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出身
朱冬梅很快找到火摺子點亮了燭光,屋裡頓時明亮起來,譚福生收回了曖昧貪婪的目光,象往常一樣慢慢地喝著茶,一付從容作派,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中。
阿璇鬆了一口氣,不再去理會他。她不能怕,一定不能怕,有李媽媽提前做的準備,還有早慧過人的小姐和她一起想辦法,她一定可以保護好小姐,也保護好自己。
她走到朱冬梅身邊,借著燭光隨手翻看起料子,裝作羨慕的樣子說:「這些衣料真漂亮,娘子想用哪種做衣服?」
朱冬梅隨手拿起一塊石青色的素綢:「這個當然是若瓊他爹的,桃紅和蔥綠色的我和若瓊都能穿,也不知她想要哪個,她挑剩下的就是我的。」
阿璇一心想早點離開,隨意說:「娘子還真是疼若瓊妹妹,我也不知道她喜歡哪一個,要不明天妹妹在的時候一起挑,這麼好的料子,燈光下肯定沒有在日頭下看得清楚,再說,也到晚飯時間了。」
朱冬梅也覺得對,就點點頭,阿璇趕緊說:「也不急於這一時,只要你們挑好了,我會用心加緊做的,實在急的話晚上熬夜吧,總之不會讓娘子和若瓊妹妹等急的。」
朱冬梅方才揮揮手讓她走,阿璇生怕譚福生張口留下她,也不敢看他,慌慌忙行了禮就出了屋,才覺頭暈氣短腿軟差點站立不穩,又不敢停留,只得強打精神離了這個院子,找個僻靜處平息了一下心情才去廚房。
她還不到十四歲,李媽媽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父母親人音信全無,身邊小的小老的老,幾乎沒有什麼依靠。
小姐再聰明懂事也才一個剛十歲的孩子,這種事別說她不懂,就算懂了也無可奈何,而且自己又怎麼有臉讓一個孩子知道這些事?誰才是自己的依靠?誰能庇護自己?
她自知處境十分艱難,已經很小心很謹慎了,不但每天小心翼翼無比辛苦地做事,乖巧溫順地討好著譚福生一家,就連衣著也是最樸素最寒酸的,雖然也是條件所限,但也有她刻意的原因。
就象小滿,雖然也衣著寒酸,但系一條鮮艷的絛子、用剩下的布頭做一朵絹花,采一朵應季的鮮花戴上,以前還從走村竄鄉的貨郎那裡買一些廉價的脂粉擦上。
可她從來沒有,總是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還是招來了別人的覬覦。
想到譚福生的目光,她更是生生打了一個寒噤,決定以後晚上再不一個人住。
譚福生為了控制她們,內院的門晚上不許從裡面上鎖,都是從外面上鎖的,他若起了壞心,晚上很輕易就能進來。若出了那種事,她只有一頭撞死的地步,而且還要給小姐和嬤嬤帶來滅頂之災,還真不如現在就死了好落個清白。
想到那幾壇酒,阿璇咬了咬嘴唇,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的下了決心。她不想落到那種生不如死的地步,李媽媽走了,她還有真心對她好的嬤嬤和小姐要保護,她還想要找到親人一家團聚。
譚福生看著她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匆匆逃離的樣子,心頭卻越發生起了一股怎麼也壓制不住的火苗,如同潑了油一般熊熊燃燒起來,澆都澆不滅。
他確實是個奴才,還是京城一戶官宦人家最卑賤的家生子,卻生的白凈俊秀又倜儻,一付讀書人的好模樣,酷似他的生母。
他的生母出身書香門第,卻在年幼時因為家裡招了禍事弄得家破人亡,無奈賣身為奴。
她曾是當家夫人身邊最得用最體面的大丫頭,年方十八,綺年玉貌,知書達理,忠心能幹,深得夫人信任。
將來不但有豐厚的嫁妝,還有夫人做靠山,雖然愛慕者無數,卻非一般人可覬覦的,夫人早已承諾要許配給心腹管事或者大掌柜為妻,前程自是一片光明。
可是她的青春美貌和可人性情卻讓年過四旬的老爺生了覬覦之心,並漸漸被夫人察覺。
雖然她是無辜且清白的,卻引起了夫人深深的嫉恨,她拿自己的丈夫沒辦法,卻把妒火全撒到無辜的丫頭身上,一怒之下找個借口把她發落到洗衣房打雜,又配給了一個老實木訥粗笨,年近三旬的車夫為妻,那就是他的親爹。
她自知求也無用,哭過一場后也就認了命,無視別人或同情或輕賤的目光,順從地在洗衣房做著最辛苦的活計,安心地與他的親爹成了親,踏踏實實過起日子來。
後來生下了他,他酷似其母,極得爹娘疼愛,從小就教他讀書識字,一家人雖然低賤辛苦,好歹也算衣食無憂。
夫人見她認命本份甘於貧賤,很是辛苦勞累,又從無一句怨言,也漸漸地放過了她,一家人倒也得和睦安寧。
在他七歲那一年,有段時間夫人帶著公子和小姐去外地赴喜宴,得個把月才能回來,家裡除了老爺和幾房妾室再沒別的主子。
那天和往常一樣,他一個人在家裡看書寫字,爹和娘都去做事了。
娘的針線活極好,夫人穿慣了她做的衣服,也覺得可惜了她的手藝,見她老實認命,就發了善心讓她去針線房做事,不象以前那麼辛苦了,還能把不太要緊的活帶回家來做。
爹仍是最下等的粗使車夫,是沒有資格給主子趕車的,平時不是去莊子上拉東西,就是拉採買的管事出去買東西,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的,每月只能歇兩天,今早說要拉二管事去郊外的田莊,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老爺忽然派人叫去他,又莫名其妙地讓他跟人外出辦事。
他當時很奇怪,家生子一般到了七八歲就會安排做事,每月好歹也有幾個月錢,因為暫時沒有空缺,爹娘也沒有什麼體面和地位,所以他才在家裡閑著。
不過他這個年齡也只能做跑腿傳話的小廝,若是運氣好或者有依仗的話,也有可能做哪個小公子身邊的書僮,那種好事是根本不可能落以他頭上的。
他雖然奇怪卻不敢違抗老爺的命令,再加上年紀小,很少有出府的機會,對於外出總是很好奇和期待的,就高高興興地跟著其他家奴小廝去了,一直在外跑了整整一天,等回到家,天色都晚了,他還處在興奮中,急著想給爹娘訴說這一天的見聞和吃過的東西。
家裡一片昏暗,借著落日的餘暉他依稀看到娘蓋著薄被躺著一動不動,屋裡有一種奇怪的氣味。
他有些惶恐,喊了一聲娘,娘轉頭看了下他,聲音十分疲憊喑啞的應了聲,讓他先出去,他聽話地出去了,一會兒娘又叫他進去。
他再進去時,屋裡已經點亮了燈,那種氣味揮之不去,娘頭髮凌亂著垂頭坐在床沿上,衣服倒穿的整齊,卻好象另換了一身,不是早上穿的那身,他想問,卻因為莫名其妙的不安不知該問什麼。
半晌,他娘抬起頭,眼裡一片可怕的死寂和悲憤,他有些害怕,卻不知該怎麼辦,娘看見他,擠出一個看來比哭還難受的笑容,想伸手摸他卻停下了。
然後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是男孩子,已經快八歲了,要學會照顧自己,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學娘教給你的字,將來長大了孝順你爹。」
娘的神色和語氣讓他十分惶恐不安,卻又不知是因為什麼。
片刻,娘讓他再練一會字,就去拿來了晚飯,說自己胃口不好不想吃,照顧他吃完了飯,從柜子拿出一個匣子讓他交給爹,又說明天要颳風,取出了厚一點的衣服,讓他們父子倆明早穿。
然後把幾件臟衣服洗了晾在屋檐下,就說她去還食盒,叮嚀他好好在屋裡待著不要亂跑,等爹回來。
他越發不安,卻還是一片懞懵,只拉住娘不放,娘苦笑一聲說:「娘還了食盒還有些事要做,等回來就很晚了,你寫會字就先睡,記著把匣子交給你爹,乖,聽話。」
那句「乖,聽話」讓他心安了一些,他雖年幼卻也明白奴才是身不由己的,就點點頭求娘早點回來。
娘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裡滿是依戀和痛苦,然後猶豫著伸手摸摸他的頭,似是下了決心,把腕上常年不離的絞絲銀鐲子褪下來放在桌上,提著食盒就那麼走了。
奴才的兒子,當然沒有資格嬌貴,他早就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爹娘都不在,他就象往常那樣自己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還睡的迷迷糊糊的,卻被爹從被窩裡拉起來,然後抱著他痛哭,他很惶恐害怕,又沒有看到娘,也嚇哭了,就哭著找娘。
爹抱起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路上的奴才都指指點點地用奇怪和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爹拉著他一路小跑到後院一間廢棄的破舊空房裡,然後跪坐在地上低哭。
空房裡有一張木板拼起來的小床和一個簡陋至極的靈堂,一個婆子守在一旁,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們,床板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女人,臉上蒙著白布,身穿嶄新的大紅綢衣,濕淥淥的頭髮盤了起來,上面還插著幾朵紅色的絹花和一支金釵,散發出死寂而冰冷的氣息,屋子外面桂花飄著香。
他就那樣一直看著一直看著,腦子一片空白,實在反應不過來,爹不是帶自己找娘親嗎,可這具僵硬冰冷的屍體和美麗溫柔的娘親有什麼關係?
然後婆子絮絮叨叨說是他娘大晚上的不知為什麼跑到池塘邊,卻不幸失足落水出了意外,真是可憐。
夫人又不在家,老爺憐其年紀輕輕意外送命,又曾是夫人身邊得力的大丫頭,就賞了綢衣和金釵裝裹,又賞了黑漆棺材裝殮,又賞給他爹十兩銀子的安葬費讓早點安葬,讓他們一定要記老爺和夫人的大恩大德,然後又催他見娘親最後一面,等會就要出殯了。
他內心恐懼又茫然,聽著爹哀哀的哭聲,腿腳發軟,一個勁地往後縮,怎麼也不肯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