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馬青蓮負氣離榮昌
喻茂堅義氣留雷通(4)
張璁思忖了良久:「上次你上的奏疏,可接到了皇上的硃批?」
桂萼擺了擺手:「我現在很懷疑是費宏扣下了奏疏。哼哼。」
張璁目光之中鬼火般一閃:「眼下的局面,於你我不利,看起來咱們還是要往皇上的痛處上下功夫。」說罷,行至桌前,鋪紙準備寫奏陳。桂萼立刻就明白了張璁的意思,便向前挪了挪椅子,也取過了一張箋紙,取下了狼毫,便對坐書桌,在一盞燈燭之下,各自擬著奏陳。
不多日,有張璁、桂萼再次挑起了紛爭,這次索命官員聯名上書,求皇帝尊興獻王為皇考。這樣一來,即便是嘉靖皇帝想著徐徐而為,也沒有這個機會了。費宏致仕還鄉,朝中再無阻礙。
欽天監選了黃道吉日,將皇考身為供奉在了奉先殿。張璁和桂萼服侍在左右兩側,那些早就倒戈的文人們,誰都不是傻子,都知道這兩個憑著禮儀之爭而平步青雲的朝閣大臣,將來定會炙手可熱。
嘉靖皇帝心滿意足地祭奠完了生父的牌位。轉過頭,見張璁和桂萼也是一臉的得意。不作聲色的轉過身,卻沒叫他二人平身,只是淡淡地說道:「得你二位,夙願已成。該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
張璁心裡一陣興奮,卻很快鎮靜了下來。心裡暗暗的揣測著皇帝此時的心境。語氣無論如何也捉摸不透,便磕頭說道:「能為聖上盡綿薄之力,微臣不惜肝腦塗地。」
嘉靖皇帝嘴角略略地上揚:「好啊,以後朕重用你們的時候,還多著呢,原來有五位殿閣大學士,現在也只剩下你二人了,朝臣們罷免的罷免,致仕的致仕,正是用人之際,你二人還要多費些心力才是。」
一番話出口,張璁和桂萼頓時身上冒出了一身的涼氣,這句話語帶雙關,誠然,張璁和桂萼在禮儀之爭中出力不小,但是同時剪除異黨,隱隱的「禮儀幫」甚囂塵上。聯想到近日的所為,頓時明白了嘉靖皇帝的意思:「回稟皇上,臣有表上奏。雖然楊廷和一黨盡數剷除,皇上親政之事再無阻礙,但是民間有句老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臣請開恩科,錄用青年才俊,為國出力。」
這番奏對,也算是極為敏捷的了。但是嘉靖皇帝的臉上,卻依舊不喜不怒:「青年才俊自是好的,不過年少不經事,很難像二位大人一樣,胸中丘壑,目光長遠。」
嘉靖皇帝越是稱讚,張璁越是冷汗直流。他已經或明或暗地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穩了穩心神:「聖上,之前有很多致仕還鄉的能員幹吏,有的是迫於楊廷和的威壓,有的是臣參倒了的,他們雖然有不是處,但也不失為皇上股肱之臣,臣覺得應該奪情起複。」
嘉靖皇帝這才點了點頭:「難得你思慮得如此周翔。擬旨。」
旁邊陪同祭奠奉先殿的太監王寶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奴婢在。」嘉靖皇帝一邊走著一邊說道:「待吏部和內閣商議了,起複致仕官員,叫那些養老的,稱病的,丁憂的,統統給我回來辦差。」
王寶見嘉靖皇帝臉上光彩熠熠,知道這些年來鬱結的這口氣終於吐出去了。趕緊彎腰答道:「領旨。」
旨意傳下,吏部天官和部員們連夜密議,統計了這些年來致仕的青壯官員,擬成了名單,呈給了冬暖閣。裡面赫然就有喻茂堅的名字。嘉靖皇帝看著這份名單,一隻手拿著筆,好像在想些什麼,見吏部的票擬上,喻茂堅出任河間府知府,便笑了笑。「喻茂堅是喻茂堅,楊廷和是楊廷和,豈能混為一談呢?」他本想改了票擬上喻茂堅的任職,但又擔心朝臣眾口鑠金,說喻茂堅是幸進之臣。便問跪在下面的吏部天官道:「河間府現任知府是誰?」吏部尚書說道:「是徐開達。」
「我記得這徐開達是六年進士吧,怎麼驟然間就成了知府了?去年河間府災情嚴重,今年朕又免了河間府的錢糧,看起來是要個能員幹吏去治理了。這名單上的,朕都照準了,你且下去吧。」待吏部尚書退去之後,嘉靖皇帝伸了伸胳膊,自從登上皇帝大位以來,便從來沒有這樣愉悅過,靠在了大迎枕上,隨手取過了一本《周易》,好整以暇地讀了起來。
喻茂堅在榮昌,接到了吏部的票擬,便準備上任去了。這次顯得格外不舍,上次離家,足足有十個年頭沒有回到榮昌,在外宦遊,非死不得回鄉,這是相當不近人情的一面了。但是喻茂堅想來想去,既然吃朝廷的俸祿,身上有朝廷的功名,就必然要為君盡忠,否則何談得上克忠克孝?大哥茂英等兄弟也是依依不捨。念在茂堅已經年逾花甲,便想著讓他帶幾個家人赴任,喻茂堅想來想去,只是帶了喻應台。
祖孫二人,還有常隨楊柱兒,由榮昌出發,買舟沿江東下。家人站在瀨溪河碼頭上,久久駐足,不願離去。喻應台還是第一次離開自己母親,心緒彷彿不高,只是蹲在船艙裡面默默地流眼淚,喻茂堅慈愛地將喻應台攬在了懷裡。可是喻應台卻擦了一把眼淚:「好男兒志在四方,我聽聞姨太奶家有個叔爺,升庵公,就是做《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的。十四歲便出口成章。我也不能墮了喻家的威風。」
喻茂堅萬沒想到,年紀小小的喻應台說出了這樣的話,心下一片的欣慰。但是想到了喻應台往日機靈聰慧,就連楊廷儀都說,這孩子很像是小時候的楊慎,便是心下一驚,自己的孫兒,不能像楊慎那樣沒下場。於是摸了摸喻應台的頭:「有志向是好的,但是祖父曾告誡過你,喻氏一門,最重要的是什麼?」喻應台答道:「喻氏祖訓。克忠克孝,惟耕惟讀。」喻茂堅說道:「對了,但是這其中自有深意,需要你好生體味才是。」
有了喻應台,路上便沒有那麼寂寞了。喻應台機靈好動,思維極其靈敏,有的時候,還會即興的賦詩口占。雖然文筆稚嫩,但是喻茂堅在這個歲數的時候,相比喻應台,卻差了很遠。
坐船駛離了路孔鎮,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了。喻應台不解地問道:「祖父,我們不是去金陵嗎?這方向不對啊?」
喻茂堅站在了船頭,笑著說道:「我帶你去拜訪一下楊閣老,算來,他是我的姑父,也算是你的太爺了。」
不知道為什麼,距離新都越來越近,喻茂堅反倒是越來越不愛說話。彷彿總有什麼事情縈心。這一日終於到了新都楊府,府門是三楹門房,朱紅的大門已經斑駁了,門上連一個應差的都沒有。喻應台扣響了獸首銜環,過了好一陣,才有一位身形佝僂的家人探出了頭。見是喻茂堅,便歡喜得渾身顫抖,依舊說道:「哦,是侄少爺來了。快裡面請。」
喻茂堅認識此人,當日便是楊府的管家。「姑父如今身體如何?」
這家人一邊帶路一邊說道:「唉,今年老爺也七十一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剛剛致仕的時候,還能寫字讀書,自從被削職為民,奪了功名。現在眼睛也看不見了。」
喻茂堅聽著,不由地有些傷感。走進正房屋的時候,果見病骨支離的楊廷和,正蓋著一塊厚毯子,坐在藤椅上,頭始終垂著,好像精氣神已經全部抽離了一般。
家人小聲地在楊廷和的耳邊說了幾遍。楊廷和這才睜開了昏耄的眼睛。仔細辨認了才看清是喻茂堅,激動著伸出了右手,手指都在微微的顫抖。
喻茂堅握住了楊廷和的手:「姑父,我來看您了。」
楊廷和彷彿抑制著內心的波瀾,聲音顫抖,曳著模糊的尾音說道:「哦,是茂堅啊,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時候還來看我。當年我府上多熱鬧,二品京官都未必能輪得上見我,可現在,嘿嘿。」
喻茂堅見楊廷和傷感,剛想解勸幾句,沒想到楊廷和說道:「皇上現在如何了?」喻茂堅只好將邸報上的事,揀著不那麼重要的說給楊廷和。
楊廷和老淚縱橫,原本就起了蒙的眼睛,更加渾濁不堪。「我楊家為了大明的江山,殫精竭慮,那成想到了現在的地步,楊慎流放雲南,楊廷儀竟然死在了我的前面。皇上,你不公啊!」
這番話,喻茂堅也只能是裝作聽不到了。這其中的原委,不是一句「不公平」就能說清楚的。
二人又續了好一會話。見楊廷和精神實在支持不住了,便要告辭。楊廷和卻一把拉住了喻茂堅,眼角含淚說道:「你若是陛見皇上,請轉告萬歲,我楊廷和這輩子,雖然敗了,但是我心甘情願。我楊家榮衰尚在其次。我為大明選了一位聖君啊。」
懷著無比複雜的心,喻茂堅帶著喻應台上了路。沿著長江而下,第六日黃昏便到了金陵。喻應台還是第一次出門,見一切都是興趣盎然。喻茂堅帶領著喻應台,到了南京工部。宋景喜出望外,早早地便退了職。帶領著老友和喻應台,來到了南京城自己的府邸。
注1革布:使用糨糊和碎布粘起來晒乾,用來製作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