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要的掰開與揉碎
鹿慨喬拖著這麼重的鐵鏈條好多天了,爬坡上坎兒外加逃命,都已經進入無我的境界了,眼下腰間忽然一輕,瞬間跟練了輕功似的,感覺一踮腳都能直接飛起來。
「那......那我走了!」他以為小白多半還要拿這件事鉗制他一陣子呢,至少你來我往的也噁心噁心他,這樣兩人都撒出了心中這口氣,就算臨別,也好歹能各自心平氣和一些。
可小白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數,弄得他這台階還有些下不來。
小白的言行舉止,遠比他以為的要成熟,而他自己呢,脫開時不時就會忘記的這具老身體,內里又事逼又矯情的內餡兒他自己比誰都清楚。
他就是想要誰哄一哄,勸一勸,把這事掰開了揉碎了順毛摩挲著給他把這個結打開。
誰呢?
山魈還是小白?
在一個孩子面前表現出如此無理取鬧的一面,讓他的窘迫立時三刻的又窘上加窘了。
「那我走了!」他用力的跺跺腳,跺的腳下一片塵土飛揚。
小白那邊不動如山,拿個背影代替了所有的回答,讓人看不出情緒。
鹿慨喬粗喘了兩口氣,邁開腿就往前走,雖然也分不出個東南西北,雖然也不知道這前後左右都通向哪裡,可此刻自己拱火拱到了這裡,臉皮再厚也留不下了。
往下走是一小截下坡路,比來時速度要快。
他趿拉著破洞的黑布鞋,在分岔路口特意選擇了一個和來時截然不同的方向走。
可心裡卻漸漸泛起一陣陣的毛躁和空蕩......剛剛紅蓮谷給他的震撼還是太過於強大了,他不知道自己亂闖亂逛會遇到什麼奇葩際遇,草叢裡拐了個彎兒,貓著腰屏息藏了起來,想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等會兒悄悄跟著小白下了山,見這點兒人影的時候再分開也是好的。
可左等右等的,等到他腰都有些酸了,卻還是沒見小白從那條小路上走下來。
鹿慨喬做了半天心理建設,一咬牙又鑽了出來,原路小跑著回了剛剛的地方。
山魈還沒緩過來,正四肢朝下把自己掛在一根樹杈上。
四周安靜,卻沒見到小白的任何蹤影。
又來!
鹿慨喬心裡又矛盾起來。
山風有些急,太陽把自己半隱在了雲層里,猶猶豫豫的不願意動身,卻也到了不得不面對現實落山的境地。
晚霞里泛起橙紅和微微的淺紫色,映著遠處一片蓮潭柔美的像是幻境。
這越美好的景象越是暗藏著危機,鹿慨喬知道天就要不可逆轉的黑了,真等到黑透了......這山頭簡直就像他來到的這個荒謬世界的一個縮影,數不清的危機四伏可能正在伺機而動著,等著吞噬他能看見的這一切。
再一回頭,連山魈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他心裡一陣陣的委屈跟發酵了似的,倍數往上增長著。
為什麼呀!他就想問問為什麼是他啊!為什麼他就該經受這一切啊?
屁股長在了地上,情緒越低落越有些自暴自棄的想法,他蜷起腿,把臉埋在膝頭,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這些天的一幕幕在腦子裡飛速的掠過,一會兒是近在眼前的鉚箭,一會兒是塞入嘴裡會扭動表情的鬆餅,一會兒是連綿不絕的水底墳墓,他開始想家人了,想念對自己分外縱容的父親和一言不合就暴力解決問題的姐姐,他想那些只會拽著他吃喝的狐朋狗友,可想了一圈兒,眼前最忘不掉的,卻還是那個活生生在自己眼前消逝了的黑衣人。
那雙眼睛,還有手中漁網傳導過來的手中驟然一空的分量,讓他有種一條生命是經由自己手中消亡的錯覺。
太無力了......
他還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
兩手空空,身無長物,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甚至連像徐俠客那樣隨便比劃比劃的能力也沒有,甚至像餿叔和陳瞎子那樣有一技傍身的本事都沒有,甚至......連片瓦遮身也沒有。
天越來越黑,腳下卻彷彿越來越空。
一切也都離他越來越遠,他想忘記這個世界,不願意承認是這個世界先動手拋棄了他......
肩膀上有人點了他一下。
他沒動。
又點了一下。
鹿慨喬吸了吸鼻子,卻沒有抬頭,悶著聲音含混不清的說:「幹嘛。」
「你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粗嘎的說。
鹿慨喬負氣道:「不是說了老死不相往來嘛,我不抬頭,咱倆就見不著,這樣大家臉上都好看一些。」
身後又是一聲充滿了無奈的輕嘆。
彷彿這個人已經把一輩子那麼長的嘆息都雜糅成了這一聲無可奈何。
「你哭了?」等了一會兒,聲音又響了起來。
「沒有,挺大個老爺們兒,哭什麼?我這是天黑了,困的打了個哈欠!」鹿慨喬輸人不輸陣,自認一張嘴不比鴨子差。
一個毛茸茸的剛吃飽還在打嗝的東西坐在了自己身邊,一陣細微的聲響后,能感到另一個人也坐了下來。
鹿慨喬身體一歪,直接靠在了山魈身上,半邊身體都埋進了粗黑的皮毛一體里,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縹緲虛無的蓮潭,這才發現一盤月亮已經高高的升了起來。
兩人中間隔著一座小山似的山魈,頓了頓,小白也偏頭靠在了山魈身上。
兩人一獸,都沒說話。
山谷蟲鳴蛙叫開始絡繹不絕起來,偶爾還會有幾隻雀鳥經過。
「如果......」山魈的身體動了動,清淺的聲音傳來,「你可以救那個人,但前提是你會陷入險境,你會怎麼選擇呢?犧牲自己嗎?」
鹿慨喬目光虛虛的也沒什麼落點,嘴角向下撇了一下,「我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可是只要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力之所及,還是想要儘力試一試的。」
「可你有什麼餘力呢?就當是那種情況......」小白說著說著語氣又有些急,聽得出來是刻意又放緩了慢慢說著,「紅蓮獵場是你先觸發的,我救你出來已經是勉強了,實在無法兼顧另外兩個人,而你也知道,那兩個人之所以會出現,根本就是為了抓我,即便我也救了他們,他們就會因此被感化而放了我嗎?」
鹿慨喬斂下了眉眼,不甘心的說:「這我當然知道,我只是......」
「你只是在生我的氣,氣我為什麼決絕不留餘地,」小白聲音像飄在月亮旁的雲,「你當然可以要求你自己割肉飼虎,可我是你什麼人,我有什麼必要放棄自身安危去成全你不切實際的要求和想法?」
「我.......」鹿慨喬喃喃道,「知道,我只是......」
「你只是受不了一條人命,無論是好是壞,總之不能承受一條性命在你眼前就這麼沒了是吧,」小白說,「可放棄他一個人,卻能救我們兩個人呢?」
「你這話我有點兒異議,」鹿慨喬悶聲說,「那我也換個說法,如果那個黑衣人,他不是黑衣人,不是要來抓你的人,我就想知道,你還會像之前那樣,毫不猶豫的就放棄掉他嗎?」
與忘不了黑衣人最後惶恐的眼神一樣,他也對小白最後果斷射出那隻鏢感到難受,心裡一直別彆扭扭的,就盼著小白能和他說,是啊,我也不想這樣,如果那個人是個尋常人,我絕不會這樣毫不猶豫的看他們深陷絕境。
說啊,鹿慨喬心裡隱隱期盼著,事已至此了,他只是想聽小白這麼聊勝於無的敷衍安慰他一下也好。
小白頓了頓,才說:「那我問你,拋去這人好壞不說,若你易地而處,殺一人便能救一城,或是屠一城就能保一國,否則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你又該如何取捨?」
「這根本就是......」鹿慨喬一下坐直了身體。
這根本就是道無解的題目。
小白硬要往今天的事情上面扯,他也無可辯駁,因為從實際情況上來看,兩者並沒有什麼可比性。
「你拿這些虛頭巴腦不切實際的事情來和我辯論,我要真正和你說起來,免不了要扯上一大堆的公平、正義,生命人人平等的倫理道德,這是欺負你。」鹿慨喬說到這個時候,才怏怏的覺出小白的語氣里,彷彿一直都有種對自己近乎無理取鬧似的寬容,像他一開始想的那樣,就是在掰開了揉碎了的給他講道理。
這樣的「覺悟」讓他臉皮忽然一熱。
讓個「孫子」給「爺爺」講道理?他這臉皮估計鉚箭也射不穿吧。
這麼一想,心裡先泄了氣。
和小孩子抬杠這事本身就夠沒名的了,所以再多說一句,就眼下這種情況,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怪不到小白頭上,嚴格說起來,他自己還欠著小白一條命呢,否則自己此刻也早已經成了蓮潭裡的化肥了。
他只是覺得小白這孩子不錯,所以下意識覺得他應該和自己在想法上一致,可......憑什麼呢?他確實沒有資格要求任何人。
他有些羞慚,但更多的是沮喪。
小白驅使著山魈抬起肉厚的爪子,在他頭上泰山壓頂似的胡擼了幾把。
這安慰別出心裁。
鹿慨喬差點兒給拍趴下,強撐著脊梁骨挺住了,良久呼出一口氣來,「對不起,我......謝謝。」
「你不鑽牛角尖就好。」小白沒再多說話。
至此兩人的身份像是完全錯位顛倒了一般,鹿慨喬覺得自己以後只怕再也無法在小白面前以長輩自居了。
他喉間動了動,手欠的從腳邊摸到幾顆小石子,一顆顆朝小白那邊丟過去。
有兩顆碰到了小白的腳。
小白朝他這邊瞥了一眼,蹙了下眉,好像是強忍著自己的不耐煩。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這大猴子也不在了,你怎麼又回來了?」鹿慨喬被自己的幼稚打敗了,訕訕的找了句話緩解尷尬。
小白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就此別過,還是先回店裡?」
兩人其實說了這麼半天,看似各自妥協了一步,卻在核心觀點上,誰也沒有說服誰,但能這麼乾脆利落的各抒己見,鹿慨喬心裡那股難受勁兒多少也消下去了。
他跟著站了起來,笑了一下,表情又忍不住有點兒落寞,「我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就覺著我真是被全世界拋棄了的一個人吶,正感慨呢,你就回來了,」他頓了頓,「天這麼黑,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我人生地不熟的,要能再借住一晚,明早再上路也安全些。」
「明早上路,你打算去哪兒?」小白看著他。
鹿慨喬聳聳肩膀,「不知道。」
真的是不知道。
小白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嗯?」鹿慨喬走上前來。
小白拉著他的肩膀往下按了按,「山魈累了一天,走不動了,我指路,你背我回去。」
那邊山魈下一秒就劈著叉,雙臂拄地跑沒影了。
鹿慨喬乾脆蹲身下來,等小白爬到背上,雙手繞著他的脖子,才扶著旁邊的樹榦,「嘿喲嘿喲」的哼唧了幾聲站起來,緩緩的往山下走。
小白沒了假形傳聲,一路分外安靜,只是不時用手指嚮應該走的方向指一指。
兩人都累了一天,身體疲乏。
山野間穿行,一路鹿慨喬也沒怎麼說話,不過有幾個片刻,他能感覺到小白身體鬆軟,似乎時不時就會不自覺的眯上一小覺......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鹿慨喬感覺自己已經走出了高位截癱的風采,除了機械的邁步,小腿往下都麻木到失去了知覺。
眼前遙遙的終於看見了鎮子里的火光,真跟一瞬間就看見了希望似的。
終於回來了!
鹿慨喬有些過度疲累后的亢奮,不禁加快步伐邁了兩大步,忽然眉頭皺了起來,抬手往後拍了拍小白的肩膀,「小白!小白!」
小白停了幾秒,才緩緩動作了一下。
鹿慨喬也顧不上這孩子睡沒睡醒了,向前一指,急促的說:「你看鎮子里,怎麼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