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 91 章

同朝為官,沒有同仇敵愾,最後鬧得自己人對付自己人,細想真是可笑至極。

梁遇已經將兩廣的情況上報朝廷,按著老例兒來說,臣工上摺子,一般都是工整謄抄了,命人八百里加急送進京城,但梁遇不同。他是皇帝大伴,又兼整頓吏治的重任,他的奏疏大可用飛鴿傳書,司禮監接到后直呈御前,耽誤不了工夫。

唯一耗時的,大概就是尋找皇帝有些困難。如今的皇帝,不像早前才登基那會兒克勤克儉了,自打後宮擴充后,一天中的大半時間流連在後宮,起先是寵幸兩個選侍,等到宇文貴妃入宮后,幾乎萬千寵愛都歸於了貴妃一身。

貴妃性奢靡,好遊玩,宮裡的幾處花園逛膩了,便攛掇著皇帝移駕西海子,在那湖光山色中避暑理政。西海子原本就宮殿眾多,皇帝一忽兒南,一忽兒北的,要找見實在得費一番腳程。

大熱的天兒,曾鯨托著手書在堤岸上南北往來,烈日炎炎曬得眼睛都睜不開。好容易在涼風殿找著了人,待要進去,貴妃卻從裡頭信步走出來,一頭黑髮隨意拿竹笄挽住,雪白的寬袍下是一雙不著羅襪的玉足,因袍裾寬大,裙隨足動,頗有涉水而來的柔旖風度。

這天底下男人,恐怕極少有人能抗拒她的容貌。若說進宮之初還有一點青澀稚嫩,那麼現在已經將養得既艷且柔,饒是曾鯨這樣凈了身的,見了她也有怦然心動之感。

貴妃翩然而至,淡聲說:「少監怎麼來了?皇上這會兒正歇著呢,不知多早晚會醒。」

曾鯨說不礙的,「奴婢在這裡等著,等到皇上起身為止。」

貴妃輕俏瞥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他手裡小小的錦盒上,偏身問:「是梁掌印有信兒呈報皇上?」

曾鯨道是,「南邊局勢瞬息萬變,掌印大人有要緊軍務,恭請皇上聖裁。」

貴妃點了點頭,視線如流水般,在他面上轉了一圈兒。

「少監真是個實誠人,大晌午里跑到西海子來,連把傘都不打,瞧瞧曬得臉都紅了。」貴妃邊說邊一笑,「正好,我這兒有把金絲藤編的傘,不用油紙綢緞做頂,又遮陽又透風,回頭就賞了少監吧。」

曾鯨忙蝦腰,說多謝貴妃娘娘,「奴婢是個糙人,一心為主子辦事兒,風吹日晒不在話下。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領了,那麼金貴的傘,奴婢用著怕折了奴婢的草料,還是娘娘留著自個兒使吧。」

貴妃早前也聽說了梁遇馭下極嚴,見曾鯨油鹽不進,才知道這個傳聞是真的。可她不死心,趁著梁遇不在,要是拉攏了他跟前信任的人,那麼她在宮裡就能如虎添翼,不必再忌諱皇后了。

她的笑容又深了幾分,慢悠悠從木製的台階上走下來。這涼風殿的布局和其他宮殿不一樣,形制頗有盛唐之風,臨水而建,殿上還有殿。殿與殿之間用合抱的柱子撐起相連的頂棚,那打磨得發光的木地板透出琥珀色的光,不染一點塵埃,明凈得幾乎能倒映出人影來。

貴妃蓮步翩躚,在他邊上轉了一圈,和聲問:「少監進宮多少年了?」

這帝王家,從來不是個能容下家長里短的地方,一旦談及瑣碎,就說明後頭有大鉤子等著他。

曾鯨自留了一份心,嘴上仍據實作答:「回娘娘的話,奴婢八歲進宮,到如今已經十五年了。」

貴妃哦了聲,「十五年,可是老人兒了。我聽說梁掌印二十歲那年,就代前頭掌印執掌司禮監,曾少監今年二十三,比梁掌印可整整晚了三年啊。」

曾鯨還是那樣四平八穩的做派,微微一笑道:「奴婢等不過是承辦粗使活計的,這世上和掌印一樣足智的人,又能有幾個?奴婢蠢笨,不敢有別的想頭兒,只要能跟在掌印身邊學著辦差,就是奴婢最大的福氣了。」

「那也不盡然。」貴妃那雙金環璀璨的眼眸睇住他,含笑道,「我進宮這些時候,也曾留意過少監辦事,可算是滴水不漏,未見得不及梁掌印。少監只是缺個機會,缺個能扶植你的人,只要少監願意獨自闖一闖,他日青雲直上,別說是個隨堂,就算是秉筆、掌印,也不費吹灰之力。」

曾鯨聽在耳里,知道貴妃這是在利誘他。若說半點不心動,那也未必,畢竟天下利己的人多了,不獨他一個。但心動過後,只要敢踏出一步,那麼就是把腦袋放到了鍘刀之下,不知刀鋒什麼時候會落下來。恐怕還未嘗到權力的滋味兒,腦袋就先搬家了。

他含蓄地笑了笑,「娘娘玩笑了,奴婢是個沒出息的人,掌印秉筆權大勢大,處境也艱難,於奴婢來說,一個隨堂的差事足夠了。人說可著頭做帽子,帽子太大了遮眼睛,奴婢本來眼神兒就不好,還是不做這個痴心妄想了。」

恰在這時,裡頭傳出皇帝的咳嗽聲,曾鯨不敢耽擱,忙向貴妃行了一禮,疾步往殿內去了。

貴妃長吁了口氣,心道不識抬舉,謹慎得過了,也只有在人手底下當碎催,登不上高位。不過這梁遇的根基之深,確實出乎她的預料,她進京之後便私下打發人活動,不管是東廠、錦衣衛,還是內閣,想挑出個敢於反他的人,竟是一個都挑不著。

所以只能從皇帝身上下手,皇帝有今兒,全賴梁遇輔佐。人在患難時能夠相依為命,進了富貴窩兒可就不一樣了。過去的狼狽歲月不願意有人記著,除掉那個知情者,就是順應天意。

貴妃負著手漫步踱過去,皇帝的聲音隱約傳出來,「這個葉震,竟敢勾結亂黨,煽動瑤民……」

曾鯨的嗓門壓得很低,唧唧噥噥的,實在聽不清楚。貴妃在外間慢悠悠轉了兩圈,終於見曾鯨退出來,她便從另一頭水榭入內,含笑偎在皇帝身邊問:「萬歲爺怎麼了?我瞧著怎麼不高興呢?」

皇帝勉強擠出個笑來,「都是朝政上的事,你不懂,也不要過問。」

「我不過想為主子分憂罷了,公務送進寢宮來,也算不得是公務了。」她一面說,一面把手搭在他肩頭,「是梁遇在南邊遇上了棘手的買賣,回來討主子示下了吧?」

皇帝嘆了口氣,蒼白的臉頰上一絲血色也無,喃喃說:「那些封疆大吏在外埠待得久了,眼裡沒有朝廷,他們就是土皇帝。眼下廠臣領巡撫的差事南下,到了那裡才知道,兩廣總督私自佔用國土,向瑤民徵收租金。國土重新丈量,建立各地魚鱗冊,他不敢明目張胆反對朝廷舉措,便矇騙瑤民增加重稅,挑唆得兩廣大亂,瑤民怨聲載道。這也就罷了,最可恨是紅羅黨。下黨養活上黨,上黨編書編戲,四處抹黑朝廷影射朕躬,這是什麼?這是要反!」

皇帝的身子不好,早前就過於文弱,後來又是理政又要纏綿後宮,弄得一里一里愈發虧下去,現在心情一有起伏就急喘。

貴妃忙給他順氣,「主子別急,梁遇不是在南邊么,責令他處置妥當就是了。眼下天兒熱,您著急上火的,急壞了龍體可怎麼好!不過……梁遇的話是片面之詞,要是兩廣總督具本參奏,興許又是另一種說辭。沒準兒參梁廠臣一本,說他濫用職權,誣陷朝廷大員也未可知。」

皇帝聽罷,轉過視線看她,「貴妃這是什麼意思?」

貴妃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主子不可偏聽偏信。事有兩面,兩廣總督到底不及梁廠臣便利,飛鴿傳書直達皇上手裡。人家的馬跑斷了腿,也趕不上鴿子扇一下翅膀。主子暫且息怒吧,再等等,興許過幾天,兩廣總督的奏疏就入京了呢。」

皇帝的臉色當即就變了,「梁遇是朕大伴,朕信得過他。」

貴妃一怔,復笑道:「我知道,您倚重他,他也確實會辦事兒。」說著扭過身子去,酸溜溜地絞起了裙帶,「要緊一宗,人家有個好妹妹,要不是這回跟著南下,恐怕也晉了位分了吧?」

她這麼一提,皇帝忽然就想起月徊來,那個帶著他滑冰吃爆肚的姑娘,每天早起一面給他梳頭,一面呵欠連天……他好像忘了一些事兒,忘了自己曾對她說過,這輩子最喜歡她,要封她做貴妃的,可她才離京幾個月,他就把這銜兒給了別人。

金口玉言還算不算數?好像是不算數了……皇帝瞧瞧貴妃的臉,這張臉真是千嬌百媚,看一眼便讓人神魂蕩漾。貴妃的魅力在於她的嬌,月徊的好處在於她的真。有時候「真」並不那麼適合過日子,反倒是「嬌」,可以點綴衣食無憂的人生。

皇帝重新堆砌起笑容,在那粉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貴妃這是吃味兒了?」

貴妃下意識讓了讓,「哪兒能呢,主子由來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也不能不識眉眼高低,和別人胡亂地爭。」

皇帝喜歡她鬧鬧小脾氣,一個鬧一個哄,也算閨房的樂趣。

主要貴妃太惑人,皇帝在她身上馳騁的時候,喪魂落魄地想。他是愛月徊的,直到現在,月徊還是他少年的夢。可他是皇帝,皇帝無法做到對一個人忠貞,當權者的身子和心應當是分開的,身子縱慾,而心乾淨透明。

貴妃微微睜著眼,迷茫地看著帳頂。皇帝在她身體里衝撞,毫無章法地悶頭胡干,她偶爾配合叫上一兩聲算捧場,這就是她的人生。

她不喜歡皇帝,討厭他的那雙桃花眼,討厭他虛張聲勢的語氣,討厭他總穿著妝緞的衣裳,甚至討厭他嘴裡的味道……貴妃?不過是有了頭銜的妓/女,扒下這層皮,還剩什麼?在和皇帝做這種事的時候,她只有想著西洲,才能調動起一點熱情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是念念不忘。

至於這皇帝,怕是天底下最噁心的男人了,越是位高權重,越有奇怪的癖好。

他的手閑不住,上下亂竄,作賤起女人來,叫人十分不適。每回完事兒愛往她嘴唇上抹那腌臢東西,她得用很大的氣力去忍耐,才讓自己不至於吐出來。

皇帝倒在一旁氣喘如牛,這時候的一國之君像只酒足飯飽的豬,再高貴的男人在床上也不過如此。

她披上衣裳,起身到偏殿洗漱。站在銅鏡前照,脖子上點點淤痕那麼礙眼,她使勁蹭了蹭,可惜蹭不掉,便隨手蘸了粉來蓋住。

其實她有時候也覺得喪氣,她敷衍皇帝,使盡渾身解數去刻意討好,但梁遇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好像從來不曾改變過。世人不多說了,男人間再深的感情,也敵不過女人的枕頭風么。若不是這話不準,她就要去懷疑,皇帝心裡真正喜歡的人是梁遇了。

唉,這些都不去說他,目下最遺憾就是進宮兩個月,侍寢無數次,一直不能有孕。倘或能懷上個皇子,那這孩子不光是希望也是救命稻草,至少讓她清凈上十個月,十個月之後就可慢慢圖長遠之計了。所以她需要一個孩子,不管是誰的孩子。

無聊地收拾完了自己,她又返回正殿,還沒進門就聽見皇帝震怒,似乎又在怨恨內閣掣肘。

「命梁遇趕緊平定了兩廣的事兒,速速回京。那個葉震既然不成就,兩廣總督換人就是了,朕不信他敢扯著大旗造反……」

有了皇帝這句話,就是天給梁遇借了膽兒,他可以憑著喜好來處置兩廣的動蕩局面。

虎跳門檢閱水師一行,出發前另備了一隊人馬,必要時候扛著葉總督的名頭來攪渾水。不過才到演練場,楊愚魯便把皇帝口諭送到了,令梁廠臣「不及奏上,可便宜行事」。

梁遇冠服端嚴坐在高台上,頭頂巨大的華蓋傘裙飄拂,遮擋了刺眼的陽光。他倚著綠竹引枕,將手書捲起來掖進袖袋裡。眯眼朝下看,一側是硬著頭皮暴晒的官員,另一側是家裡死了好幾撥人,還要忍氣吞聲作陪的葉總督。

水師檢閱?這位京里來的大官兒就是在找麻煩,有意給人小鞋穿。連塘綠營的參將兩眼盯著對面高台,「這閹賊懂什麼水師,不過瞧瞧好多大船,好多兵勇罷了。」邊說邊側過頭對葉震道,「制台,人手都安排妥當了,只等制台一聲令下。」

葉震面色凝重,慢慢深吸了口氣,「以炮聲作號令,連他身邊的人一塊兒辦了,不許有一個漏網之魚。」

樹碑立傳的向來是勝利者,只要擒獲了梁遇,到時候怎麼向朝廷回稟,就是后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專註地望向高台上的人,連塘綠營僅僅只是其中一路。葉總督掌管兩廣不是一日半日,待到亟需之時,自然有神兵天降。

轟然一聲,水師的炮響了,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激起幾丈高的水浪。炮聲之後又有火銃聲傳來,一時此起彼伏連成一片,要是不留神聽,還以為是周圍山巒震蕩的炮聲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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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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