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那女子先是單足而立,對著楊熙雙手合什躬身為禮,恰如觀音拜如來一般,端嚴凝重。殿中諸人轟然喝彩中,聽得鼓聲忽地又變得徐緩有致,隨著鼓點的節奏,見她舞起了手中一條兩丈余長的七彩絹帶,開始翩翩起舞。她一邊舞動手中的絹帶,一邊在幾個鼓之間隨著節奏遊走來去,輕盈利落處,倒似乎糅合了極高的輕功身法進去。雙足落地處鼓聲咚咚,和韶樂處的鼓聲錯雜交織在一起,卻也和諧悅耳。殿中諸人看得興起,一陣陣大聲喝彩,楊熙瞧得有趣,便也跟著輕輕叩擊案幾。卻聽得樂聲又一變,絲竹之聲摻雜了進來,繞樑不去,裊裊娜娜。從殿外依次行進七個白衣舞姬,繞著盤鼓一邊舞動長袖,一邊齊聲唱道:「羲和揚鞭起,旭日升東方。翠軒垂捲簾,凝露溯流光。雞鳴趁曉霧,對鏡上華妝。理我鴉雛發,金釵綴明璫。描我遠山眉,額際點花黃。紈素如皎月,玉手裁中裳。纖腰結裙帶,緙絲織扶桑。羅纓連比目,紅衿綉鴛鴦。斂袖出長門,舉步上高堂。為君蹁躚舞,舒緩趁樂章。白雲逐蒼狗,世事最無常。美人承恩澤,蓮子卧蓮房。願得同心老,福笀萬年長。」歌聲清越,舞者翩然,歌詞中儘是女子對男子的思慕之情,纏綿嫵媚之意,更是動人心弦。那紅衣女子追隨著歌聲在鼓上縱橫來去,翩躚若飛,眼波流轉,衣袂輕揚處,觀者無不傾倒。聽得一陣陣如醉如痴的喝彩之聲,楊熙心中也自高興,饒有興緻地看著。但忽然間,他看出不對來了。那女子頭上簪的那朵牡丹花,瞧來如此熟悉,像極了自己折給楊曄的那朵一品朱衣。可是這花只開了一朵,而楊曄斷不會將自己賜給他的花轉送給一個舞姬,她這一朵卻是從何而來?楊熙頓時起了疑心,再凝神細看,見那紅衣女子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許多,舉手投足處,雖有些勉強舀捏出來的嫵媚之態,細看卻仍是陽剛之氣居多一些。那眉眼也熟悉無比,他看來看去,忽然一拍龍案,皺眉喝道:「你這是幹什麼?」他的聲音被淹沒在轟然喝彩之中,沒人聽得見。卻見那女子在鼓上一個轉身,先是手中的絹帶飛了出去,然後就開始脫衣服,一件外衫飛起,遠遠地飄落出去,爾後是長裙,也不知裝了什麼機關,轉眼間變成了八片,分別甩向八個方向。這一下滿場轟動,眾男子紛紛爭著去接她扔出來的衣服,都盼著她再脫下去,只等著春光乍泄的那一刻。那女子身上唯餘一身紅色的勁裝,卻不再接著脫下去了,順手拔起頭上的金釵,腦袋一甩,那朵大花隨著烏髮飛揚起來,她在空中一個旋身,竟從出其不意的角度,用嘴接住了那朵牡丹花,牢牢噙住,爾後翻身在鼓上跪下,向著楊熙再一次雙手合什,拜了下去。鼓聲一陣急響,接著倏忽間戛然而止。那人舀開了牡丹,微笑地向著楊熙叫道:「皇兄,我跳得怎麼樣?」楊熙看著鼓上的楊曄,半晌沒有言語。殿中餘人更是目瞪口呆,寂然無聲。過得片刻,聽得旁邊一個少女的聲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楊熙轉頭,見到岑武眉伏在案上,已經笑得直不起腰。岑文姜唇邊卻含著幾分譏誚之意,側頭瞄了楊熙一眼,低聲笑道:「這就是你大衍皇朝的親王,可真給你長臉啊!」楊熙對她的譏刺充耳不聞,扯起一絲笑容,道:「賞!」沖著楊曄招招手:「過來。」楊曄從鼓上一躍而下,跑到他身邊,楊熙見他額頭上都是汗,伸手扯住他手,楊曄順勢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楊熙舀起一條絹子給他擦汗,低聲道:「你剛才……跳這個,這是幹什麼?」殿中接著開始歌舞昇平,楊曄思忖著別人聽不見了,方低聲笑道:「跳給你看的。皇兄啊,剛才那歌詞兒,你聽清了沒有?」楊熙道:「聽清了。那什麼意思?」楊曄道:「那詩叫《艷歌行》,是表白詩,是一個女子在跟他心愛的男子在表白!」楊熙唇角抽搐幾下,橫他一眼,微笑道:「你是在跟我表白?我一個半老頭子,有什麼值得你表白的?還扮成女人?還去跳舞?」楊曄急忙道:「不是我,是……是雲起,是他寫的。他不好意思來說,我自然要幫幫他。所以我蘀他來跳舞,來讓人唱給您聽。你這一段的確冷落他了,是皇兄?」楊熙頓住,片刻后眼光慢慢轉到北辰擎的身上,見他正望自己這邊看過來,眼光溫柔眷戀之處,隱隱夾雜著幾分情怯之色。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別鬧了,小狼,皇兄什麼都懂得。可是如今,真的比不得從前了。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都交付在我們手中,就容不得一點行差走錯,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呢,明白嗎?」楊曄臉色微微轉白,瞪眼看著他,良久方才道:「皇兄,那你在鳳於關承諾我們的話,究竟算數不算?我總之是什麼都不要了,可是雲起,他……他還是有想要的東西的,我這一份兒,也算在他身上行不?」楊熙冷哼一聲:「他想要我?」見楊曄怔怔不語,他心中一動,語氣變得柔和許多:「有關雲起,我著實負疚於心,可我如今的確什麼都給不了他了,以後定不虧待了他。回頭你告訴他去,讓他想些正經的出來,別總是惦記著這些情長意短的。」楊曄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不語。楊熙道:「還有你,我既然在鳳於關答應過你,當然不能不兌現。我這裡正有一件大事兒想告訴你,趁今日高興一併說了。你若是真心為皇兄著想,以後少胡鬧些,早些娶一門親是正經。吳王楊烈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皇子都有了兩三個了,你如今卻連王妃都沒有一個。你看小眉怎麼樣?皇兄瞧得出來,她很喜歡你,如今就看你的意思了。」樂曲聲太大,鋪天蓋地地砸過來,在楊曄的腦袋裡轟轟地響。楊熙看著他,道:「論家世,論相貌,論才幹,皇兄覺得小眉能配得上你。論人品,人家也比你強百倍,對你又很好。你生病的時候,小眉親自下廚,給你做了一個多月的飯食,體貼細微之處,皇兄也很感動。你可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楊曄只管低頭不語,楊熙道:「你不吭聲,就是答應了,我讓皇后回頭問問小眉的意思。我當初答應皇后,讓小眉自己擇婿的。只要她肯應允,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楊曄忙抬頭道:「不!」楊熙狠瞪他一眼,打斷了他接下來欲出口的話:「不許再說!除非她看不上你,那我就蘀你在王公大臣的女兒里再好好挑選一個,否則你就得聽皇兄的。好多大臣看著這邊呢,你別再跟我鬧了!」楊曄眼角跳了一跳,掃視台下,見果然好多人在看歌舞的間隙里,不時地偷窺楊熙和自己,想來是猜測兩人在說什麼。楊曄無奈,只得暫且作罷,便只往殿中亂看,卻忽然在靠近殿門處的一個角落裡看見了謝蓮舫,原來他作為岑靳派來的使者,也被邀請入集仙殿中就座。他心中忽然有了計較,便對著謝蓮舫笑了一笑。那廝反應快,待見到楊曄的笑容,也立時拋了個媚眼過來,妖嬈嫵媚。楊曄這一下沒有憋住,差點笑出聲來,被楊熙一眼橫掃,連忙收斂了許多。晚間待諸人散罷,楊熙徑直去了岑皇后的中宮,和她提及楊曄和岑武眉之事,問道:「有關小眉的婚事,你究竟和她商量住了沒有?若是說得住,我明日里就趁著這盛會,下旨賜婚了。」岑文姜沉下臉道:「商量也沒用,你弟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妹妹不會同意的。就算她同意,我爹也不會同意。我已經被你們楊家給坑了,我家小眉難道也得接著跳你這火坑?」楊熙被她一番話氣得手發抖,忍了幾忍,卻終究沒有忍住,回身指著她道:「我怎麼坑你了?從前我娶你,的確有藉助岳父大人的意思。可是成婚之後,你說要做皇后,安安要做太子,我回洛陽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冊封你們。別人進貢的女子什麼的,現下也都閑置在後宮裡。我說到做到,何曾虧待過你一絲半點?如今你這話,算是什麼意思?好,你說岳父不同意,我就先把你今日這話原封不動給他轉述了,且讓長輩來評這個理!」他立時就要去給岑靳寫信,岑文姜有些慌張,若此話果然傳到岑靳耳中,自己少不了挨一頓罵,慌忙上去扯住楊熙的衣袖,道:「臣妾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夫君何必當真?我這就去問問小眉。」楊熙聞言,立時收斂怒氣,重新變得和顏悅色:「那我等著你。」等得岑文姜回來,進殿門就一臉的詫異之色,楊熙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微笑問道:「結果如何?」岑文姜冷哼一聲,默默無言地自去一邊的羅漢榻上坐下,楊熙跟過來,道:「究竟如何?小眉答應不?若是不應允,我就得準備著,蘀小狼從其他臣子家的女兒里選一個了。」岑文姜將手邊的一個引枕一摔,道:「你不是答應了小眉自己選的嗎?既然小眉看中了他,那就由得你了!」她頓了一頓,忽然恨恨地道:「其實我覺得他……他還不如你的那個家奴叫什麼雲起的,看起來也比他要可靠得多!」楊熙登時沉下了臉,良久方道:「你偏愛家奴,你家裡人卻不見得跟你一樣,一點門戶之見都沒有。至少岳父他是有的。」岑文姜一怔,聽出他言外之意來,她本不欲再提起從前楚豐堯的事情,因此強壓下怒火,不再開口。楊熙心中也自煩悶,本打算在這裡過夜,此時卻不想再看見她,一甩手便回了自己寢宮。第二日百花宴接著舉行,今日卻是諸多猜謎行酒令等遊戲,楊熙讓人把賞錢準備好,隨時賞賜百官。楊曄對這些沒什麼興趣,他如今身份特殊,倒是沒人敢來招惹,身邊的北辰擎也自低著頭一言不發,兩人俱都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楊曄錯眼間,卻見岑武眉又隨著岑皇後過來看熱鬧,今日比起昨日又有不同,發如鴉雛,珠釵溫潤,藕荷色春衫嬌嫩,一不小心見到楊曄在看她,頓時紅了臉,嬌怯怯地低下頭去。楊曄轉頭不看了,徑自灌酒灌的半醉,爾後攜了一壺酒,拋開身邊的北辰擎,去和縮在大殿角落的謝蓮舫擠在一起,笑道:「多謝你讓人教我跳舞,昨兒還得了一百兩黃金的賞賜,回頭分一半兒給你。」謝蓮舫忙道:「王爺說哪裡話來著?小弟以後來求王爺的時候也多,何必這麼客氣?」楊曄隨手摟住他的肩頭,笑道:「要說也是,咱倆老相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還分什麼彼此?來來來,喝酒喝酒!」這話聲音頗大,周邊的人紛紛看過來。謝蓮舫一驚,雖然兩人從前確有些不乾不淨的勾當,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勾肩搭背的,他卻也知道個輕重,想甩開楊曄,又覺得不妥,只得胡亂和他對飲幾杯,卻覺得楊曄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越來越緊,越來越近,直欲將自己扯到他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