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十九
()裴凌南覺得身上到處都疼,她睜開眼睛,看到沈流光正靜靜地坐在床邊。
她像感知了什麼,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詢問地看向沈流光,沈流光確黯淡地搖了搖頭。
裴凌南強打精神笑了笑,馬上又翻身背對著沈流光。雖然她未曾期許過這個生命,但是它來了,在她沒有察覺到時候,又被人為地奪走了。她想要留下它,卻是在失去它之後。
「凌南……」沈流光按住裴凌南的肩膀,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他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沉甸甸的難過和惋惜。
「對不起,是我的錯。」裴凌南咬住被子的一角,哽咽著說,「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夠格做一個母親……」她再也忍不住,起身撲進沈流光的懷裡,放聲大哭出來。
沈流光有些無措,摸著她的頭髮安慰道,「凌南,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我……」裴凌南揚起滿是淚的臉看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做娘了。在知道有它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渴望得到它。可是知道有它存在以後,就想要把它生下來,和你一起,看著它平平安安地長大……流光,對不起,你一定跟我一樣難過,你心裡一定在怪我……對不起……」她又痛哭起來。
沈流光看她那麼難過,情不自禁地抱緊她,「傻姑娘,我怎麼會怪你?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我保證。」
裴凌南點了點頭,哭聲漸漸低下去了。
「先好好休息,不要再胡思亂想。嗯?」沈流光把裴凌南放躺在床上,吻了吻她的額頭,「我在這裡陪著你。」
「我睡著了也不能走。」裴凌南握著他的手。
「恩,不走,一直陪著你。」
沈賀年在門口捂著嘴笑,他偷偷地為兩個人關好門,又輕聲地把剛剛沈流光在大堂上的話重複了一遍。哼,裝什麼裝,害他老人家真的以為他不想要孩子了呢。他從小就聰明絕頂,葯被換掉的事情怎麼會不知道?恐怕是早知道了卻默認。無論如何,這是個好的開始,沈賀年高興地想。
裴凌南被打的事情,迅速地傳遍了整個上京城,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平民百姓都高度關注。太後下令徹查此事,並著刑部一定要把行兇的那幾個人找出來,而皇帝則下旨恩賜了許多東西。
皇帝和太后的態度一向是朝堂的風向標。朝廷的大小官吏們紛紛登門拜訪,幾乎要把沈府的門檻踩破。沈流光怕打擾裴凌南修養,盡量都擋回去,實在擋不回去的,只好自己應付著。但朝廷的官員那麼多,他漸漸有些疲於應付了。
與此相反,沈賀年一向是個喜歡熱鬧的老頭,一見到人前仆後繼地來拜訪,就極度興奮。今天拉著這個大人討論小黃書,明天拉著那個大人說自己有個侄女如花似玉云云。久而久之,大人們因為沈老頭的過度熱情,斟酌著不敢上門了。
這天,沈賀年和沈流光正在大堂說話,雙雙丟了魂似地跑進來,「來,來了!」
沈賀年瞪她,「你這女娃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來了什麼來了?話也不說清楚。」
雙雙指著門外,「越……越!」
她話音剛落,兩個人已經從門外走進來了。一個風度翩翩,意氣風發,一個雖然其貌不揚,但是身段婀娜,大致能猜出是誰。
沈流光和沈賀年齊齊站了起來,雙雙則把大堂上所有的閑雜人等都帶下去了。
越香凌看見站在大堂上的沈賀年,微微點了點頭,而後把目光轉向了沈流光,看了許久,久到好像這十年的時光只在這一眼裡面過完了。隨後,他恭敬地上前,撩起下擺,鄭重地跪了下去,「臣越香凌,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個一直跟在越香凌身邊的人嘆了一聲,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秀美宛如女子般的臉,「臣玉翩阡,也見過陛下。陛下,沒想到,您真的還活著。」
沈流光先是微往後退了一步,本想出口否認,又聽越香凌說,「十年前,臣無力保護您,十年後,請您千萬要相信臣的一片忠心。臣已經收到了您讓裴大人傳出的訊息,所以臣冒昧來了。」
沈流光杵在原地,不說話。沈賀年長嘆了一聲道,「陛下,既然越大人和玉官都認出您來了,就不要再否認。您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他轉向越香凌和玉翩阡,「兩位大人,你們說的沒錯,這位就是崇光皇帝陛下。」
越香凌對沈賀年抱拳道,「沈括將軍,我代表所有南朝的舊臣感謝您十年忠心護主。若是沒有您,陛下恐怕……」
沈賀年抹了一把老淚,對著天空一拜,「是先皇在天之靈,保佑皇上健康。當年老臣在先皇的病榻前立誓要保護皇上,不讓那些羽翼豐滿的王爺搶奪皇位。是老臣失職,讓皇位最終落入了大王爺的手中,而皇上的臉也……」他一臉的心痛和惋惜。
越香凌一驚,「皇上的臉……?」
「當年摔下懸崖的時候,老臣雖誓死保護,但臉還是毀了……」沈賀年愧疚地說。
越香凌和玉翩阡相視一驚,而後痛心地看著沈流光。當年趙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已經美得驚天動地,舉國震動。無數詩詞讚揚其靈動出塵,無數畫師想要畫出其精髓,但據傳,只得其真容的五六分。因為他是仁德陛下最小的兒子,深得仁德陛下的喜歡,輕易不予示人,所以只有幾個親信大臣見過崇光陛下的臉。
幾個大臣見過之後,無一不嘆,驚為天人。
沈流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終於開口,「那只是副皮囊而已,不要太在意了。」他拍了拍沈賀年的肩膀,「你為了救我,失去一半的功力。我的臉,也算值了。」
越香凌和玉翩阡又是一驚,紛紛看向沈賀年,眼中流露出敬佩,惋惜還有各種情緒。沈括驃騎大將軍的武功究竟有多好,南朝上下一直議論紛紛。有的說他以一敵千都很輕鬆,有的說他赤手空拳打死幾頭獅子眼睛都不眨一下。有的說他九條命,有的說他金剛不壞之身,總之有各種各樣的流言。
越香凌道,「陛下,當今皇上已經病入膏肓,而太子無才無德,舉國上下一片反對之聲。皇上他……也有悔意,這些年一直派人四處尋找您的下落,想要把皇位……還給您。雖然您當年只有十二歲,但我們仍然沒有忘記您的治國之才和能力。」
沈流光淡淡地笑了一下,「這皇位,是皇兄他想拿走就拿走,想還就能還的嗎?」
「請您一定要回南朝主持大局!」越香凌叩頭,凝重地說,「如今北朝正在大肆操練軍隊,對我朝的領土虎視眈眈,臣雖不齒女人主政,但是承天太后的軍事政治才能有目共睹。若是我朝現在的太子登基,只會讓飄搖積貧的江山更岌岌可危!陛下,在這個時候,請您一定要以國家為重!」
玉翩阡看到越香凌叩頭了,只好也磕了個頭,懶洋洋地說,「陛下,政治的事情,小臣沒有小越懂得多,不過這次來北朝,見識了一番,才知道以前覺得北朝人野蠻無知的想法很可笑。」他姣好的面容上,像染了一層淡淡的蘋果紅,「不說別的大臣,就說您的……夫人,就很讓人開眼。」
沈賀年一口氣沒緩過來,狠狠地咳嗽了一聲,沈流光的表情也不自在起來。這個玉翩阡,以前本來只是個地位低下的伶人,後來因為長得好看,歌舞出眾,就被好色的仁德陛下養在宮中訓練樂官。雖然只是個樂官,在南朝上下卻很受寵。
是以他說話一向不拐彎抹角,直接得很。
「你們先起來,不要跪著說話。雖然這裡被沈括嚴密地保護著,但畢竟是北朝的地盤。」沈流光伸手,越香凌和玉翩阡便站了起來。沈流光請他們坐,換了輕鬆的口氣,「我現在名字叫沈流光,以後你們叫我的名字就可以。至於皇兄和越大人所說的事情,容我考慮。」
沈賀年搶先開口道,「陛下!且不說那皇位本來就是您的,如今北朝是怎麼樣的光景,您心裡最清楚。您又一門心思幫著小皇帝和寧王對抗,北朝只會越來越強!」
「陛下在幫北朝的皇帝?」越香凌問。
沈賀年點頭,「可不是,那本來是個頑劣的孩童,連宮裡的太傅都拿他沒辦法。可他偏偏和陛下很投緣,非常聽陛下的話,陛下把他教的越來越好,除了讀書,還暗地裡向他透露哪些大臣可以依靠。」
玉翩阡一拍手,「原來如此!以前一直聽說小皇帝和阮吟霄的關係並不好,可這次阮吟霄出事,小皇帝卻很關心,一門心思地想把他救出來。想必是陛下您動的手腳!」
沈流光不置可否。
越香凌沉思了一下說,「阮吟霄確實是個人物。當年阮大人為了掩護翁大人,被俘虜到北朝,為了活下去,歷經坎坷。這樣的情況下,阮吟霄卻一步步握住了北朝政治的命脈。聽說,北朝的先皇臨終前,還把小皇帝託付給了他。」
沈流光嘆息一聲,「當年我也有沈括和你們,但我沒有一個像阮吟霄一樣的大臣,也沒有承天太后那樣的母親。耶律齊與我當年一樣,都是十二歲。看到他,好像看到當年的自己。我被逼得跳入懸崖,不想他的下場和我一樣。」
幾人一片唏噓,提起當年,心中各自都有遺憾。
這時,雙雙又匆匆地跑了過來,「老爺,少爺,少夫人醒了,正往這邊來!」
沈流光連忙站起來,走出去迎接。裴凌南的身體還很虛弱,臉上被打的淤青也沒有消掉。她看到沈流光走過來,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擾你們了?越大人上次幫了忙,我也沒好好謝謝他,聽說他來了,就想來看看。」
沈流光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你想見他,改天也可以,何必急在一時。」
裴凌南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其實是躺的久了,想要下來活動活動筋骨。」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到了大堂。玉翩阡正把人皮面具費力地貼回臉上,他貼的有些歪了,越香凌就幫他忙。可是在裴凌南這個角度看過去,越香凌好像正在撫摸玉翩阡的臉。
裴凌南下意識地抓住沈流光的手臂,低聲說,「流光,我上次去驛站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
「這個越大人好像好男色……你看,他在別人家還堂而皇之地帶著男寵。」
沈流光看著那邊有點慌亂的兩個人,輕輕地笑了,「也許他們只是感情比較好而已。」在他的記憶里,這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當時的流言也很多。
「才不是呢!」裴凌南對沈流光耳語道,「我看到那個男人大清早地從越大人的房裡出來!」
「喂,你不要誣賴我!」玉翩阡整好「臉」,氣憤道,「我是一大早去找小……越大人借筆,出來的時候剛好被你看見了而已!」見裴凌南一臉不相信,他又補充道,「我是正常的男人!我有很多姬妾!」
裴凌南不相信,「你一個小小的隨從,俸祿微薄,養得起很多姬妾嗎?」
「我……!」玉翩阡被噎得沒話說,只好怒目相向。
裴凌南對越香凌就客氣多了,「越大人,謝謝你前些日子的幫忙。這明月流金的來歷是……」
越香凌抬手,「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裴凌南看向沈流光,沈流光點了點頭。
「看到裴大人沒有什麼大礙,我也放心了。天色已晚,改日再來拜訪。」越香凌抱拳告辭,沈賀年忙說,「我送你們。」
越香凌經過裴凌南身邊的時候,看了她一眼,「沈夫人,如果有時間,不妨聽一聽這明月流金的故事。我想,沈大人會很樂意告訴你的。」
「好的,越大人,您慢走。」裴凌南欠身,目送越香凌和玉翩阡出去。第一次有人喊她沈夫人,而不是裴大人,這感覺還不錯。
稍後,她正身,微笑道,「沈大人,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需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