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手

第七章 出手

多年之後,閔元啟可能會回憶起這一天,在冰冷刺骨的淮河之上,自己站在一艘破舊的漕船之上,渾身的肌肉緊繃著,內心也是無比的緊張。

梁世發和楊志晉還有高存誠幾個應該是有默契,三人雖然不敢違令,但在此時此刻也絕不會替閔元啟向前沖。

其餘的旗軍也是如此,哪怕被關二罵的狗血淋頭,卻都是低頭皺眉,不敢出聲。

謝祥年方二十,整個人生的如同一塊石塊,渾身俱是肌肉,眉眼都是方方正正的。這是個脾氣暴戾衝動的青年,但在聽到關二罵「驢馬射的」時,謝祥氣的臉色通紅,身上發抖,卻也是強忍著沒有上前還口。

關二是何人?

楊世達這樣的鹽課提舉,其實就是掛個官名,底下過百人鹽丁都是混混,無賴,青皮,游手,隨便挑一個出來,在四鄉八里都是相當有名的人物,街面上普通的混混,還進不得楊世達的眼皮底下。

關二從小便喜與人鬥毆,下手又黑又狠,是個典型的好勇鬥狠的混帳。其多次因斗傷人命被發配充軍,然後運道好又被大赦放回來。

雲梯關到灌南一帶,關二都是有名的狠角色,很多人傳言有不少綁架撕肉票的大案,俱是關二帶著人做的。

欺男霸女,橫行不法,二十來年手頭人命怕也不止一條,加上有楊世達當靠山,這樣的凶人豈是一般人敢惹的?不要說普通的軍戶,便是閔元啟這百戶當面,關二也沒有絲毫忌憚。

這還好是大明崇禎十七年,武人的地位其實在緩慢的提高,人們都知道是亂世,下意識的對拿刀把子的多了幾分敬畏,但那是對「兵」,眼前的這些衛所武夫,還是「軍」,仍然屬於叫人瞧不起的範疇。

李俊孫和王武邁一左一右站在閔元啟身邊,兩人都是微微低著頭,象是不得不上前,但又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樣子,兩人的神色有些為難,還象是有點兒難堪似的,象是感覺想和關二說聲抱歉,這事給關二和鹽丁們惹了麻煩……

至於閔元金和閔元忠,兩個本家兄弟雖然不退在後頭,擺出與自己無關的架式,畢竟閔元啟是族中的近支子弟,另外是試百戶,總旗,不管是親族關係還是官場關係,兩個族兄弟都不得不站到前頭,但也僅限於此了……

閔元啟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做事欠考量了,如果是今世的閔元啟怕是還想不周全,後世的閔元啟好歹也工作多年,雖然前後世的環境迥然不同,接觸的事物也是相差極遠,但基本的道理還是能夠共通。

簡單來說,就是忽略了敵方的力量和壓力,同時也忽略了自己一方的準備。

這種類似徵稅的抽成方式已經行之有年,不少千戶甚至指揮使的鹽船一樣得交銀,這裡頭的利益牽扯豈是等閑?閔元啟原本也根本沒有反抗的念頭,後世的意志加上今世的衝動,使得他下了決斷,現在看來,還是有些輕率了。

這倒也不妨……最關鍵的地方是閔元啟眼下真正明白過來,自己的部下,包括家丁和族兄弟在內都靠不住,閔元啟襲職尚不滿一年,恩威兩道都沒有展布,甚至象韓森這樣的總旗明擺著瞧他不起,遇事沒有心腹,爭執時沒有打手,這才是眼下尷尬局面的由來。

雖然如此,閔元啟也不打算退縮。

這一次縮了,傳揚開去必定名聲大損,想要挽回得花費十倍氣力。而且閔元啟也不覺得眼前這些人可怕,不過是欺負良善的地痞無賴,他惡,你便比他更惡就是。

雖然決斷有些輕率,但並不代表決定是錯的,閔元啟知道眼下的局面得打開一個缺口,對內對外才得從容展布,他倒是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從容著手,但現在可是崇禎十七年了,哪有時間?

關二罵了幾句,看到旗軍的反應,眼神中也滿是狐疑之色。

「賊配軍,到底要如何?」關二身邊有個漢子介面罵道:「咱們哪有那閑空和你們這群狗攮的耗?」

「你叫我甚?」閔元啟此時卻是一躍而起,落在木製的碼頭之上。

閔元啟魁梧的身軀踩在半濕的木板上,壓的木製的碼頭髮出一陣吱呀響聲。

「叫你試百戶大人?」關二臉上先是似笑非笑,接著「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怒聲道:「屁都不算的官,哪裡來的光棍搗子?想在你關二爺這裡耍威風?叫你聲賊配軍算抬舉你哩,趕緊的拿銀子出來,十兩銀須不得少了俺一分,若敢少,老子眼珠子認得你是試百戶,拳頭須認不得你……」

關二卻是真的不曾將閔元啟放在眼裡,一個試百戶官而已,在淮安府和各縣,淮安衛和大河衛的武官得有好幾百個,比村長里正還不值錢,窮一些的百戶總旗,也就是比乞丐過的強些,幾間破草房遮身,溫飽都不一定能混的上。大明朝廷早就不曾給衛所武官正常發俸祿了,若祖上沒有置辦一些田產留下來,不要說總旗,百戶,千戶窮困潦倒的又少了?

「那就比比拳頭!」閔元啟原本尚算冷靜,雖然抱著動手的心思,卻遲遲未能揮拳。

兩世為人的他,都是小時候打過群架,無非是小孩子鬧著玩罷了。後世的閔元啟一直是品行良好的優等生,今世的則是武官世家子弟,誰沒事會同他真的動手?

此時聽著關二罵聲,閔元啟先是一陣陣心煩,接著便是怒火上涌,再下來血氣沸騰,一股戾氣油然而生,在關二吵鬧的最後時刻,卻是看到眼前閔元啟直接一拳打了過來。

關二急忙躲閃,閔元啟的動作卻是極快,甚至出拳時還有隱隱的拳架,左拳握在腰,腰身從右擰身旋轉,兩腿一前一後隱隱弓步,全身如陀螺一般轉了半圈,然後右拳才揮擊直搗,猛然一下打在了關二的面門之上。

所有人都聽到了「咔嚓」一聲,關二悶哼了一聲,鼻樑骨卻是被這勢大力沉的一拳給打的粉碎!

看著眼前關二整張臉都痛的扭曲了,眼淚和鮮血一起飛濺,整個鼻子都被打的軟趴下去,歪斜不成模樣,閔元啟心中便是一陣快意!

四周的人俱是驚呆了,向來只有關二一夥打別人,哪有人敢出手打關二?

「打死他,打死這賊配軍。」關二又疼又氣,退後幾步指著閔元啟,大聲道:「不要管他什麼百戶總旗小旗,打死他我關二替他抵命!」

若是暗夜之中,或是私下鬥毆,打死人只是小事。在這碼頭過百人眼前打死個衛所武官,多半怕是要抵命,關二倒也是兇悍,這個時候絲毫不縮,甚至不懼被逮拿問罪處斬。

閔元啟也略微領教到了這個時代潑皮無賴的兇悍,這幫人未必敢上戰場與敵人交戰,私下鬥毆卻是捨得性命,那種痛毆一拳,對方立刻嚇的求饒的好事,閔元啟卻是沒有機會遇到。

關二這般叫喊,頓時便有十來個無賴潑皮涌了上來。

這幫人不管是稅丁還是鹽丁,都是楊世達和關二養的狗腿子,每日吃穿用度俱是靠著關二和楊世達,若有事不敢上,這飯碗卻是砸了,是以關二既說了敢抵命,這幫人便都是紅著眼沖了上來。

閔元啟當面,一下子便是衝上五六個人來。

俱是驢高馬大的漢子,一般身形的人卻也沒資格當混混潑皮。江北這裡還不及江南發達,若江南地方各府縣俱有打行,打行的人動手要更加專業,不管是將別人打殘打死,或是打行出人弄傷殘自己誣陷他人,甚至打行賣命都有公價,一條性命幾十兩上百兩銀,只要有主買便有人賣,一般都是用來在衙門打官司用,一旦死了人,從官到吏,到三班捕快,衙門裡的幫閑就如同蒼蠅般落在血跡上,不把出事的人家弄到傾家蕩產絕不會完事。

江北這裡,卻是直來直往!

幾個人一起動手,有人當面揮拳,有人側身踢踹,還有人閃在一邊,指著船首處的李俊孫王武邁等人大罵,警告這幾人不得出手。

閔元金和閔元忠神色激動,不管怎樣閔元啟是上司和宗族中人,以大明民間的習慣是幫親不幫理,本族中人與外人打架,向來是只幫本宗族的人,有什麼道理打完了架之後再說,現在兩個小旗處於異常尷尬的局面當中。若是普通的群架,自然是上去幫閔元啟,可眼前這幫人都是窮凶極惡的潑皮無賴,還對閔元金等人知根知底,打完了架還有後續的麻煩,他們這些人說是衛所武官,在這些無賴眼裡,身份和普通人也沒甚區別。

飯都吃不飽的武官,還想講什麼身份?

但眼睜睜看著族親兼上司挨打,閔家在大河衛好歹有些根基,這事傳揚開來,閔元金和閔元忠也別想做人了。

總之是兩難……

彷彿是看出閔元金等人的遲疑和畏懼,幾個青皮一邊指著閔元金等人喝罵,一邊是一臉得意之色。

向來只有他們欺負別人,沒有人敢反抗,大明的階層,頂尖的當然是天子,太監,勛貴,文官,這幾年武臣地位也上來了。但這些人是統治階層,涉及不到民間秩序。在民間來說,六房的典吏和三班班頭,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那些普通書吏,衙門裡的幫閑,地方上的總甲,這些人才是百姓最為畏懼的人物。

打行和地方上混的不錯的青皮無賴,是底層秩序中最為難纏的人物,待他們形成一方勢力時,就算是等閑的衙門班頭和士紳都不願招惹了。

眾人遲疑之時,閔元啟已經挨了幾拳幾腳,他身手不錯,兩個當面的青皮被他分別擊中幾拳,兩人一個被打腫了眼,捂著眼退了下去,另一個被重拳打中腹部,當場縮在地上嘔吐起來。

但碼頭的鹽丁很多,打趴兩個,反而激起更多人過來圍毆。

關二疼的眼淚直流,看看有五六個人圍毆閔元啟,十來個青皮在外圍,旗軍們嚇的不敢動彈,他臉上露出殘忍和興奮之色。

真的打死閔元啟,關二也不敢。

現在武夫們的地位也逐漸上來了,對方畢竟是六品武官,打死了麻煩也不小。但打個半死,打成重傷,只要人不死,就絕不會有什麼官員替閔元啟出頭。

關二心中有殘忍的報復的快意,現在打一頓,過一陣還得去雲梯關找回場子,不將眼前這總旗的家底給剷平了,這個仇就算沒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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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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