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頭鯨魚
「那你準備怎麼辦?」
黎姿眷想了又想,「我還不確定那個女人說的是真是假?」其實她當然知道,只是還抱著一絲希望。
「夠了,和他斷了聯繫!」程午肆最後得出結論。
「我不會和他分手!」她很堅定。
「那你真的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給他當情人?」程午肆頭大,他一向知道她倔強,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丫頭。
「不會……」
她一直重複這兩個字。
「我們離開這裡,去紐西蘭,你喜歡靠海的地方,那裡景色也好,我立即去安排。」
黎姿眷搖頭,「我答應了他,要和他去法國。」
「黎!姿!眷!」他一字一句,「你玩不過這種人,要是你還想下半輩子自由自在,那最好離他遠一點。」
「他是哪種人?」她反問。
「最狠最凶的那種。」程午肆說。
他記起在中國碼頭那次遇見的屍體,泡在魚泡箱子中的碎片,還有一個被挖了眼珠子的頭顱,想想便不寒而慄,這些墨西哥人不會比那些混跡碼頭的打手心軟,聽派司加說,販毒集團的那些人為了家族名譽和蠅頭小利更甚。
他還沒有查到章鉞笛的身份,但如果他真的和那幾個販毒家族有關,那黎姿眷這一次就是真的惹來了滔天的麻煩。
「有一份信,應該是你家裡的。」程午肆說。
她一拍桌子,把頭髮揉得亂糟糟,「我說了我不……」
「知道,你說有家裡來的信,統統丟掉,可是我看了信,是你父親去世了。」
出乎意料,黎姿眷笑得直不起腰,「真的?我看看。」
程午肆滿臉驚訝地看著她,他不了解她,可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人,就算是再有深仇大恨也不該對逝者如此無禮。
她撕開信封,是她三哥寫的信,要她回家一趟披麻戴孝。
去他的披麻戴孝,黎姿眷說。
「既然信已經寄到這裡,說明我們的住址已經泄露了,還是早些離開為好。」程午肆說,她不想回去他也不願意再強求她。
「這句話不錯。」她點頭,「我要和章鉞笛去法國,你也儘快離開這裡。」
「你在說什麼?」她想要趕他走?
「我和他結了婚,以後你再陪著我,諸多不便。」
程午肆仰起頭,鼻子酸,半晌才說,「我不會離開你,這輩子都不會。」
「誰都會離開的,沒有一個人能陪著我到最後。」她把信丟入垃圾桶。
「章鉞笛呢?」
「我不清楚他能陪我多久,但是他不能先放手,不能背叛,除了我說讓他走,他要是先轉身離開,我會在他背後開一槍,從肩胛骨射穿他的心臟。」黎姿眷淡然地看著他。
程午肆去了倉庫,在一捆布帛上呆坐著。
黎姿眷沒有顧及到他的黯然神傷,她看著手中的素描筆,不由得感嘆真像是雕花衣櫃的插栓。她記得很清楚,家裡那根插栓就是這樣棕色的木棍,她盯著插栓,那一天看到了晚上,她記得插栓的木頭紋路,記得插栓的長度,記得插栓上有一種樟腦的氣味,可是唯獨記不得母親那一天的五官,也許是她太想忘記她臉上的傷痕,想起來那些傷口就會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她的大腦自動選擇遺忘。
她母親把她推入衣櫃中,用精緻的毛皮大衣蓋住她的臉,哄著她說,「眷眷就在衣櫃中待一會兒啊,就一會兒,我們來玩捉迷藏,一會兒你不要出來,等我藏好了再出來,不許發出聲音,要不然眷眷就輸了。」
她哭著說不要,她不想玩這個遊戲,要母親和她一起去祖母那裡看堂兄們練字,她說她也想學寫字,母親說好,明天就讓她和他們一起學。
她一直說不要出聲,不要出聲,黎姿眷向來聽她的話。
那個混蛋進來就是一巴掌,黎姿眷最討厭他用巴掌扇人,母親卻說,父親其實只是控制不住脾氣,就像是眷眷控制不住想要吃糖。
屁話,扇巴掌和吃糖明明是兩回事。
母親還說,父親只是扇巴掌,他不會再用別的方法傷害她了,這只是個不好的習慣,以後他會改。
黎姿眷見過他打她之後,會用冰塊幫她敷臉,還會低聲道歉說,下次再也不會這樣。
他娶了另外一個姨娘以後,打母親的次數變多了,而且他再也不會道歉了。
黎姿眷從來沒有見過他打那個姨娘,他只打母親。
他也從來不打夫人,因為他不敢,只要他說句不好聽的,祖母都會變臉色,唯獨母親,當著眾人的面,他打母親,也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
母親說,父親以前很愛她的,他們剛剛成親那會兒,祖母嫌棄她沒有三寸金蓮,掀開她的裙子像檢查器物一般檢查她,是父親趕過來維護她,還說他就喜歡大腳,裹得像個豬蹄子,一看就噁心。
母親還說,父親打她是因為愛她。
他一開始喜歡扇巴掌,母親說只是個怪毛病,因為男人都會有怪僻,作為女子要容忍丈夫,丈夫就是天,再看不下去就要用針扎自己一下,告誡自己不能違逆丈夫。
黎姿眷不喜歡她這麼說,討厭極了她的卑微。
或許一開始只是個小怪癖,喜歡扇巴掌,在母親眼中和喜歡喝酒沒有什麼兩樣。
但是,他漸漸地握緊拳沖著母親的肚子上打,打完后他會露出滿足的笑意。
母親說,以前求親的時候,他說一輩子都不會欺騙她,會保護好她。
母親一直認為他很愛她。
黎姿眷以為,愛不是巴掌,應該是擁抱和肩膀,在她恐懼時用擁抱守護她,在她悲傷時用肩膀安慰她。
愛從來不是傷害。
是母親錯了,是她錯了。
她在柜子中,黑暗、窄小、冰冷,四周儘是這樣的感覺,可是她很乖很乖,沒有發出聲音。
父親進來的時候,一腳把門踹破了,聲音那樣大,不會沒有人不知道,但是沒有人過來,父親這樣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可怕的習慣。
黎姿眷記憶中,母親從來不出大門,她只會繡花踢毽子,看見生人就會躲開,再乖巧不過的一個婦道人家。
會因為祖母咳一聲,她就巴巴地在房中熬枇杷露,會因為堂兄們說天冷了,她就顫著手縫斗篷。
只是,她是個唱戲的女子。
就因為她是唱戲的女子,她就活該被看輕,就因為她沒嫁人前唱過幾場《長槍緣》,她就在下人口中成了個下賤的戲子。
他們說戲子無情,她跑去問母親什麼是戲子,母親抱著她哭了很久,說不要告訴父親和祖母。
她明明什麼都做得很好,這樣,他們還不滿意。
父親打她已經成為了樂趣,黎姿眷長大才明白這件事。
他最後一腳踢在母親身上,母親已經不會動了。
奇怪的是,父親打她,她從來不討饒不叫喊。
也是長大后,黎姿眷知道了原因,母親素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她習慣對身邊每個人都好,可那些人只是覺得她的好也卑賤。
好,怎麼會卑賤呢?那樣溫柔的女子,怎麼會在他們口中就成了下賤胚子。
父親背叛了他的諾言,他說過她會保護她,愛她,母親把父親當做天,可他只是和別人一樣傷害她。
背叛的人,都該死。
負心的人,都該死。
黎姿眷剛學會打槍那會兒,已經把這兩句話來回念叨了幾千遍。
她躲在柜子里,從一絲縫隙中看著倒在地上的母親,母親已經不動了,她再也不會來抱她了。
也沒有人叫她眷眷了。
她沒有母親了。
那些人把母親的身體拖走以後,家裡的人找了她很久,最後他們在柜子里找到了她。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黎姿眷再也不能再密不透風的地方呆著,也不能在狹窄幽暗的地方停留。
夫人把她抱出來,連聲哄她,一直說沒事了沒事了。
她被夫人抱在懷裡,可她怎麼抱著她,都覺得好冷好冷,這個抱著她的人,身上也好冷,這個家,像個冰窟窿,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冰塊,他們才是屍體。
父親第二天到祖母那裡去跪著,她趴在祖母腳邊玩東西,似乎是一隻毛茸茸的小老虎。
「怎麼會打死她呢?我說了多少次叫你下手輕一些。」祖母的拐棍在地上劃了幾下。
夫人過來求情,說他只是喝酒喝多了,下一次再也不會了。
父親拉著她的手,叫她小眷。
黎姿眷看著他,擠出一個滑稽的笑。
他看見那笑意嚇壞了,連滾帶爬從祖母那裡逃走。
嫂嫂們說,她怎麼還會笑出來呢?不是在柜子里都聽見了嗎?
黎姿眷玩著那些東西,沒有和他們說話。
學會用槍之後,她覺得應該儘快離開那裡,不然她會忍不住殺光這些人。
母親說,死都是黎家的鬼,所以,她不會離開這裡,黎姿眷不能當著她的面殺掉這些人。
她做不到讓母親失望。
所以,她只能離開,天大地大,她此生都不會再回到這裡。
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讓她把仇恨都已經放入最深的一個抽屜,只要不打開,她就還是個愛哭愛笑的姑娘。
她把圖紙改了又改,在衣襟上也做了修改,晚間程午肆來叫她吃飯,黎姿眷吃了幾口,把設計圖拿給他看,「怎麼樣?」
「有人預定這個嗎?」
「沒有,我做給自己的。」
「怎麼忽然……」他一驚,「你要去婚禮現場?」
「不是啊,誰說是婚禮現場。」
「我儘快訂去紐西蘭的票,我們不能再呆了。」
「我不會走,你一個人走吧。」
程午肆有很不好的直覺,這一次她非要把命搭進入不可,「拜託你聽我一次行嗎?」
「我憑什麼聽你的。」
「退一百步,就算你去了,難道他就不會和她結婚了?」
「他不會和別人結婚,只會和我一個人,他說了。」
「密斯黎,你醒醒好不好,章鉞笛擺明了玩你。」
「他不會。」
「他今天怎麼不來,要是他來,我親口問他。」程午肆說。
「他忙著安排我們結婚的事,這幾天都會很忙。」黎姿眷看著手中的設計圖,臉上沒有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