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守望
他進京春試,榜上有名,他和其他十來位學子,一起進入了殿選,得到了皇帝親自召見。皇帝很欣賞衛來的文章,單獨召了他去御書房議事。衛來早年做過一篇關於吏治的策論,此刻想起,信手拈來,說得有理有據。皇帝大悅,起身抬手時,帶翻了一道奏摺。
衛來附身撿起,卻瞟見蘇星河三字,雙手顫抖著,將奏摺呈上。不用右手的銀戒探知,他也知道,這是朝廷選妃的花名冊。不多時,有人進來,正是那晚差點擠翻元宵攤子的男人。是他,替皇帝看中了星河!
衛來不記得他是怎樣出了御書房,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回桃源城,帶走星河。他星夜兼程趕路,剛在自家宅子門口翻身下馬,便看見星河蹲在石階上。她一定是等了很久,眼瞼上掛著淚痕。他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肩。
星河靠在他肩頭,用力地吸他衣衫上濃郁的汗味。
「我被選中了,明天去京城。」
衛來毫無懼色,他安撫說:「沒有關係,我們走,你和我,走得遠遠的,讓人再也找不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雖大,卻是他一人的。我們能藏到哪裡?」
是時候坦白了。
衛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兩手交疊中,銀戒發出明亮的白光,霎時黑夜如白晝。「只要有它,我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誰也找不到我們,抓緊了。」他一躍而起,帶她凌空直上,越過院牆,直直落到屋脊之上。
茶葉生意、仇散人、銀戒、木簪。他將往事一一告知。他相信,他的星河是個勇敢寬容的女子,不懼他的過往。
蘇星河自然不怕,她用悲憫地眼神看著衛來,「怪不得我初次見你,就隱約覺得,你過得極苦。你的心裡該是有多苦。可是,我竟然還要做出如此殘忍的決定,我不能跟你走。」她平靜地說,彷彿那是一件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她拋不開父母兄弟,已經決意要去京城。
「相信我,榮華富貴只是過眼雲煙,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至於你的家人,我會一併看顧。」
「你要他們躲一輩子嗎?」星河眼神堅毅,「我是女子,談不上俯仰於天地間,但我也知,人應該堂堂正正地活著。遇到你,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就夠了。」她說,「既然你會法術,那有沒有一項,能抹除你我之間的記憶?」
衛來害怕極了,他覺得頭頂的夜色如巨浪一般撲了過來,將他捲入了無邊深淵。他不敢說話,不敢應聲。眼前的星河,太過陌生了。好像她在一夜之間長大,再也不是從前天真的女子,而成了為家計嘆聲嘆氣的婦人。
「寺廟求籤都要香火錢,我用這個做抵吧。」她拔下了髮髻間的木簪,雙手輕顫,遞到衛來手裡。
「不,不要用它。」衛來帶著哭聲懇求。他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笨的人,怎麼能用一根預示著別離的簪子做了定情之物。因果輪迴,他和星河竟然也逃不過分離的結局。他怨自己太笨,應該一開始,就用魔法迷惑了她,早早成親。
這一刻,還不算晚!
他抬起了手。
「不要用它對付我。我多想陪著你共赴餘生,可是,這世間,不僅只有男女情愛,更有父母之愛,兄妹之情。我有我的選擇,我要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她閉上了眼睛,等待衛來抉擇。
她把所有的難題都推給了他。
手在半空停留,衛來已經雙眼血紅。他決定成全她。
銀戒像乾涸的大地得到瀑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一道朱紅的光從蘇星河的頭頂飛出,繞在衛來手上,纏纏綿綿。
蘇星河看見了,她穿著大紅喜服,衛來站在床邊,輕輕挑開了蓋頭。合巹酒喝過,紅紅的燭光籠著衛來清俊的臉,她幸福地閉上眼睛。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蘇府。大廳里,跪著黑壓壓一群人,知府大人端坐在八仙椅上,斜著眼睛問她:「你想明白了?」
「嗯,懇請大人高抬貴手。」
「好說好說。」知府大人上前扶起膝蓋跪倒發麻的蘇縣令,「老弟,你早點想明白,你我之間何至於弄成這般局面。貴千金也是,早點回來,大家都不用跟著受苦。」
蘇星河走到院中,抬頭看見了隔壁的圍牆。她記得那裡好像住著一個讀書人,是誰呢?想不起來了。今天有些古怪,頭上應該別著一隻簪子的,怎麼就找不到了。罷了,以後她會有許多簪子,丟的那個,不打緊。
衛來看清楚了,她是為了保護家人。掌心的紅光忽明忽暗,衛來扯下衣服一角,捏成一個荷包,將紅光放了進去。妙妙嚶嚶嗚嗚地叫著,爬到他身邊坐下。一人一貓默默地看著,直到第二天,蘇家將星河送出大門。風吹得渾身刺痛,腦中有一道光,漸漸熄滅。衛來知道,他的心再也不會突突狂跳了,那裡變成了茫茫一片。所有的痛都散了,他回來了,依然是一具行屍走肉。
「那就——給你一次找到真愛的機會——」他想起了仇散人的詛咒。
沒能修到圓滿的結局,他註定要被關進黑暗的深淵。
妙妙說:「老衛,我們開個鋪子吧,收集人類那些奇奇怪怪的記憶。」
「收記憶?」
「你用了那老人家的記憶,活了好幾個月呢。說不定,你會好起來。」
不錯的建議。
衛來攥著手裡的荷包,星河的記憶,是一團燦爛的紅光。
妙妙舉著木簪,「這是我們店裡,第一位客人給的酬勞。我替你收好。」
一人一貓籌劃起來,最終商定將鋪子懸在桃源城的上空。店鋪的生意不算清冷,總有一些人,來這裡吐出心底的秘密,卸下人生的負累。顧客的回憶,衛來並不常用,再也沒有人的記憶,能像那老翁,頑強地霸佔衛來的情緒長達數月。
衛來沒有忘了蘇星河,他時常去皇宮看她。隱在繁複的帷幔后,看她將燈芯剪了又剪,刺繡拆了又拆。她不是宮裡最受寵的妃子,君王的恩寵不過是一陣風,輕易便散。她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出嫁后,日子便愈發枯燥無聊。她喜歡做面具打發時間。每個元宵節,她都做一對面具。幾十年下來,她做了上百個面具。
在蘇星河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時,衛來又去了她的宮殿。他不再隱在帷幔后,徑直出現在她的床畔。
星河老了,皺紋堆在臉上,唯有眼睛,如當年那般明亮。她看見了衛來,還以為是哪個宮裡的皇子,慈愛地招呼他過來,「看你,額頭皺得這麼緊,心裡太苦了嗎?」
衛來心裡微微一顫。那年初見,她也這般說。
「我是衛來,你記得嗎?」
明亮的眼睛閃了閃,她記憶里,模模糊糊出現了一個人影,身形,跟眼前的青年相差無二。
「我好像負過一個人,他決心與我白首,我卻執意進了宮。」
「是我。」衛來拿出懷中的荷包和木簪。
紅光親昵地攀上了星河的手腕,她閉上了眼睛。曾經的幸福和痛苦都趕在死亡之前,跟她相會。「對不起,」她喃喃地說,「我想保護家人,保護你。知府大人說,如果我不答應,不光是爹爹和兄長沒有好日子,你這輩子也註定只能當毫無用處的讀書人。」
這世間,從來都沒有雙全之法。
「你說你能解決所有的麻煩,我信你。可是我知道,凡事都要付出代價,你的心裡是苦的,那就是代價吧。我不想讓你過得更苦。」
衛來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眼睛里應該出現一種叫淚水的東西。但他的心空如枯井,沒有任何波瀾。他不願將她斷然離開的後果告訴她,她應該心滿意足地踏上黃泉路。
「你沒有做錯,你的家人們都過得很好。你放心,我會繼續看顧你的家人,百年千年,直到永遠。星河,你比任何人都勇敢。」
衛來將木簪塞到她手裡,她無力地擺手,「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愛你,把它留給你的良配吧。」
她永久地閉上了眼睛。
星河。
衛來覺得,她成了天上的那條星河,在每個孤獨來臨的夜晚,默默地注視他,眼神中充滿了悲憫。
她看著他享用顧客們的記憶,吃完后且笑且哭;看他跌進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懷裡,醒來時,滿臉落寞;看他興緻沖沖招攬顧客,將金銀珠寶扔得滿地;也看他,靜靜坐在屋脊,消磨永遠都用不完的時光。
十年,百年,幾百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