,我只在乎你是不是個壞人,現在瞧來你還未對我起什麼歹心,那便也證明你不是一個壞人啦,那我自然就安心了。」
少女的確單純,祁千凝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可這一笑最終也淪落為苦笑,她甚至覺得自己如今根本沒有資格開心,一旦想起千止是為自己而死,她便覺得哪怕自己的唇畔稍勾一勾,也是對千止的鞭撻。如今她已經不在乎儲烈是否死了,堆砌在祁千凝內心的只是對千止的愧怍與對自己的痛恨。『我就是個麻煩精』,祁千凝終於意識到了這點。
少女似乎瞧出了祁千凝的低落,當即便走到她的身旁,旋即將手中的包子塞在了祁千凝慘白的手中。
「快些吃了包子吧,豬肉餡的,可口得緊,吃了便也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少女天真的笑顏此刻正映現在祁千凝的雙目之中,可祁千凝腦海中的卻是千止從前同樣堅定天真的面孔,他是那般溫和,正如眼前人一樣。
祁千凝的眼眸因為眼前少女的容顏再度暗淡了下來,少女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面露驚惶與無錯。
「我……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很是慌張,連忙解釋了起來,順帶著她便也將祁千凝手中的包子收了回來。
「罷了罷了,你要是不想吃我不勉強你,你何時餓了便同我說,我相信你總會餓的。」
祁千凝的情緒本還處於落寞之中,可這手中的包子一旦被收了回去,她那不爭氣的肚皮卻開始叫喚了起來。祁千凝登時流露一抹尷尬的神容,少女卻登時『咯咯咯』地笑個不止。
下一刻,她將包子重新塞入到祁千凝的手中,旋即再度展露笑顏,道:「瞧瞧,我怎的自作主張起來了,你想吃你便拿著,我本以為是我非得強塞給你包子你不高興了。」
「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謝謝你的相助,來日我定會報答你。」
祁千凝略微羞赧地低下了首,雙頰上染起一片紅暈。不過相較於適才的寡冷,此時的她倒是多了些人氣兒。
「無論如何,吃喝才是大事,其餘一切都不打緊,咬咬牙都能過去的。能在這亂世上活下來不就是佼佼者了嗎?你也不必為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擾。」
此刻的少女像個小大人似的教訓起祁千凝來,祁千凝苦笑一聲,繼而回應道:「如若只是雞零狗碎的事情便也就好了,可事關人命這四字從來都是同大事掛上勾的。」
想起祁千凝那一日滿身的傷口,少女便也能從中知曉一二了,她並未繼續深問下去,反倒將祁千凝那拿著包子的手抬了起來,放在她的嘴邊,再度催促道:「來,吃一口,嘗嘗看,待那鮮美的肉汁與你的舌尖相觸,心底的難受便也能消減些了。這是我娘告訴我的道理,今兒個我就把她教給你了。」
少女確實稚嫩,可正是這份單純的稚嫩才讓祁千凝的心弦就此被觸動了起來。她期盼大半輩子的東西其實不過也是眼前這東西,粗茶淡飯,相安無事,正如眼前這少女的生活一樣,只要樸素單純則好,少了那些世俗間的紛爭與朝堂的狡詐陰險,祁千凝想要的一直也只有這些。
因此在瞧見少女那張未被世俗的惡臭所污染的天真容顏之際,祁千凝的眼底竟掠過一層艷羨之意,這是真實的羨慕,她一生也鮮少羨慕過旁人。
祁千凝看著眼前的少女出了神,遲遲未曾吃上一口手中的熱包子。
「你快嘗嘗看啊,愣著作甚?我臉上有不幹凈的東西嗎?」
「沒有,你的臉白凈得很,是我這輩子瞧見過最美的一張臉孔了。」
的確,少女這朝夕被自然洗禮的臉孔不染一絲灰塵,雖沒有粉脂覆蓋,可她這紅潤的肌膚卻比粉脂嬌艷得多。這少女上輩子是積了什麼德,這輩子才能換來如此無虞的生活?而自己上輩子又是造了什麼孽,才半生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祁千凝並不明白,卻還是照著那少女的要求將手中的包子拿起來吃了一口,誠如那少女所言,這美味的鮮汁兒的確能給予人心些許安慰,似乎也如她所言,沖淡了祁千凝內心深處的哀愁與彷徨。只有吃上這熱騰騰的包子,祁千凝才覺得自己好像稍稍接觸到了平凡人家的日子,才稍微接近了此生所一直追求熱望著的幸福的滋味。
「瞧你說的,我哪有這般好看?你一瞧便是都城裡來的吧?都城裡的姑娘們可比我黃毛丫頭俊俏得多,我哪能擔當得起如此讚譽!」
話雖如此,少女的唇畔還是勾勒起了幸福的滋味,她的雙頰更是因為祁千凝的誇讚再度羞紅了起來,瞧上去更加充溢煙火氣兒了。
祁千凝喜歡瞧這煙火氣兒,登時展露出了笑顏,心底的困苦亦隨之消融了起來。
如若可以的話,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你。
祁千凝的內心開始嘀咕起來,這是她最真誠的渴盼,她希望能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