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死劫
當初在桂林府分手時陽明先生說過他要班師回南昌,將部隊散了后歸復陛下之命,便會趕在端午之前來到洪奇門,與少芸一同出海攻打張永在海上的巢穴。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天,算起來陽明先生已經一路往東南而行,要經永州府後再經彬州,過了贛州前往南昌。待少芸趕到永州后卻聽得陽明先生一軍已然前往彬州。待到了彬州又說前一天便已出發。接連錯過了兩站,少芸更是心慌。上一次自己搶到了先手,羅祥這條天衣無縫的行刺之計最終落空,只是她也實在不曾想到張永的第二波攻勢來得如此之快。如果不能搶在張永之前的話……
少芸已不敢多想。她也顧不得再惜馬力,一路除了必不可少的休息,便是日夜兼程地趕路。這一日翻過了大庾嶺,已到了江西省南安府地界。南安府在江西行省是個小府,只領四縣,卻是江西與嶺南的交界。當年趙佗割據南越,傳國四代共九十一年,便是因為有五嶺隔斷嶺南與中原的要道。這五嶺中的大庾嶺,便位於南安府西南。到了初唐宋之問被貶至嶺南,有《度大庾嶺》一詩曰:「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寫盡凄惶之情。此時南安府雖然不似初唐時那般蠻荒,終是少見人煙。少芸經過了一個嶺北驛站,那驛站又小又破,較當年陽明先生被貶去的龍場驛好得有限。一問起,卻說陽明先生昨日剛經過此處。
終於得到陽明先生的准信,少芸不由長吁了一口氣。她馬不停蹄,一路疾行,第二日倒到了南安府的黃龍鎮。黃龍鎮西倚丫山,東臨章水,是個風光秀麗的小鎮,卻沒設驛站。少芸剛到鎮外,卻見扎了一座營房。
黃龍鎮不是什麼軍機要地,向無駐軍。一見這營房,少芸心頭便是一動,打馬過去。到得近前,卻見有個少年正抱著一捆柴火過來。少芸認得那少年正是陽明先生的書僮阿良,又驚又喜,叫道:「阿良!」
阿良聽得有人叫自己,抬頭一看,一時卻認不出少芸來了。怔了怔,忽道:「咦,阿雲,是你!你怎的會這般打扮?」
先前少芸在陽明先生身邊時,都是一副書僮打扮,但現在穿著一身驛差的服飾,他真箇不認得了。少芸道:「先不要管這個。夫子呢?」
阿良道:「剛才有位先生的故友來邀他去賞玩風景。」
少芸心頭一震,追問道:「是誰?有幾個人?」
「我也不認得,就是瘦瘦的一個老者,也不知叫什麼,先生吩咐我管好營帳,便出去了。」
少芸鬆了口氣。張永這人謀定而後動,此番更是確定了陽明先生乃是目標,必定會召集得力手下,絕不會貿貿然孤身而來。少芸曾聽陽明先生說起過,他昔年受兵部尚書王瓊所薦,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撫江西,便坐鎮在南安。當時南安一帶叛軍四起,陽明先生征剿兩手雙管齊下,不兩年便平定在南安號稱「南征王」的謝志珊。叛賊雖平,但陽明先生只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便在南安一帶多設學校,以求變易民風,使叛亂之根基不復存在。當時陽明先生幾乎踏遍了南安府,也有不少故友在此,大概是某個老朋友聽得陽明先生得勝班師經過此處,前來找陽明先生敘舊。只是陽明先生多半不曾料到張永這麼快就開始了第二波行動,必須儘快通知到他。想到此處,她道:「那夫子可曾說過何時回來?」
阿良搖了搖頭道:「這個便不知曉了。今日在此打尖,明日才重新出發,想必等天晚了就會回來吧。」
陽明先生雖然已是封了伯爵的高官,但他向來不喜排場,一般也就是帶個書僮便出去了。這回有老友來訪,索性連阿良這書僮都沒帶在身邊。少芸有些遲疑,正想著是不是在這兒等到黃昏時再說,這時阿良忽道:「阿雲,有句話我想問問你,你別嫌我冒犯。」
阿良跟著陽明先生也有幾年了,倒也學足了儒生的派頭。少芸笑了笑道:「問吧。」
阿良遲疑了一下道:「阿雲,你是不是也是公公啊?」
少芸身上穿的還是驛差的衣服。當初為瞞過谷大用,在出南京城時臉上還貼著兩撇假鬍子,現在自然早就拿掉了。她是書僮打扮時,因為身高與阿良相差無幾,所以也不惹人注目,可此時卻多少有點異樣了。阿良越看越覺奇怪,雖然與少芸也認識,但一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他這話在肚裡來回了好多遍,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少芸一笑道:「怎麼……」
她的話還不曾說完,心裡突然一沉,彷彿有根針突然扎了一下一般。阿良問自己是不是公公時,用的是一個「也」字!她猛地抬起頭,急道:「阿良,快說,來找夫子的是個太監?」
阿良見少芸口氣突然間大變,不由後悔,心道:「看來真不該問這個。」他也知道凈身做太監的往往是有難言之隱,不是家裡窮,就是父母犯了事,很小就沒入宮中,因為這些公公往往都不肯說。只是自己這話問也問了,終不能收回,他道:「是啊,是位公公。」
他話音未落,少芸翻身一躍,從馬上一下跳到了阿良跟前,驚道:「快!快跟我說,夫子往哪個方向去了?」
阿良被嚇了一大跳,說道:「這個我也不知,先生只說是去賞景聊天。」他伸手往東北邊一指道:「向那邊去的。」
他這話還沒說完,少芸卻又飛身上馬,疾馳而去。這一起一落,真如兔起鶻落,矯健無比,阿良看得目眩不瞬,舌撟難下,心道:「阿雲到底是什麼人?他到底是不是公公?」
此時少芸已疾衝出去,身下那匹好馬本來跑了這長長一段,水草都沒有沾牙,早已疲憊不堪,少芸也毫不憐惜,仍是不住踢著馬腹,只恨它跑得太慢。她日夜兼程地趕來,只道連一天都不曾浪費,定能趕上,沒想到仍是功虧一簣,被張永搶了先手。此時少芸的心中已是無限惶恐,就彷彿暗夜獨行,突然間墜入了無底深淵一般。
夫子,你千萬要小心!
少芸在心底無聲地喃喃自語。陽明先生的智謀、武功,無一不是當世最頂尖的。在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會是他的對手,然而陽明先生畢竟不是神,如果說有人能對陽明先生不利,張永肯定位居其列。少芸已是既痛又悔,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張永究竟如何抓住玉牌這條線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大意了。對這大敵,實不能有絲毫輕心,然而就算陽明先生,此番不免也有一點大意。現在唯一能慶幸的是張永如果沒有幫手的話,未必能奈何得了陽明先生,因此他肯定會將陽明先生引到自己的埋伏中去。但陽明先生是何等樣人,豈會讓張永輕意如願。何況就算圖窮匕現,只消自己及時趕到,與夫子聯手的話,縱然張永有爪牙相助,一樣會讓他作法自斃……只消能趕上!
就在少芸打馬狂奔的當口,此時章水河心一條小舟之中,陽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舟里。
小舟並不大,上面搭著一架竹船篷。船艙里放著一張小案,案上一把紅泥小火爐上正煮著一壺茶。這茶乃是大庾嶺出的松蘿茶,清香宜人。小案兩頭,兩人正端坐著對弈。此時枰中正至中局,黑白子漸多。
這裡已經是鎮外偏僻所在了,夾岸儘是楓樹,已有零星的幾片紅葉綴在枝頭。清風徐來,河上水波不興,楓葉卻是簌簌有聲,讓未消的暑熱里增添了一絲早來的秋意。
「張公公,怎麼會這般巧來這南安小鎮?」
陽明先生啜飲了一口茶,微笑著落下了一子。他執黑後手,但此時枰中卻已漸佔上風。而坐在他對面的,正是身為京師十二團營提督的張永。張永出行,向來聲勢喧赫,那一抬花腿武士所抬的二十四人大轎更是天下無人不知,只不過張永此刻穿著一領灰布夏袍,既無富貴之氣,也無跋扈之態,完全是個尋常老者的模樣。雖然張永有先行之利,但白子有一條大龍已陷入了苦戰。張永倒是絲毫不將勝負放在心中一般,仍是不緊不慢應了一手,笑了笑道:「當今天子聖明,河清海晏,宇內昇平無事,縱有些思恩、田州的疥癬小疾,有陽明兄這等才兼文武之人,不消多時便干戈底定。張永也聽得陽明兄昔年曾在贛州為官數年,方才在你帳中所見那首《過峰山城》,想必是近作吧?」
陽明先生見他語氣平和,說的儘是家常,總不到正題上。但他心知肚明,張永不遠千里而來,定然不會只為閑聊。對這個實為至敵的至交,陽明先生向不敢大意。他文武雙全,創「心學」一門,而武功亦得心學之助而大成,這路象山心法便是遠超南宋陸象山,以心為眼。陸象山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修成這路心法,周圍數丈之內,不必肉眼觀看,單憑心眼便能洞察一切。陽明先生於這路心法的功底,實已超過了當年的陸象山,因此當初高鳳追蹤少芸,少芸自己都不曾發覺,陽明先生身處暗中卻已一清二楚。此時人雖端坐舟中,心眼卻已遍察周遭,數丈之內就算有一隻小鳥飛過都逃不出他的掌握。但細察數遍,並不見有其他人,那就是說張永只是孤身而來,連那個時常與他形影不離的丘聚都沒帶來。那麼看來是羅祥的消息還不曾傳到張永耳中,因此張永看似莫測高深,實則在旁敲側擊。陽明先生文武全才,膽色過人,心知只消穩住張永,過了這個關口,然後正可趁虛而入。待將張永在海上經營多年的巢穴破了,他便再沒有底氣來對抗自己。
張公公,縱然我們是往同一個地方走去,但你所選的路恕我絕不能認同。
陽明先生在枰上應了一手,淡淡道:「這還是方才重回故地,有感而發,胡謅了兩句,張公公見笑了。」
張永喃喃道:「猶記當年築此城,廣瑤湖寇尚縱橫。民今樂業皆安堵,我亦經過一駐旌。香火沿門慚老稚,壺漿遠道及從行。峰山駑手疲勞甚,且放歸農莫送迎。陽明兄,昔年的廣瑤湖寇,當今的思田茅賊,吾兄運籌帷幄,一一蕩平,難怪野老村童,都會感吾兄之恩而簞食壺漿,遠道從行了。」
這首《過峰山城》就是陽明先生方才寫下的,張永來時墨跡未乾,還懸在營帳中晾著。聽張永順口背來,一字不錯,陽明先生心頭卻是一痛,忖道:「張公公確是不世出的英才,可惜……」
當年,楊一清、張永與陽明先生,因為志趣相投而結忘年交。雖無結義之名,其實也已有結義之實了。陽明先生看事圓通,並不因為張永是刑餘之人而有鄙夷之心,亦讓張永甚是感動。那一夜,他們說起這個國家的將來,更是心同此念,要讓大明變成人間樂土。這個理想縱然遠大得有點可笑,但他們三人都不是不切實際之人,覺得事在人為,只要踏踏實實地做下去,就會離這目標更近一些。
那時,他們之間亦是肝膽相照,毫無芥蒂。平安化王之叛,平寧王之叛,張永在其間都出了大力。到了後來,陽明先生才發現,儘管他們所憧憬的目標是同一個,但走上的路卻大相徑庭,自己與張永更是完全背道而馳,而張永所在的騶虞組,竟然就是與兄弟會爭鬥了近千年的那個組織。儘管如此,在大禮議之前,陽明先生還有著與張永達成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的想法。
無法化解千餘年來的仇怨,至少這一代,就把這怨恨關起來吧。陽明先生是這樣想的。只是張永借大禮議痛施辣手,心社幾乎被完全摧毀,讓陽明先生這幻想徹底破滅。
以往的友情,終究化作烏有。今天,會圖窮匕現嗎?
「怎麼,陽明兄,我是不是背錯了幾處,讓你見笑了?」
張永的聲音打斷了陽明先生的思緒,陽明先生道:「豈敢。張公公有過目不忘之能,實令守仁佩服。守仁只是想,張公公此來,應該不只是與守仁敘舊吧?」
張永微笑道:「陽明兄明鑒。張永此來,其實也不是突發奇想,實可稱殫精竭慮了。」
他說著,又在枰上落下一子。此時張永這片棋已遭陽明先生接連攻擊,氣已漸緊,若是這片棋做不成眼,那便滿盤皆輸了。陽明先生見他到了此時仍不肯服輸,也便又落一子,緊了口氣道:「哦?但不知何事會讓張公公如此費心?」
張永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茶,眼裡突然閃爍了一下,沉聲道:「便是為了那欽犯少芸。」
他突然間說出少芸的名字,陽明先生仍是聲色不動,說道:「哦?惠妃娘娘有消息了?」
張永見陽明先生毫無異樣,他心中也暗暗佩服,心道:「陽明兄的養氣功夫,縱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也沒人敢說超過他了。」
他突然單刀直入地說出少芸之事,實是存了察顏觀色之心。張永目光之銳,同樣可稱得上天下無雙。任何一點小小的破綻,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若利刀,彷彿可以剝開皮肉,直抵人心,而以言語挑起對手的心緒,使之露出破綻,更是張永的獨得之秘。只是陽明先生便如一座鐵瓮城,張永的目光雖利,談鋒縱健,仍是不能侵入分毫。他道:「不錯。日前少芸竟然前往孝陵,結果被人發覺。這婆娘也真箇了得,拔劍拒捕,連傷數人,最終才伏誅。」
陽明先生嘆道:「唉,惠妃娘娘雖然已是欽犯,但她畢竟是先帝御封的嬪妃,落得如此下場,實在可嘆。」
張永道:「是啊。雖然冷宮甚是冷清,但至少無性命之憂。這婆娘實是咎由自取,而她背後這主使之人,更是罪不容赦。」
張永的聲音一直舒緩溫和,似是說著一件沒緊要之事,但說到這兒,口氣突然變得陰冷。陽明先生道:「有人主使?」
「不錯。少芸是在後宮長大,先帝雖然封她為妃,但直到失蹤之前,她極少離開後宮。能做下謀刺先帝的大逆之事,不可能是自己突發奇想,必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
張永的聲音越來越冷,但陽明先生仍是不動聲色,喃喃道:「多半如此。只是此人為何要指使少芸謀刺先帝?」
正德十六年四月,正德帝暴亡,年僅三十有一。正德帝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正是少芸。張永為了從少芸手上奪取那個寫著「岱輿」的捲軸,發文通緝。此事自是機密,因此對外宣稱的是少芸犯下了謀刺正德帝的罪名。張永道:「這某人自是有其目的。而這某人隱藏之深,實非尋常人所能想象。當初少芸失蹤,我也只道這一黨已然徹底根除,還曾懷疑是不是我多心了。」
張永的眼裡已是灼灼有光,似含有無盡的深意。陽明先生仍是毫無異樣,淡然道:「是啊。張公公可曾找到此人的痕迹?」
「正因為這個某人如此了得,先前竟然毫無痕迹可尋,以至於我都不敢太確定是不是真有此人。直到少芸重回大明,高鳳被殺,我方才相信,這個某人必定存在。」
「何以見得?」
張永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微微一笑道:「高鳳是我弟子,對他的深淺我自是清楚。但高鳳被殺,卻是當心中劍。我察看過高鳳的傷口,傷他之人當在五尺七寸上下,與陽明兄差不多高。少芸只有五尺一寸,因此我斷定她定有這個某人作為背後的同黨。」
陽明先生道:「哦?我記得高鳳的屍身就是在我先前執教的稽山書院後面的卧龍山被發現的吧?那麼這個某人當時很可能就在稽山書院了?」
張永看著陽明先生。雖然兩人的口吻仍然很是溫和,但他們都心照不宣,話說到此處,已然是最後關頭了。張永點了點頭道:「很可能,所以上回我來拜會過陽明兄后,讓人對稽山書院所有五尺七寸上下的人做了一番查探。只是這等查探無異大海撈針,並沒有什麼結果,這個某人也並不是一定就在稽山書院,不過很快,魏彬的死讓我將懷疑的範圍縮小了很多。」
「願聞其詳。」
「少芸這婆娘,故意向國子監的嚴祭酒遞交了一份查閱《永樂大典》中《碧血錄》的申請,引出了魏彬。又借著法通寺凈土禪堂的藥師佛等身像機關破去了魏彬的武器,將魏彬一舉刺死。這條計策絲絲入扣,極是高明,但也正是太高明了,反倒漏出了幾許破綻。少芸不是博覽群書之人,那本《碧血錄》更是冷僻之極的宋人札記,我很難相信少芸竟然讀過此書。而且《碧血錄》中雖然有一條涉及先行者之盒,但僅寥寥數字,實無必要再去冒這風險專門查閱。因此冒險向國子監遞交報單,完全是為了將魏彬引出來。由此可見,這背後的某人定是個學富五車之輩。」
陽明先生喃喃道:「聽起來,張公公說的似是守仁啊。」
小舟中,一剎那彷彿有寒流席捲而過,便是河水也似乎在瞬息間止住不流了。張永看著陽明先生,從懷裡摸出一塊玉牌道:「本來陽明兄不過是張永懷疑的七個人中較為靠後的一個,直到在少芸那婆娘身上搜出了此物。」
玉牌平放在桌上,卻是水草紋在上。陽明先生道:「是這玉牌?」
張永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酷的笑意。他慢慢道:「這是我那塊『道』字牌。」
他翻過了玉牌,另一面正是個「道」字。當初楊一清將三塊玉牌中的兩塊分贈給張永和陽明先生時,自留一塊「性」字牌,張永是塊「道」字牌,而陽明先生則是塊「教」字牌。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乃是《中庸》起首之句。當初楊一清與張永、陽明先生夜談,說起將來,楊一清覺得人性皆由天賦,故不可逆天而行,還是要順天應命,自然而然。但張永卻認為,人定勝天,所以人也能只手回瀾。陽明先生卻說,一人之力終究有限,最重要的乃是廣育英才,開啟民智。三人固然有共同的理想,但如何去做,三人卻誰也說服不了誰。楊一清年歲最大,便將《中庸》起首這三句中最切合各自身份的一字分贈,以紀念這一夜深談,也希望三人能夠同心協力,求同存異,為大明出力。那時三人也確是如此,除掉了劉瑾后,朝中風氣為之一變,頗有蒸蒸日上之勢。只是當正德帝暴病而終,嘉靖帝繼位,大禮議興起,一切都急轉直下了。
張永看著這塊玉牌,低聲道:「看守孝陵的陳希簡,昔年乃是豹房太監總管。我也算定,有朝一日少芸定會去找上他的,因此將他布在了孝陵做一步閑棋。只是我精心布局,盡遭化解,這一步閑棋卻是無意得中。可惜陳希簡功名心熱,武功卻是稀鬆平常,反送了自己性命。」他抬起頭,看了看陽明先生,接道:「只是少芸滅了他的口,卻忘了這塊玉牌的一面沾了血后,印在了衣服內側。谷大用一發現這一點,馬上便以羽書送到我處。」
陽明先生道:「原來張公公是因此懷疑我了?」
張永笑了笑道:「本來我先懷疑的乃是應寧兄。畢竟,他那個寶貝徒弟坐鎮南京,少芸又在那兒一現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屬可疑。只是我去見過應寧兄,他卻拿出了玉牌來。那時我便知事情不妙,因此馬上令羅祥出手,一面日夜兼程趕來找你。可惜,縱然如此我仍是慢了一步,羅祥也被你無聲無息地解決了。」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以陽明兄之才,也不知道羅祥真正的外號是叫『對影成三人』吧?」
陽明先生見他直承羅祥之事,心知張永已經再不留絲毫餘地了。他心頭越來越寒,卻又更加狐疑。張永如此孤身而來,卻又將話說到這等地步,此人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難道真有必勝的信心?便是陽明先生也感到了有些高深莫測。但他臉上仍是聲色不動,說道:「還有這等事?」
「自然。羅祥一母三胞,還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這事你不知也不怪。」張永說到這兒,忽又嘆道,「只是陽明兄,你自命心學已得大成,但終不能太上忘情。方才我取出這玉牌時,你手上毫無異樣,左腳卻已勁力外泄,使得小舟微微一晃,便是承認我的懷疑了。」
陽明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之能,也相信少芸定然不會被殺,張永只是在詐自己。但方才張永突然取出這玉牌來時,他仍是心為之一動。陽明先生抱元守一,胎息渾成之時,幾與密教六神通中的天眼通相類,實可謂無懈可擊,因此才坦然來此與張永面對面相聚。然而在他心底畢竟還有一絲牽挂,便是少芸。少芸可以說是他心學中武學一脈的唯一傳人了,關心則亂,心頭略微一動,這路象山心法也已露出破綻。縱然及時收束心神,可左腳的勁力終究有所外泄,被張永察覺了。
「陽明兄,你有王佐之才,伊呂不能過,張永一生最為敬佩的,一是你,第二個才是應寧兄。那一夜承蒙應寧兄與你看得起我這刑餘之人,張永至今銘感五內,實不願相信你就是那個某人。只是造化弄人,終究還是到了這地步。」
張永長嘆了一聲。這一聲長嘆竟然大為感慨真誠,只是小舟之中隨著這一聲長嘆儘是森嚴殺氣。
「陽明兄,張永素未吟詠,此刻卻步陽明兄韻謅成一首,還請陽明兄指教。」
明代立國時,太監本不許識字,但宣德年間廢除此條,設內書堂教太監識字。只是太監大多也就是識得幾個字罷了,稱得上有學問的寥寥無幾。如張永、魏彬這等頗為好學的太監,實是鳳毛麟角,陽明先生也不知張永居然還會做詩。此時圖窮匕現,這一場生死戰已是迫在眉睫,但陽明先生仍是坦然自若,說道:「也好。只是張公公,你這局棋只怕是要輸了。」
張永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拈起一子,作勢要放。陽明先生也知這棋子只消一放,張永的攻勢必須如驚濤駭浪,洶湧而來,因此也全神貫注。只是張永拈起棋子,卻是頓了頓,低低道:「陽明兄,終非萬事可為啊。」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陽明先生卻是清清楚楚。「萬事可為」,那是兄弟會的信念。正因為有此信念,陽明先生在知道了張永的身份后,也曾有過化解仇怨的想法。只是這種想法隨著大禮儀之爭而煙消雲散了,陽明先生也只是追悔自己曾經的不切實際。然而聽得張永突然感慨萬千地說出這一句來,讓他心頭便是一震,忖道:「張公公難道也有過與我一般的想法?」
不管張永是不是真箇有過這種想法,但他眼下定然已完全沒有留情的打算。話音未落,張永臉上黑氣一閃,棋子已落在枰中。他這片棋只做成了一個活眼,卻已被黑子圍得水泄不通,再無逃出生天的可能,這般長一手也不過苛延殘喘而已,渾不濟事。只是張永似乎全然不知,放下子后,伸指在案上寫著,一邊沉聲吟道:「曾經年少志成城,垂老依然意氣橫。」
這張桌案是棗木做的。棗木的木質極為堅硬,用鋼鑿來鑿孔都相當困難,但張永的手指一落下,卻是木屑紛飛,就如極快的利鑿在刻一般。他連行帶草,寫得極快,待寫到那「橫」字時,陽明先生的衣袖忽然如水面波紋一般起了無數褶皺,桌上那把茶壺也「叮」一聲響。陽明先生一身寬袍大袖,舟中雖然時有微風吹來,本來根本吹不動衣襟,可此時他的衣袖卻是無風自動,但他神情自若,淡淡道:「原來張公公能詩,守仁實是失敬。」
張永用的正是陽明先生剛寫的那首《過峰山城》詩韻。這兩句雖算不得好,卻有章有法,平仄合律,便說是尋常的生員做的也不為過。陽明先生也從來不知張永居然還有這等本事,忖道:「張公公的內力原來如此之深,這份隱忍功夫真箇叫人嘆為觀止。」
當初劉瑾當國,權傾一時,張永雖然也名列「八虎」之一,但在劉瑾手下只是唯唯諾諾,從不敢出頭,因此劉瑾對他一向不疑。結果被張永找到機會,趁與楊一清一同平定安化王反叛之際,反戈一擊,終將劉瑾扳倒。而張永借大禮議之爭將心社斬草除根,陽明先生能熬過這場腥風血雨,靠的同樣是這個養氣的隱忍功夫。他二人雖然武功大相徑庭,卻也有極相似之處。此時兩人一言一語,談吐仍是溫文爾雅,其實張永已經借這落子之時向陽明先生髮去一道暗力。他也知自己若是攻不破陽明先生這路象山心法,自是難有勝算,因此借落子之機以內力攻擊。
張永雖然信奉西方也里可溫教,但修習的卻是融合了密教拙火定心法的火蓮術。他修習這路火蓮術時,大善法王星吉班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僧人而已。他們這支也里可溫教徒卻是自前朝大元時便在內廷代代相傳而來。所謂也里可溫教,即是元時對基督教的稱謂。其實基督教聶斯脫里派在唐時便已傳入,但聶斯脫里派因為奉行教義被正統教會定為異端,因此難在西方立足,傳來中土后被稱為景教。唐後景教在中原漸趨式微,但在蒙古卻大行其道,元太祖鐵木真少年時所拜義父,克烈部大汗王罕便是個虔誠的景教徒,後來元室宗王有不少也皈依景教。鐵木真之孫、拖雷之子,西征歐羅巴,一直打到了多瑙河邊的伊兒汗旭烈兀,他的母后與妃子亦是景教徒。因此也里可溫教傳來時,景教雖與其同歸一源,爭鬥反而遠遠比與佛道兩教的相爭為烈。至元二十六年,方濟各修士孟高維諾受教皇革利免八世任命,為汗八里(北京)主教。但也里可溫教因為來得晚,在景教打壓下一直未能有大發展,反而也里可溫寺被景教徒所奪之事屢屢發生。因為信徒多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元室覆滅后,中原景教已然煙銷雲散,也里可溫教自然也就再無痕迹了。只是當初孟高維諾主教在元代大內中傳下了一支,當元室覆滅,宗王大臣大多北逃后,太監宮女卻有不少留了下來,代代相傳,一直到了現在。
「聖殿騎士」。
這是這支隱秘的也里可溫教徒世代相傳的名稱。這個名稱其實遠在孟高維諾主教傳教以前很久就有了,只是聖殿所指云何,在遙遠東方的這些信徒早已茫然不曉,因此張永他們也一直以「騶虞組」這個名目出現,而這一脈的功法更是因為改朝換代而殘缺不全。張永心懷大志,博覽群書,很早就發誓要恢複本門武功。歷代元帝都寵信番僧道教,禁宮之中收藏的密教道教經書甚多,張永在查閱典籍時,發現前朝國師八思巴所傳密教拙火定,雖然看似大相徑庭,但究其本源竟然與本門那些零散心法極為契合,極似出於一源的兩個分支。他殫精竭慮,費數年之功,終於把本門補充完備而更上層樓,名之為火蓮術。
歷代元帝都寵信番僧道教,禁宮之中收藏的密教及道教經書甚多,元成宗鐵穆爾時有一代聖殿騎士糅合八思巴所傳密教拙火定與丘處機的道教全真派內丹術創出了這路心法,名之為火蓮術。
以內息為火,以人體為鼎,結成金蓮。這路火蓮術有隱、熾、明、暗、無五相,與拙火術五相實是大同小異。張永精修數十年,已到了「暗」相。此時出手,用的卻是「隱」相。
「如水於水,如火於火。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只是張永的內力雖然無形無質,幻化無方,一發出去卻似泥牛入海,被陽明先生接下了。不過陽明先生雖將張永這有形之力化解為無形,卻也覺這力量極為霸道,以陽明先生之能仍不能在無聲無息中化去,以至於衣袖起了陣陣波紋。雖然化去了這道暗力,陽明先生的心頭卻越發沉重。
張永出手,已然毫不留情,如果陽明先生未能接下方才這一招,此時定然口噴鮮血,深受內傷。雖然只是無聲無色地過了一招,但陽明先生知道,自己與張永這十餘年的友情今朝已然徹底了結了。
縱然早有這個準備,但向來心如磐石,八風吹不動的陽明先生,在內心深處也感到了一絲隱隱的痛楚。只是張永攻勢雖然霸道,枰上這一子落下,卻只是讓棋勢疲於奔命而已。陽明先生拈起一顆黑子靠在張永落下那白子邊上,說道:「張公公,還請賜教。」
張永見陽明先生若無其事就將自己這火蓮術第一式接了下來,心中也不禁佩服,喃喃道:「陽明兄大才,張永本不當佛頭著糞。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獻醜了。」
張永的手指已然另起一行,又要寫下去了。陽明先生這首《過峰山城》共有八句,兩句一行,張永寫滿四行時,自是要將小案都寫滿了。陽明先生看著案對面的張永,已然面沉如水。現在兩人已是針鋒相對,不容任何一個退縮了。張永寫滿了四行八句后,若仍是奈何不了自己,他自己多半會元氣大傷。縱然陽明先生知道自己如果不當機立斷的話,定會養虎為患,可是一想到要對這個老友痛下殺手,陽明先生終究不能無動於衷。
船艙不大,若是站起來連腰都挺不直。但就在這方寸之地,剎那間殺氣有若十月嚴霜,將原本的暑意驅得一乾二淨。張永的手指直如斧斤,運動如風,在案上劃得木屑紛飛。他那張臉原本平和光潤,此時有若噀血,而陽明先生端坐在對面,正如在狂風之中。這等內力比拼最是兇險,地方如此之小,哪一方若是被逼得立足不住,另一方必定會施以當頭痛擊。張永縱然早就成竹在胸,此時卻也有些後悔。
陽明先生的功力如此之強,實是讓張永也始料未及。此時他已將那八句詩寫到了最後,一旦寫完,這口綿延成一線的真氣必定有一個斷續,而陽明先生趁這斷續的當口全力一擊的話,張永自覺阻擋不住。他右手正自寫著,左手卻已拈了一顆白子。就在右手寫最後一個「迎」字那一捺時,上半身微微一晃,左手的棋子怎麼也落不下去。
比拼內力全無取巧之法,孰強孰弱,一試便知。張永比陽明先生還大得幾歲,但他這門火蓮術終是不如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精純,再左手下棋,右手寫字,一心二用之下,此時已漸有支持不住之勢。他忽地咬了咬牙,手中的白子一下按向了枰中。這一子卻不是按在空位上,而是按在了他那片白棋當中一子之上,發出了「啪」一聲脆響。當兩顆棋子一撞,棋枰上竟然出現了一個窟窿,原先那一子與剛落下的一子全都擊射入腳下船板之中。張永這一指勁力之大,居然將這塊榧木棋枰擊穿了個洞,倒彷彿憑空做了個眼出來。好在這小舟的船板也甚厚,兩顆白子擊穿棋枰后已是強弩之末,嵌入船板中不曾擊穿。只是棋子雖小,一艘小舟卻似被巨錘重擊一般,重重地晃了晃。
陽明先生只覺他雙手齊下,這股暗力霎時大了一倍,心知張永是孤注一擲了。但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等金剛大力的猛撲,豈能持久?一接下這一式,他凝神定氣,端坐在舟中,淡淡道:「張公公,你這局棋只怕輸了。」
張永嘴角淌下一行鮮血。他以火蓮術會斗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最終還是略遜了半籌,在陽明先生的反擊中敗下陣來。他二人雖然都端坐不動,人也不曾真箇觸到,但到了這等級數的高手,以內力比拼豈是易與?張永輸了半招,內傷卻已受得不輕。只是他雖然輸了內力,雙眼卻越發明亮,露出了一絲得色。抬起頭淡然一笑道:「陽明兄差矣。陽明兄是立志為今世至聖之人,所以事事都務求光明,卻不知明道若昧,張永死中求活,輸的可是吾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