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真定府茂堅查劣紳
開府庫知府賑災民(1)
宋景十分高興,也不管什麼君子遠庖廚了,換掉了官袍,來到了廚下,挽起袖子便準備親手烹幾個小菜款待喻茂堅。而喻茂堅也跟到了廚下,坐在廚房的一個木杌子上,沿著宋景在矮缸之中取出了一條長江白魚,摔在了案板上,立刀刮鱗,就像是此中好手一樣,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喻茂堅笑道:「看起來你是經常下廚的,不然的話怎麼有這麼好的手段呢?」
宋景說道:「我可不比其他的上書侍郎,俸祿還要接濟一些受窮的工匠,就沒有閑錢再養廚子了。」一邊說著,一邊將魚的身上橫豎切了幾刀。放在清水裡洗凈。然後拎著尾巴,倒立在滾油的鍋中,用勺子舀了熱油,澆在了魚身上。瞬間吱吱啦啦地響了起來,一股濃烈的香味便傳了出來。
喻茂堅嘖嘖稱讚道:「也就是你宋景了,做什麼事情都是這般的精巧。對了,老兄的託付,我已經辦好了,雷通正在我家裡修養,也算是有碗飯吃,你什麼時候提用,隨時給我家裡寫信就是了。」
宋景一邊忙著手裡的事情,一邊對喻茂堅說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會幫忙的。唉,雷通實乃是難得的人才,此人匠心獨運,可就是吃了楊廷儀的遲累。被裁撤回去了,我說起來也算是個四品侍郎,保不下此人,唉……」
喻茂堅點了點頭:「南京這幫官員,除了禮部每年還有點事做,其他的幾部,都是擺設。看著好看罷了。」
沒想到宋景卻是轉過了頭,認真地說道:「誰說南京六部是擺設了?就拿我們工部來說,不知比北京的工部好上多少。我帶著幾個能工巧匠,研製了一款火繩槍,便上書給皇上,可是音信皆無。哼哼,北京的工部,有這個能力嗎?」
喻茂堅知道宋景對於自己的巧術機關特別得意,便笑了笑,改了話題:「我剛剛看了你書房的邸報,漕運糜爛,你總會有大顯身手的時候。」
宋景彷彿不再理會了,只是專心的烹魚:「但願有這麼一天吧。」
兩個人對坐,吃罷了晚飯,便坐在了院下乘涼。月光如水,撒在了院子之中,喻應台跑了過來,手裡拎著一個大茶壺,十分吃力的給兩個人續水。宋景笑道:「都說你規矩大,瞧瞧,多靈巧的一個孩子,也這般懂規矩。」
喻茂堅滿意地看了看喻應台:「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幾年朝政煩亂複雜。若是不講規矩,我恐怕也早就發配了戍所戍邊了。」
宋景啞然一笑:「你這般循序漸進,什麼時候能高居朝閣呢?而我呢,則是一心想著你們所說的奇淫巧術,不思上進,要論做官,咱們誰都不如嚴嵩。」
喻茂堅坐正了身子:「許久沒有嚴老兄的消息了,他怎麼樣?」
宋景譏笑了一聲:「他?好得很呢!因為皇上愛重江西籍的官員,嘉靖四年調任北京禮部侍郎,正好趕上禮儀之爭。我曾經跟他通過信,勸說他敬天守時,禮儀之爭,最後還是要著落在禮部的身上。可是嚴老兄來信,卻反過來勸我上疏皇帝遵立興獻王。南京工部本就是個不起眼的地方,我卻不肯做那樣惹眼的事情。」說罷,呷了一口茶說道:「我的座右銘與你喻家家風很像,你是克忠克孝,惟耕惟讀,我呢?惟工惟匠罷了。」說罷,兩個人相視而笑。
喻茂堅問道:「那嚴嵩近況如何?」
宋景擺了擺手說道:「現在可不能同日而語,前一陣子他南下,路過金陵的時候,我見了他一面,他前往湖廣安陸府修建顯陵了。估摸著日期,不一時便可以還朝了。」說著,仰望著議論明月,長嘆一聲道:「終究不是同道中人,你以後還需提防才是。」
喻茂堅心中一陣酸熱,這嚴嵩本是宋景的朋友,上次在江西平叛朱宸濠之時認識的。卻說出來這樣的話,無疑是將喻茂堅視為知己。喻茂堅也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次日天明,喻茂堅便繼續北上。由於新任了河道都御史,河道衙門風清氣正。有南京至通州的河道雖然也有淤塞,吃水較深的大駁船不能通行,小一點的船還是可以暢行無阻。一路無話,走了七日,終於到了通州境內。宿在了官驛之中,第二日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嘉靖皇帝在乾清宮冬暖閣接見了喻茂堅。
幾年不見,嘉靖皇帝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居移氣養移體,身上頗為威重。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君王的氣度。喻茂堅行了大禮:「臣喻茂堅參見皇上。」
「起來吧!」嘉靖皇帝盤膝坐在了炕上,只是虛抬了一下手,喻茂堅垂手侍立在旁,去瞧嘉靖皇帝的時候,皇帝卻沒有穿綉滿金龍的滾龍袍,而是穿著一件尋常的衲衣。頭上插著一根象牙的發簪。看上去素雅淡薄。
嘉靖皇帝對喻茂堅說道:「你是正德六年進士吧。」
喻茂堅躬身答道:「是,皇上。正德六年三甲進士。」
嘉靖皇帝笑了笑:「為官十多年了,還是個知府,朕是太小氣了。不過河間這地方,是要有個能員幹吏巡守。我聽聞去歲河間雨水充沛,卻依舊有餓殍之人,民間賣兒鬻女。你去查清楚了,奏朕知道。」
喻茂堅躬身答道:「臣遵旨。」
喻茂堅陛辭。到吏部交割了差事,便沿著古道趕往河間府。喻應台有點泄氣:「祖父,皇上確實小氣,我們不遠千里進京陛見,就得了個知府,祖父的才能功績,怎麼也能做個侍郎。」
喻茂堅卻板起了面孔:「誰教的你這些混賬話?你忘了什麼叫克忠克孝了?什麼叫『忠』?盡心於人是忠!我是天子之臣,便盡心於天子就是了!」彷彿是喻茂堅目光太過迫人。喻應台竟然嚇得惴惴然。喻茂堅嘆了口氣說道:「這些道理你要明白,省得以後走錯了路。」
趕車的車把式,和喻茂堅是同齡人,一路上和喻茂堅談得很投機。見喻應台撇著嘴。乾咳了一陣,笑著說道:「你可別小看了知府,我聽說,你祖父曾做過真定知府,嘿嘿,這可是天下最大的官兒呢。」
喻應台也來了興趣:「這話怎麼說?」
車把頭也挺喜歡喻應台的,揮動鞭子,鞭稍發出了一聲脆響。微笑著說道:「天底下,唯一能讓皇上上稅的,便是這真定府知府了。皇城南邊,有一個皇上祭天的地方,叫先農壇。外面有一塊地,一畝三分。是皇上親耕的土地。每年開春,皇上都會親自扶犁杖耕田,當然是要上稅的。」
喻應台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覺得新奇。這車把頭卻幽幽的一聲長嘆:「唉,當今皇上通道,卻也有好處。這直隸地面,距離先農壇才不到一百里。同一片天,同時下雨,偏偏皇上的一畝三分地生長旺盛,這河間府就是赤地千里。」下面的話礙難出口,車把頭便一聲長嘆,不再說下去了。
喻茂堅卻陷入了沉思:「有這事?整個河間府都是這樣嗎?」
見話題終於在皇上身上轉移了,車把頭用鞭稍指著遠處一片蔥綠說道:「可不是嗎?老天就是這樣編排我們窮苦人。你瞧了沒,這官道兩旁,莊稼長得多好。可是自此往東十里,田裡便是顆粒無收,誰知道老天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