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6.

俞帆帶著江暉來投奔易家的那個冬天,正值海市近三十年來規模最大的強降雪天氣。

六歲的易涯一早就被媽媽從溫暖的被窩裡挖了出來,睡眼朦朧地被洗漱完畢換好了衣服出門。

易家司機開著吉普到達了海市的火車站,路上積雪嚴重,車速緩慢,小易涯在車上顛得很舒服,又迷迷糊糊地躺在媽媽懷裡睡著了。

他知道今天是來做什麼的。

媽媽昨晚睡前和他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說媽媽的好朋友要到家裡來住,還會帶來一個弟弟,以後就是你的親弟弟啦,有人陪你一起上課,一起玩,要記得對阿姨和弟弟問好等等,他都乖乖點頭答應了。因為只有答應了媽媽才會給他繼續念神奇的松鼠第三冊的故事哄他睡覺。

俞帆帶著江暉從家裡跑出來,思考了一整晚,才撥通了蘭茉的電話,連夜到了海市。

幼年的江暉很怕生,這是他一次從村子里出來,大城市陌生的環境和擁擠人群讓他感到不安。他攥著俞帆的衣角躲在她身後,過了好久才悄咪咪地探出頭來露出一隻眼睛瞄向對面。

江暉和易涯的初遇,在人來人往,雜訊冗雜的火車站裡。

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一個在天上錦衣玉食,一個剛從泥土裡打滾爬出來。

江暉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想起第一次見到易涯的畫面,胸口和眼眶還會因激動而微微發熱。

那是他此生不斷追逐的星星,閃亮,璀璨,耀眼,可望不可即。

小男孩戴著鵝黃色的毛呢貝雷帽,頭髮烏黑髮亮,透出健康的光澤,髮絲垂順地貼合在臉龐,稱的他小巧的臉蛋愈發的白皙紅潤。他臉上肉嘟嘟的,泛著蜜桃般的粉色,大眼睛,小鼻子,尖下巴,比江暉在電視里看到的洋娃娃還要精緻漂亮。江暉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又向下看去,羽絨服是米白色的,胸口印著很簡單的印花,看起來就是名牌,材質很好,包裹到膝蓋,腳上是焦糖色的絨皮馬丁靴,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像是拋過光一樣,一塵不染。

原來,這就是大城市的小少爺。

而他是小農村的小乞丐。

小少爺和小乞丐怎麼一起生活?

江暉還想再多看看小少爺,因為他真的很漂亮,但他不敢再看了。於是很捨不得地側過身去,再次躲到了媽媽背後,盯著自己的腳尖發獃。這雙布鞋是俞帆過年時給他買的禮物,已經從白色洗成了灰白,鞋間上沾了灰,還有幾道不深不淺的泥印。

被酒鬼爸爸用酒瓶砸的時候,江暉沒有哭,被村裡小孩圍在牆角毆打的時候,江暉沒有哭。他流過血,斷過骨頭,嘗過身體上連普通大人都無法承受的疼痛,他從來不流眼淚。

可這一刻,他卻哭了,心臟糾成一團,感覺難過得快要死掉。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自卑。

深入骨子裡的自卑伴隨了他一整個童年,加上青春期,到現在。

他多想堂堂正正地站在易涯身邊,做配得上他的朋友,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只能在角落裡偷偷地望著他,多說一個字都是奢望。

7.

易涯並不在意多一個弟弟,少一個弟弟這種事。

畢竟他從小就是家裡的霸王,他說一,沒人敢說二。多幾個弟弟也沒辦法改變這種現狀。他自己就還是個小寶寶,哪有閑工夫去照顧別的更小的小寶寶呢?

可他見到這個弟弟的一瞬間就變了想法。

他是那麼小,那麼瘦弱,像一棵隨時要被風吹倒的小草,碰一下就要碎了似的。大冬天的身上也就穿了一件破舊灰白的棉布外套,手上也沒帶手套,擰著拳頭在褲縫邊緣摩擦,指尖痛得通紅。

他在發抖。他的弟弟正凍得發抖,做哥哥的怎麼能無動於衷呢?

易涯幾乎沒有思考,就甩開了媽媽握著他的手,小碎步撲騰撲騰地跑到了俞帆身後,抓著江暉的衣袖,順勢握住了那雙瘦小冰涼的手。

真的好冰,像冰塊一樣。

這是小孩子的手嗎?為什麼可以這樣硌人,又這樣粗糙。

易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可憐的手,更沒有見過這樣可憐的人。

這瘦弱的小孩突然就愣住了,楞了半天才緩慢地抬頭,瞪著濕漉漉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他剛哭過,眼圈紅紅的一片,蠟黃的臉頰上還帶著淚珠。

「你怎麼哭了?!是因為太冷了嗎?」易涯握著他的手捂了一會,自己的手也凍的冰涼。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來老師說的摩擦生熱,就用自己白嫩如玉的小胖手在他手背上搓了起來。

沒想到他的小可憐弟弟哭得更厲害了。

「哎呀,怎麼又哭了,是我太用力了嗎,你是不是疼了?給你我的手套吧!很暖和的,你戴一會就不冷了!」易涯變戲法似的從衣服兜里掏出來兩個羽絨制的手套,裡層是軟乎乎的毛。這是易涯的秘密法寶,從來沒捨得給別人用過,每次覺得冷了,只要套上就立刻能暖和起來。

以前他覺得自己是很怕髒的,別人用過的東西都臟,自己專用的東西不會給別人碰。

可是這個弟弟就是不一樣,他不臟。那濕漉漉的小眼神看他一眼,易涯就心軟了,捨不得他受凍,也捨不得他哭。就算臟,易涯也願意把東西給他用。

這也許就是做了哥哥的自覺吧。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我叫易涯,你可以叫我哥哥,也可以叫我涯涯,我們以後,就是兄弟了。你不要怕,來了我們家以後,有什麼事我都罩著你,好東西都會給你用。不會讓你哭,要你冷了。」

易涯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弟弟突然開始在原地嚎啕大哭,淚流不止。

他畢竟也是個小毛孩,看到別人哭,自己也覺得委屈,鼻子一酸,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你嚎一聲,我喊一聲,比誰更響亮。

俞帆見到這個場面,正想蹲下去安慰,就被蘭茉一個熊抱摟進了懷裡。

「帆帆!帆帆!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我殺了那個混蛋!我殺了他!!」

哭可能是會傳染的,蘭茉本來沒打算在火車站就失態,但兩個孩子的哭聲,俞帆灰暗的臉龐和瘦弱的身軀著實刺痛了她內心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她多想回到過去,不顧一切地把俞帆從那裡帶出來。不需要大富大貴,只需要有一個願意愛她和愛孩子的人。

8.

蘭茉和俞帆高中畢業后,再也沒有見過面。

蘭茉和俞帆都是Beta,從同一個村裡出來,陪著伴著度過了小學,初中,高中,最後都考上了海市的大學,約定好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她們連車票都買好了,正準備啟程,俞帆的媽媽突然得了病昏倒,要交學費和路費的錢全都砸進了醫院裡,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蘭茉陪著她到最後一天,一個人到了學校,幫俞帆去學校申請休學,晚一年再去報道。

期間兩個人一直聯繫著,但從某一天起,俞帆再也沒有回過她的消息。

她也是和家裡聯繫才知道,俞帆不久前和當地的一個富商Alpha結了婚,第一年就有了身孕,也就沒有再去讀書。

蘭茉知道了這件事之後立刻趕回家來看她,也是親眼見過了她才肯確定,俞帆是真的成了富家少奶奶,臉上的幸福快樂是掩飾不住的。

她和江連城是在醫院裡認識的。在俞帆最痛苦脆弱的那段時間裡,噓寒問暖,展開猛烈的追求。俞帆哪裡的擋得住這樣的攻勢,又是感動又是感激,不到半年就把自己作為謝禮送給了江連城。

結婚後,江連城幫她還清了債,給俞帆病重的母親提供的最好的醫療環境,一切似乎都在良好的運作著。

蘭茉一個勁地讀書,碩士實習期間遇見了她的老闆易峰山,於是有了易涯,也和俞帆一樣,成了富太太,生了個白胖兒子,無憂無慮過日子。

直到三天前,俞帆打來了電話,她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

沒有富商,沒有富太太,母親也已經病逝,只有一個破產後成天酗酒家暴的人渣。

俞帆的第一個孩子死在江連城的腳下,第二個孩子是她拼死拼活保下來。她想逃,但無處可逃,小小的村子里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孤身一人,高中學歷,就算出來了也養不活自己和兒子。

她和江暉在山腳下的小屋子裡呆了一段時間,本以為能安穩地過日子了,沒想到屋子裡又被人翻了個底朝天。

他們當時正從田裡摘了菜回來,還沒走進房門就聽到屋裡打砸的聲音。

江連城帶著人過來找她了,他吼著說,還敢逃,這次一定要著娘倆吃不了兜著走,不打出半條命來他就不姓江。

她帶著江暉邊哭邊跑,坐著小三輪趕去大巴站,用了渾身上下的積蓄買下了兩張去海市的車票,來到了這裡,見到了蘭茉。

「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蘭茉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悲痛和苦澀,死死摟著俞帆不放,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

那是一個暴雪紛飛的冬天,海市東口火車站,兩個十年沒見的大人,和兩個初次見面的小孩,摟在一起,抱頭痛哭,像是要把過去和未來十年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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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柚(A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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