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二十八
()裴凌南穿戴整齊,走出驛站,越香凌早已經在那裡等候。
「我先把小公子帶走了。裴大人路上小心。」
裴凌南點了點頭,蹲在裴大的面前,「光兒,你要聽越叔叔的話,不要調皮搗蛋。這裡是金陵城,不是上京城,懂了嗎?」
裴大點了點頭,「娘,孩兒知道了。」
「去。」
越香凌向裴凌南點頭示意,然後牽著裴大走了。裴凌南內心雖然有些不安,多看了裴大的背影一眼,仍然俯身上轎,趕赴南朝的宴會。
宴會在皇宮中的仁政殿舉行。
來之前,裴凌南就聽阮吟霄說了。這次的南北議和並不是南朝大部分大臣的意思。在狂妄自大的南朝人看來,北朝不過是教化未開,女人當家主政的落後國家,根本沒有實力與強大的南朝相抗衡。且不說貿易的主動權掌握在南朝人的手裡,南朝握有珍貴的絲綢和茶葉等物品,單說在崇光皇帝的治理下,國力日盛,就是攻打北朝也綽綽有餘,所以崇光皇帝議和之舉遭到了老論大臣的極力反對。
阮吟霄說,這次的和談,不會那麼容易。
裴凌南下了轎,便撞上了剛剛入宮來的南朝的幾個高官。之所以說是高官,因為他們都穿著正一品的紅色朝服。裴凌南很恭敬地見禮,那幾個高官卻冷哼了一聲,徑自離去。
裴凌南剛剛入仕的時候,北朝的女官制度還沒有實施多久,所以這種冷嘲熱諷的待遇,她早就習慣了。
她跟在那幾個高官後面,往仁政殿走去。宏偉的宮宇,燈火通明,像是一座巨大的琉璃宮燈。她越往上走,越感受到南朝皇宮的歷史厚重感。箜篌琴箏,像發自於山泉的泠泠之音,殿上的舞姬彩袖翻飛,在音樂聲中翩翩而舞。
她被帶到末席,和幾個女官結伴而坐。女官們有的眉頭緊皺,有的哀嘆不已,有的則憤憤不平地抱怨,「大人,南人太過分了,憑什麼讓我們坐在這裡?我們的官職可不輸給那些上座的官員啊。」
裴凌南卻悠然自得,「既來之則安之。我們見招拆招,樂得清閑。急什麼?眾姐妹真鬥不過幾個老匹夫不成?」
她這麼一說,女官們的心安定下來,又如在北朝時一樣,談笑風生起來。
對面席座上安排座位的南朝禮部官員看見了,有些悻悻染。本來把她們趕到角落裡,是想氣她們一氣,最好當眾離席。可是那個領首的女官來了以後,女人們的士氣一下子就高漲了起來。
翁照帆從這個官員的身邊經過,拍了拍他的肩膀,「急什麼?一群烏合之眾而已,來日方長。」
所有的官員都到齊之後,崇光皇帝和翁皇后才入席。翁怡君特意向裴凌南那裡看了一眼。雖然有一副不甚出眾的長相,但舉止很有章法,眉目之間有一股英氣,和別的女子很是不一樣。
酒過三巡,南朝的官員率先發難,「聽說北朝今年出現災荒,國庫收入不及我朝的三分之一,如此國力,還談什麼重開貿易?」
阮吟霄本來與裴凌南商定的對策是,二人合力應對南朝官吏的刁難。可是現在,他們的座位被錯開,阮吟霄坐在上首,裴凌南坐在角落,根本沒辦法通氣。阮吟霄只得開口說,「天災**,是人力無法避免的。前幾年長江水患,南朝的國庫還不是虧空了?我以為,我朝沒有虧空已經是大幸了。何況貿易一事,對於兩國來說是互惠雙贏,跟國力似乎也沒有多大關係。」
趙顯向那個發難的官員看過去一眼,那官員嚇得連忙低頭,不敢再說。
趙顯見還有官員要說話,便朗聲道,「今日是為北朝的使臣團接風洗塵的。朕有令在先,不許談國事。眾卿可聽清了?」
「是,陛下。」南朝的官員齊聲說。
趙顯點了點頭,問殿上,「玉官來了嗎?」
皇帝的話音剛落,樂師都安靜了下來。殿外響起了幾聲有節奏的銅鈴聲,接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如一道弧,飛身躍入大殿中。那個女子雖然戴著面紗,卻可以推測她的容貌極美麗,蛾眉螓首,一雙眼睛勾魂攝魄。她的腳踝上系著鈴鐺,腰帶上也掛著鈴鐺,手中的長綾末端也結著鈴鐺。
她的舞蹈,不需要音樂,一舉一動,都會牽動鈴聲響動。偏生這響動連成一段極精妙的旋律,讓觀賞的人,都忍不住拍起掌相合起來。
這一段舞的精妙在於動中取靜,靜中有動,雖然只有一個舞者,卻跳出了熱鬧和歡快來,緩解了剛剛殿上的氣氛。
最後一個動作結束的時候,滿堂喝彩。舞娘揭下面紗來,露出絕色的容顏。
趙顯笑著問阮吟霄,「丞相,我朝第一舞者的技藝如何?」
「妙極。我在燕州的時候,看過玉大人的玉堂春,當時便驚為天人。花之洛神,當之無愧。」
在座的北朝官員這才反應過來,殿上的舞者原來不是女子,而是南朝的樂官玉翩阡。頓時席上發出了一聲聲的驚叫。玉翩阡的點絳唇微微一揚,四下謝禮之後,便躍出了大殿,消失無蹤。
宴席總算在一片合樂聲中結束,雖然和談的事宜毫無進展,但在崇光皇帝的震懾下,南朝的官吏好歹沒有再發難。
宴席散了之後,阮吟霄被南朝的幾個老臣叫去,他們大概都是阮思溫大人的舊識,想與阮吟霄敘舊。裴凌南飲了酒,也不急著回去,便在御花園裡面走了走。她仰頭看著月亮,思念在遠方的女兒,同時也忍不住抬起手腕來,看明月流金。那場大火之後的第五個年頭,她對那個人的思念非但沒有絲毫的減輕,反而深重起來。那一年短短數月的時光,於她,卻是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她摸著手鐲,輕聲說,「流光,我一定會把我們的孩子好好地養大。」
「你怎麼在這裡?」身後有人說話,裴凌南迅速地轉過身去,看到一身便服的崇光皇帝,立刻行禮,「陛下,驚擾聖駕,臣惶恐。」
趙顯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輕柔地說,「沒有的事,朕只是路過這裡。剛才席上見裴大人喝了些酒,不要緊?」
「謝謝陛下關心。」裴凌南覺得酒氣上涌,有些暈眩,便用手扶住頭,「陛下,臣忽感不適,先告辭……」
「朕讓人送你。」
「不用了,臣認得路。」裴凌南擺了擺手,可剛走了兩步,腳步便有些虛浮。
趙顯上前幾步扶住她,她卻有些不勝酒力,昏睡過去。趙顯正要把她抱起來,忽聽得一聲,「陛下!」便看見阮吟霄幾步跑到他面前,俯身道,「裴大人恐怕不勝酒力,由臣送她回驛站就好了。」說完,不由分說地把裴凌南從他的手中接過,抱了起來。
趙顯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身影遠去。他說不出,他連把她留下的話都說不出口。他要怎麼向她解釋這一切?她聽了之後,會覺得那是一個荒誕可笑的故事么?
他苦笑,隨即問身邊的內官,「越大人此刻在何處?」
「陛下,已經在花園裡等候多時了。」
趙顯點頭,「你們都退遠一些,沒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來。」
「是。」隨從們俯身後退,紛紛遠離。
趙顯向花園步行而去,待看到站在花園裡的那個小小身影時,便伸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他的手指因為太過激動,而在微微的發抖,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孩子,現在就站在他的面前。
裴大四處張望,不知道那個好看的越叔叔怎麼忽然不見了,腦袋轉到正面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人向他走過來,立時有些害怕,「站住!你是誰?」
趙顯生連忙停下,柔聲道,「我見你一個人在這裡徘徊,是不是在找什麼?」
裴大皺著眉頭,小嘴撅起,「我幹嘛要跟你說?」
「也許我能幫你呢?」趙顯極想要抱抱他,卻強忍住了,只是笑著問,「你為什麼要戴著面具?那麼好看的臉,不是可惜了?」
裴大警覺起來,後退了兩步,「你到底是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我乾爹是大官,他會治你的罪!」
「我是……」趙顯差點脫口而出,「我是你爹」,最後卻只能換成,「你爹的朋友。」
誰知裴大聽了,竟一下子衝過來,扯住他的手臂,「你,你認識我爹?真的嗎!」
趙顯的衣服被裴大抓住,一時有些愣怔。他內心酸澀,面上卻只能微笑,「認識。我們是好朋友。」
「你,你有我爹的畫像嗎?我想見一見我爹,哪怕一眼都好!」裴大巴巴地望著趙顯,眼眶通紅,「我一出生我爹就死了,我娘雖然總給我說他的事情,可是爹的樣子好模糊,我想知道他長什麼樣,我想至少要記住爹的樣子……」
「對不起……」趙顯忽然伸手,猛地把裴大抱進懷裡,「對不起孩子……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叔叔?」裴大覺得有水珠子落進自己的衣領,疑惑地問,「叔叔,你是不是哭了?我娘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叔叔你比我還大呢。」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趙顯放開他,輕輕拭去眼淚,「我雖然沒有你爹的畫像,但我知道你跟你爹長得很像。我也多年沒有見他,很是想念他,所以能讓我看一看你的樣子么?」
裴大很認真地想了想,「雖然被我娘知道,她會生氣,不過因為你是我爹的朋友,就給你看一看。」他伸手摘掉面具,露出一張潔白無瑕的臉。趙顯怔怔地看著他,彷彿見到了當年小小的自己,不由得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
趙顯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如果可以,他不願自己是崇光皇帝,他只願是沈流光,陪伴在他們母子身邊,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現如今,他留不得妻子,又沒資格開口認這個兒子,情何以堪。
「叔叔,我該回家了。我跟鐵蛋兒說,讓他這個時候在宮門等我呢。」裴大戴上面具,趙顯連忙幫他把固定的絲繩系好,「回去的路上小心,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叔叔再見。」
「再見。」
趙顯站起來,目送著裴大向遠處跑去。那一聲叔叔,簡直要揉碎他的心。他多想聽他喊自己一聲爹,多想把他高高地舉起來,給他所有的寵愛。但他更害怕他知道真相。因為現在,在這個孩子幼小的心中,他的爹沒有拋棄過他們。若有朝一日,這孩子知道了一切,恐怕會受到巨大的傷害。那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陛下,您為什麼……」越香凌從一旁走出來,嘆了口氣。
「子襄,你知道嗎?朕雖然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們,想把他們留在身邊,可又反覆地告訴自己,或許這樣就好。他們不知道朕還活著,朕給凌南的,是五年前的那段回憶,那個時候朕對她是好的。朕害怕朕在她的心中死去,朕害怕自己的兒女恨自己。如果當初沒有離開,如果這五年陪伴著他們,朕現在就不會如此痛苦。可是,朕這一生何嘗能按自己的意願去活?」
「陛下。」越香凌心中也不好受,只能低頭行禮。
「陛下,不好了!」內官在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叫道。趙顯重新把面具戴上,「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皇後娘娘不好了!」
趙顯一驚,快步向內官走去,「什麼不好了,你說清楚。」
「剛剛內醫院那邊傳來消息,說娘娘疼痛難耐,便連夜宣了醫官。據說是病症又惡化了。皇上您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