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向馬二爺討要那十五家轎號的念頭是固執的,這固執的程度與當年卜大爺創業的固執幾乎沒啥二樣。嗣後回憶起來,卜守茹還說,只此一點便證明,她身上滾沸著卜大爺奮爭的血脈,她不成事是沒天理的。
然而,卜守茹最初的努力卻被馬二爺笑眯眯粉碎了。
馬二爺不說不給卜守茹那十五家轎號,先是拖,拖到無法再拖的時候,就在表面上把許下的十五家轎號分給了卜守茹,只是不許卜守茹插手轎號的事,每月笑嘻嘻地給卜守茹一張三五十兩銀子的銀票也就罷了。
卜守茹頭一回拿到銀票時就說:「我要的是十五家轎號,不是銀票。」
馬二爺道:「不錯,你要的是轎號,我給你的也是轎號,那十五家轎號都在你名下,才有了這進項嘛。」
卜守茹說:「我說過的,我要自己弄轎……」
馬二爺笑道:「你弄啥轎?你爹的三十六家轎號你也沒弄,還不是叫仇三爺替你弄著么?仇三爺是外人都能替你弄,我就不能替你弄了?」
卜守茹說:「仇三爺不是外人,我當年就是被他從鄉下老家抬來的,我信得過他。」
馬二爺又笑:「那你信不過我么?」
卜守茹冷冷一笑:「我倒是想信你,只是你這人不足信!說到現在,你還在騙我,十五家轎號也沒真給我。」
頓了一下,又說:「自然,我也不讓你信,你心下還是怕我。」
馬二爺那時還是勝利者,還很自信,哈哈大笑著道:「啥話呀,你說到做到,把你爹送到了鄉下,我還信不過你么?說到怕就更沒道理了,我怕你爹倒還有點影子,說到怕你,那就是笑話了!我怕你啥?怕你成了這石城的轎主?就算你能成這一城轎主,不還是我的妾么?我正高興哩!」
和馬二爺說不通,卜守茹就想到了麻五爺,要麻五爺到馬家來說話。
麻五爺很聽話,第二天便昂昂然來了,一來就對馬二爺說:「二爺,你送卜守茹十五家轎號可是立了字據的,中人便是五爺我,老拖著不給,不公道哩!」
馬二爺一開始不理麻五爺的話碴,仍是一味的笑,還請麻五爺吃了酒。
吃酒時,馬二爺才胸有成竹地道:「五爺,我這不是賴,你五爺做的中人,我能放賴么?你問問卜守茹,我可是虧了她?十五家轎號的進項,我一分一厘不少,全給了卜守茹,你還讓我怎樣?現在我終沒死,還沒到分家產的時候,卜守茹這麼急著要分那十五家轎號,是不是有點讓人寒心呀?」
麻五爺看看酒桌對面的卜守茹,又看看身邊的馬二爺,覺得這話難說了,馬二爺說得不錯,卜守茹確是做得過分了些。
麻五爺便反過來勸卜守茹:「卜守茹呀,馬二爺說得也對,你們如今是在一個門裡,真要分得那麼清也難。我看,你省下這份心也好,到真有那麼一天,要分家了,五爺我再來給你做主就是。」
卜守茹心裡很氣,臉面上卻不好露出來,就在桌下狠踩麻五爺的腳。
麻五爺被踩得很疼,知道自己的話不對卜守茹的心意,可究竟是哪裡不對卜守茹的心事卻不太清楚,便又站到卜守茹的立場上想了好一會兒,才對馬二爺說:「只是二爺呀,你也別太小氣了,更別打那十五家轎號的主意。那十五家轎號每月的進項有多少,你想瞞也是瞞不了的,卜守茹可是在轎號里長大的……」
卜守茹更氣了,覺得麻五爺實是個點撥不開的榆木腦袋。
當晚,卜守茹找到了麻五爺的香堂里,指著麻五爺的鼻子,就是一通老實不客氣的罵,罵麻五爺和她好不是真心,被馬二爺幾杯酒一灌,就不知姓啥了!竟說了那許多昏話、胡話!
麻五爺卻不知自己昏在哪裡,又胡在哪裡,便問:「我給你多討些銀子,不是好事么?」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要的不是銀子,是轎號!是馬二爺的命!我今日明打明地告訴你:我進馬家的門是為了保住卜家的轎號,也是為著去奪馬家的轎號!不把這些轎號都弄到我手上,我……我是不會甘心的!」
麻五爺呆住了,直到這當兒,他才發現,他過去太看輕了卜守茹,只把她看作一個可人心意的俊妮兒,就沒想到她的心會那麼野。
倒回頭再想想,越發覺得站在他面前的這俊女人不是一般的等閑的人物,這俊女人出聘到馬家去沒哭,把自己親爹綁到鄉下去沒哭,就是頭一回和他做那事時,也清醒得很……麻五爺心裡一陣涼颼颼的,馬上想到:鬧不好,只怕自己日後也會成為卜守茹的對手的,今日對她就不能不防……想到一個「防」字,卻又覺得可笑:他麻五爺睡了人家,還要防人家,成啥話呀!再者說,人家的對手是馬二爺,要圖謀的是馬二爺的轎號,關他麻老五一個屁事!
遂又發現事情還是和自己有關。
她若是真能從馬二這老小子手裡奪下全城的轎號,自己倒應該可心去幫她才對,幫了她,也就是幫了自己。馬二爺的轎號落到卜守茹手裡,也就算落到了他麻老五手裡。
這麼一想,麻五爺笑了,說:「這不怪我,只怪你卜姑奶奶沒和我說清楚。」
卜守茹定定地盯著麻五爺問:「這會兒我總說清楚了吧?」
麻五爺點點頭:「這會兒算說清楚了。」
卜守茹又問:「那你說該咋辦吧?」
麻五爺說:「好辦。卜姑奶奶你看好了就是,我先幫你把那老東西許下的十五家轎號弄下來,而後就叫幫門的弟兄暗地裡動手,往馬二爺的轎號里藏炸彈,賴他一個革命黨……」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不喜放賴,賴馬二個革命黨不算正大明光的好主張。你再好生想想吧,反正真革命黨和你也有交情,那日送我爹出城,不還護下一個秀才么?我想,到時候真弄兩個真革命黨來,你也辦得到。」
麻五爺拍了胸脯:「那是。我麻老五沒別的本事,就是朋友多,各路的都有。」
然而,麻五爺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沒有動手。
卜守茹一追問,麻五爺便說還沒準備好。
鬧到後來,卜守茹不高興了,麻五爺才說了實話:馬二爺這人一向和官府走得近,賴馬二爺一個革命黨不行,就算真弄兩個革命黨塞到馬二爺的轎號里,只怕也不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月月收著馬二爺孝敬的月規,才不會殺馬二爺的頭,斷自己的財路呢。
卜守茹冷靜想想,覺得麻五爺說得也對,這馬二爺不是他爹,最會巴結官府,孝敬月規不說,鄧老大人那裡還常去走動,鄧老大人自不會辦他謀反的。鬧得不好,自己和麻五爺反要惹麻煩。
這才放棄了先前的想法。
卻仍是想把自己應得的十五家轎號弄到手,更不想就此放過馬二爺,卜守茹便常往麻五爺的香堂跑,和麻五爺合計對付馬二爺的新主張。
跑得多了,香堂的弟兄識得不少,眾弟兄因著卜守茹和麻五爺的關係,都把卜守茹敬作二堂主。
終於有一天,卜守茹和麻五爺做過那事,認真開了口,對麻五爺說:「老五,我看我也沐浴薰香進你們幫門吧!」
麻五爺不情願,說是幫門裡有規矩,加入幫門的都得是男人,女人是斷然不能進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道:「屁話,長著陽物的不一定就算男人,姑奶奶我沒長,偏還就有點男人的膽氣!」
麻五爺仍不情願,便說:「你有膽氣也還是女人,幫門的規矩不能在我手上壞了。」
卜守茹一腳把麻五爺蹬下了床:「那好,你滾吧,從今往後別再上我的床!」
麻五爺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被摔疼的屁股,笑了:「好……好你個姑奶奶,心這麼狠!」
愣了片刻,又說:「我……我真算服你了,你想進幫門就進吧,我手下的那幫弟兄早就巴不得你進呢!只是有一條,你……你可不能和他們也這麼胡來……」
卜守茹認真怒道:「該死的東西,你把姑奶奶我想成啥人了!」
沐浴薰香入了幫門,卜守茹有了威勢,又向麻五爺提出,要討那十五家轎號。麻五爺那當兒還不想和馬二爺公開翻臉,覺得為難,就說再等等。
卜守茹卻等不及了,甩開麻五爺,自己上了陣,借著為幫門弟兄找事做的借口,向馬二爺討那十五家轎號。
馬二爺仍是不給。
幫門裡的弟兄就按照卜守茹的意思,到各轎號去放賴,都說自己是卜姑奶奶請來的新轎頭,新管事,打了馬二爺手下的人不說,還硬把十五家轎號強佔了。
馬二爺哪吃過這種氣?轎號被占的當天,便指著卜守茹的鼻子大罵不止。
這回輪到卜守茹笑了。
卜守茹笑笑地說:「你罵啥呀?這些轎號本就是你好心好意送我的,現在送仍不算晚,我仍領你一份情呢!」
馬二爺怒道:「你……你這是硬訛我!」
卜守茹說:「二爺,你這話就說錯了,我只是把你許給我的轎號拿到手上了,咋算訛你呢?你不想想,咱石城誰還訛得了你?」
馬二爺氣得發抖:「對,一點不錯!誰……誰也別想訛老子!老子明日就讓鄧老大人的官府去拿人!」
卜守茹仍是笑,卻是陰笑:「那就不好了吧?你堂堂一個爺字型大小的人物,對付自己的小妾還得驚官動府,是不是有點太失身份了呀?」
馬二爺氣極了,撲過來,狠狠打了卜守茹一個嘴巴,打得卜守茹嘴角流出了血。
卜守茹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不再笑了,淡淡說了句:「行了,為十五家轎號挨你這一巴掌也值。當年我爹只為得你五乘小轎,還丟了一隻眼哩!」
說畢,卜守茹一轉身,款款走了,就像剛做完了一場合算的生意。
這讓馬二爺品出了仇恨的氣味。
卜守茹走了好久了,馬二爺還獃獃在那裡站著,站到後來,突然把桌子一把掀了,怒沖沖地叫家人備轎,要去知府衙門找鄧老大人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