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真定府茂堅查劣紳
開府庫知府賑災民(2)
喻茂堅只在霸州暫宿了一夜,第二日傍晚,便來到了河間府。府衙裡面的書吏皂吏,以及臬台等都出城迎接。喻茂堅遠遠看著矗立在晨光中的城門和箭樓,又看了看清掃一新的城門街道。迎接出來的河間府同知黃文遠忙上前一步,說道:「府台大人一路辛苦,快裡面請!」便將喻茂堅請入了城。
黃文遠見只有喻茂堅和喻應台祖孫二人,便恭維道:「久聞喻大人清廉寒減,萬沒想到竟然到了這份上,竟然一個隨從都沒有。」
喻茂堅只是笑了笑:「黃大人客氣,本府奉皇上聖旨巡牧河間府,還要請各位老兄齊心協力,才能不違聖恩。」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寒暄了片刻,便進了北門,徑直來到了府台衙門。
真定府衙算是整齊周備了,為了迎接新上任的府台大人,一種差役早就將地面沖刷得乾乾淨淨,庭前堂口掃的一塵不染。還特意地將聞登鼓重新油漆了一番,看上去猩紅醒目。邁步走進儀門,二院更是軒敞。兩邊直通的班房,都有長廊雨榭,青瓦到頂。儀門正對著的,是一個四角亭子,飛檐斗拱,朱漆彩繪。亭子之中立著一塊碑。是青石的質地,上面沒有螭紋和祥龍,只是一塊素碑。走近看,上面刻著端楷的十六個大字。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可虐,上天難欺」
喻茂堅在戒碑前站定:「這是宋太祖留下來的,雖然天地改換,但這十六字卻不能變。甚好,甚好!」
見府台大人都這麼說了,同知黃文遠趕緊附和說道:「正是這般,喻大人來了河間府,便有了盼頭了。」說罷,便徑直前往了大堂。
而與此同時,河間府的南門,卻是另外一番光景。南門外,原本寬敞的地面變得擁擠不堪,雜亂無章。沿著城牆,難民們搭建起了簡易的棚子,成片成片的。這些難民衣衫襤褸,簇擁在一處,臉上全然都是麻木的表情。守衛南城門的軍兵,持槍背劍,如臨大敵,虎視眈眈,萬一有饑民靠近,便瞪著眼睛斥退了回去。軍兵大喊道:「走走走走!現在是什麼時辰?就餓死鬼一樣的守在這兒?還有半個時辰才開粥棚呢。」
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說道:「哪裡是粥?連米湯都不如,我今兒早上數了數,不過七八十個小米粒,頂不住幾泡尿。」
這軍兵彷彿也很無奈,大聲斥道:「這也是府台老爺恩典。要是再鬧事,休怪我們不客氣!」
正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門前,身上穿的衣服還算是體面,只不過青衣小帽的,是個從人的打扮,這人卻是喻茂堅的常隨楊柱兒。而他的身邊,卻站著一個孩子,卻是衣著襤褸,幾乎沒有什麼頭髮,腦門上生者一圈一圈的賴疤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楊柱兒。楊柱兒說道:「別怕,跟著我走便是了。」說罷,便帶著孩子來到了城門下,拱手說道:「各位軍爺,我是行商之人,掌柜的現在正在河間府。我是奉命來送信的。」
這位守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楊柱兒,見雖然是下人,但是面色白皙,體態勻稱,不似饑民。有看了看他背的包袱,便點了點頭,楊柱兒交了三錢銀子的城門稅。軍頭揮了揮手,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
門軸摩擦的聲音傳了出來,這些饑民精神一振,便齊齊地站了出來。朝著城門涌了過來,還有人高喊:「進城啦!進城啦!城裡還能討一口飯吃!」
人群開始騷動了起來,尚有力氣的人都朝著城門蜂擁而來。楊柱兒回頭,看了看烏泱泱的難民,心道:「老爺英明,知道從北門進城,這些地方官絕對會作弊。提前清理街道,沒想到,河間府的災情竟到了這份上。」
軍頭卻很不耐煩:「要進城便進城!一會出了亂子,可不是玩的。」說罷,便一把將楊柱兒推進了城門的縫隙之中。楊柱兒一個趔趄,站定之後,身後的城門霍當一聲關上了,隔著無情的城門,傳來的喝罵聲,哀號聲,亂成了一片。
而河間府的大街上,卻是另外一番情景。買賣鋪戶照常開著,只是門前行人奚落。大街也是頗為整潔。楊柱兒都暗暗地記在了心裡,打聽著道路來到了府台衙門,喻應台正坐在外面的台階上,見楊柱兒過來,便迎了上去:「楊叔,你總算回來了,祖父還說怕你出事呢。快點進去吧。」說著,便帶著楊柱兒來到了喻茂堅的下處。
喻茂堅走了一天的路,雙腳正泡在銅盆之中,舒適地對搓著。見楊柱兒進來,忙讓他坐了:「怎麼樣?可見到了些不一樣的事情?」
楊柱兒喝了一碗涼茶,摸了一下嘴巴:「老爺,您想的一點都不錯,除了接官的北門,其他幾個城門都有饑民,粗粗算下來,足有幾萬吧。」
喻茂堅不易覺察的抖了一下,吸著涼氣:「這麼多?」
楊柱兒說道:「這還不算外面幾個縣的,看起來直隸的災荒。實在是出人預料啊。」
楊柱兒說道:「老爺,我在路上,撿到了一個快要餓死的饑民,口口聲聲地要告徐員外。我便救了下來。他知道一些事情,便私下裡帶了回來。」
喻茂堅眼眉一挑:「快,帶過來我看。」
楊柱兒便下去了,過了好一陣,才領著一個乾瘦的孩子進來。楊柱兒說道:「這就是我路上搭救的,這孩子叫小賴子。說是徐員外府上的逃奴,小賴子,這是河間府最大的官兒了,你要告倒徐員外,就得跟這位老爺說。」
小賴子剛剛才在廚下吃了一碗飽飯,此刻嘴角還沾著米粒。見了喻茂堅,眼眶發紅,撲通就跪了下去,還沒等說話,便淚水長流,嗚嗚地哭出了聲音。「謝謝爺賞的飯。謝謝爺!我原本想著來河間府討飯,可是軍爺就是不讓進城。若不是爺收留,我現在早就餓死了。」
喻應台與小賴子同齡。見他哭得凄荒,忙給遞上了一張帕子。不解地問道:「祖父,這些官兒們為什麼不讓饑民進城呢?」
喻茂堅嘆了口氣:「地方官有地方官的難處,倘若饑民進了城,萬一要是傳了時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再者,治安也會紊亂,到時候更不好收拾。」喻應台只是撇撇嘴,站在一旁不說話。喻茂堅甩了甩腳上的水,趿拉著鞋站了起來,說道:「有什麼事,你便跟我說,我定會給你做主的。」
過了好一陣,小賴子才平復了一下:「老爺,我本是河間人。我家裡原有爹,有娘,有個妹子,今年才四歲。原來家裡還有幾畝薄田。前年是個豐年,家裡面除了交丁銀,也還有過冬的糧食。後來縣裡說,要去疏浚運河,就來家裡抓差。我爹有病,我還太小,縣裡的人說,只要是交糧食,就能免了差役。老爺,餓死老子娘,不動種子糧。但是這些差役不由分說,家裡的糧食就全都交了上去。徐老爺原是好人。見我家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就借了我家些糧食。過年開春,還借給了我家種子糧。爹說只要有糧食種了,就算是緩過勁了。可是誰知道老天爺是怎麼想的,偏偏我家的地里不長青苗。爹嚇傻了,娘也嚇呆了,在土地廟前跪了一天一夜。又到了收丁稅的時候,我家一點糧食都沒有,我爹沒辦法,妹子先叫一個南京的人牙子買走了。徐員外說可以把地賣給他,六畝地才賣了二兩銀子。爹把我賣給了徐員外家做奴才,這才完了稅。沒有了田,爹娘也病死了。」
小賴子說得凄荒,喻應台一邊站在旁邊聽著,一邊暗暗的啜泣。喻茂堅緊皺著眉頭道:「你又是怎麼在徐員外家逃出來的?按說做了家奴,雖然沒了生身自由,但吃穿不用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