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有氣

第四章 天地有氣

第四章天地有氣

欒長野和陸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上十二樓。樓上地面放著兩隻草編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麼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后,陸先生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長野笑著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麼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

陸先生愣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長野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東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否則他也不會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東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他們一個個繼續對下一代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長野略微停頓片刻,道:「你真以為對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沒有半點怨氣?」

陸先生沉吟不語,最後緩緩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長野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在我看來,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藉機立威,所以針對阿良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陸先生嘆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有,只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一起興師動眾地主動與他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他拚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傢伙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陸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讓你這麼一說,怎麼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長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麼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嘆、喝彩,就好了。」

陸先生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長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裡頭,將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陸先生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長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陸先生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長野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東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陸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檯,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她就這麼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傢伙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瀟洒得很。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傢伙。

稚圭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她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京城城頭之上,兩個昔年的盟友之間,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還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至少沒有誰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俱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麼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巨子覺得不妥,讓它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龍泉縣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里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復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的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乾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個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對吧?」

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婦人冷笑連連,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嶽正神們的下場。」

婦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得蒼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復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嶽!但這就出現了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驪五座山嶽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嶽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涌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尋常香客造訪五嶽,不談香火大事,只談風花雪月,而五嶽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大驪皇帝不知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宋正醇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涌去,註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考慮,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在檯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鎚子那裡一鋤頭。關鍵是他們殺完就果斷跑路了,碰到這種情況,大驪朝廷該怎麼辦?於是白玉京飛劍樓應運而生。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嶽,而把原先五嶽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山神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可是出手拒敵殺敵一事,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否則就會被視為無情無義。

這一切,在真正與阿良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的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最終的結局,表面上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輸家。而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細思極恐。

因為在輸局的結果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實現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嶽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中嶽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嶽兩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嶽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與宋正醇一場相談甚歡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詢問下,一向言談無忌的國師大人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就說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嶽之中,除去中嶽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麼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錯隊的舊北嶽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是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要有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可假設此次圍獵成功,那位皇帝陛下興許只是敲打敲打眾神祇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聞。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了一段時間的禮部官員,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為了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還是有些佩服這個書獃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個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樑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於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個六部主官,則都屬於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她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派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上位。以宋正醇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存在。畢竟一個朝夕相處,親眼看著一點點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很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時候起,她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後面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硃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對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歷程,崔瀺更不感興趣。

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嗎?」

崔瀺一手負后,一手輕拍箭垛牆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的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也是一個扶龍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文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你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麼,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是什麼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只是沒來由地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還是少年的崔瀺,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的時候,就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從不後悔,一切只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這讓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結局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鷹隼死死盯住婦人,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麼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鷹隼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鷹隼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鷹隼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鷹隼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鷹隼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它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機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沖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他們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肆,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可以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僱用了一名船夫,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脹,且健談。僱用他的是個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滿身寒酸氣,卻還要獨自出遊。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秀才側過身用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他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我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后,船夫大略說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您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您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您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您個問題,您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您覺得我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我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我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我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麼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您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您這麼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麼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秀才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麼這麼說呢?我途經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當時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喲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您還看過神仙哪?那這麼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沖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麼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什麼古怪玩意兒。」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后,臨走丟了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點頭讚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您吧?」

老秀才看著神色誠摯的船夫,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您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帶您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繼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緩緩離去。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著書讀。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

先前龍鬚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礴的瀑布。只是現如今龍鬚溪應當稱呼為龍鬚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個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粗俗名字——楊花。

楊花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籙」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然後深吸一口氣,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之中。最後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龍鬚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一方水路,一律只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則並無高下區別。

只是鐵符江、龍鬚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這不禁讓人想起此前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的三位正統山神的封神儀式,真可謂聲勢浩蕩,不僅有大驪皇帝的親筆聖旨,聖人阮師還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宣讀內容、欽天監青烏先生「埋金藏玉」、龍泉縣縣令吳鳶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總共分五嶽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檔,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升遷。但這也不是絕對的,若是地界上出現了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後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餘兩尊通體鎦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餘衣飾則只是彩繪,並不塗抹金粉。據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湧瀑布。楊花一隻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了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然而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她天生體質異於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遊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匯聚的地方。楊花逐漸長大,很快就被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得上別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修來的功夫。

然而她為何會走上這條「不歸路」?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麼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還算什麼長生橋?

她心裡清楚,這叫懷璧其罪。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籙」。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後,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驪珠洞天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台,然後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到了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但她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聖人,她只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之後皇帝陛下又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江神。

楊花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她的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於江水之中,隨流而逝。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也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後,她淪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升。

那柄半毀棄的「符籙」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那具恐怖骷髏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衝而走。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符籙」的金色劍穗開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骷髏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緣,最終在膝蓋處停滯不前。骷髏這才得以穩住身形,不至於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偽聖。

只見骷髏頭頂開始生出第一縷髮絲。不是之前龍鬚河婆「老嫗」的那頭鴉青色長發,而是淡金色的髮絲一根根出現在白骨之上,隨後愈發茂盛,最終匯聚出一頭長達數丈的金色長發,無比絢爛。

這屬於百年難遇的「雨師」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論大小,終究是依附於大地之上,順勢流淌。而幾乎已經在東寶瓶洲絕跡的雨師卻能夠算是天上神靈,雖然品秩不會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異,就像尋常練氣士對上同境的劍修,戰力其實很懸殊。

道教推崇的大羅金仙、佛門護法的羅漢金身、世間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謂的金枝玉葉,都帶了一個「金」字。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實是一個虛指,並非說神祇真正做到了遍體皆金身。龍鬚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實不過是孕育出眼眸一點金光而已,與象徵雨師資質的滿頭金髮有著天壤之別。

楊花開始恢復容顏,白骨生肉。當她再次睜眼,已經猶勝之前的姿色。

一襲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誘人至極的嬌軀。

她緩緩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靈氣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讓她感到酣暢淋漓。

楊花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劍從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橫在身前。她輕輕拔劍出鞘,凝視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如同一位美人臉上的道道傷疤,讓人遺憾,讓人可憐。

已成大驪江神的楊花手腕一轉,將符籙劍鋒豎起,低頭望去,凝視著唯有鋒銳不減當年的它,柔聲道:「到頭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

符劍微顫,靈氣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氣盡無。

「我不會嫌棄你的,斷頭路也好,我們一起走到最後。」

楊花低下頭顱,微微側過臉頰,用鋒刃在自己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深可見骨。

鐵符江水滾滾流逝,水勢愈發雄渾壯烈,殺氣騰騰,絕無半點幽怨惆悵。

世間事,懷璧其罪。

世間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龍鬚河畔青牛背,一個老人蹲在石崖上抽著旱煙,石崖邊緣小心翼翼坐著一個年輕婦人,長發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成為被大驪朝廷認可的正統河神,她已經能夠靠這種方式短暫上岸。不要小看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無力。

馬蘭花怯生生道:「仙長,憑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廟?哪怕丁點兒大的一座小破廟也行啊。」

楊老頭吞雲吐霧,嗤笑道:「就你那爛大街的名聲,還想有持續不斷的香火?怕是只有幾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況你以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夠旱澇保收了?」

馬蘭花訕笑道:「仙長,您知道我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的村野婦人,您老人家給說道說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諱,惹惱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給仙長添了麻煩,我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說到頭髮長見識短的時候,她眼角餘光瞥了下自己那一頭青絲,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頭髮可是真的長,小鎮上那些陽壽短暫的婆姨愚婦,好些人四十來歲就已經頭髮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論身份,論家底,她們拿什麼來跟自己這尊堂堂河神媲美?

楊老頭緩緩道:「祠廟一起,神壇一立,香爐一擺,第一炷香點燃之後,你就算是跟這方水土真正相依為命了。例如之前從紅燭鎮傳來兩次地震,龍泉縣也跟著地動山搖、江水晃蕩。你如果有了地盤祠廟和泥塑金身,那麼就要遭受這種震動帶來的衝擊。」

馬蘭花雖然故作點頭附和,可內心有些不以為然。

楊老頭面無表情,一手持煙桿,閑著的那隻手隨意在石崖上輕輕一叩。馬蘭花渾身血肉瞬間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號,身軀瘋狂扭轉翻滾。

楊老頭對此視而不見,緩緩道:「山水正神為何選擇死心塌地跟隨山下君王,幫著他們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來源一事,山上人一場場神仙打架會影響到一地氣運的興衰起落也是關鍵。誰樂意自己朝不保夕,說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創,後天就會消亡於天地間?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風、文教、兵戈諸多底蘊和變故也會影響到你們的道行,或是潛移默化,或是突逢變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為轉移。前者,是鈍刀子割肉;後者,是禍從天降。你啊,好好珍惜當下的閑散光景吧,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活似神仙。」

馬蘭花緩緩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饒道:「大仙,奴婢知曉輕重利害了。」

楊老頭揮揮手:「滾遠點。」

馬蘭花潛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間穿過那座石拱橋,遠遠遁去兩三里水路,優哉游哉地路過鐵匠鋪子所處的河段。如今她已經沒那麼懼怕那個手段厲害的小妮子了,畢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懇懇為兵家聖人增加流水的陰沉重量,偶爾也會被那個妮子喊去問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鎮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很粗了。

不過那個小妮子著實古怪,每天不是打鐵就是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間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

馬蘭花其實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怎麼活得跟小鎮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不過她可不敢把心裡話說給阮秀聽。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河神之後,感觸愈深。

但她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聖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麼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她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後,一個眉心有硃砂痣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楊老頭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兩人做過短暫的盟友。他道:「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聖廟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願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臉色頹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後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少年崔瀺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捨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麼嘛。」

他向後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和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麼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麼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的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裡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少年崔瀺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楊老頭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麼說話,我跟你掰命啊!」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接連遭受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后,你變了很多?」

少年崔瀺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楊老頭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的模樣了。」

少年崔瀺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楊老頭望向遠處,打趣道:「看來讀書還是有些用處的。」

原本只是寄居於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紮根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崔瀺不願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鬚溪和鐵符河合併為一條江水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徵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並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麼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里,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於那個娘兒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卻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在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藉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願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麼,猜得到他會做什麼。」

說到最後,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他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裡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係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東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捲鋪蓋滾出這裡了。我能跟你聊這麼多,就很仁至義盡了。」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後又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麼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乾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得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曆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麼一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乾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他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少年崔瀺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崔瀺眼神獃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他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麼記仇嗎……」

少年崔瀺沒來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他繼續嘶吼道:「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紅燭鎮枕頭驛門口,對一個窮酸老秀才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所以最後還是罵罵咧咧地跟老人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轉身離去后,驛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後才記起是自家驛站門口,又趕緊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怪事就接連不斷出現,最後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纔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艙里。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不過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讓林守一幫著牽毛驢,自己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髮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裡有黃紙符籙和《雲上琅琅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拿著柴刀動作嫻熟地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隻小書箱。

蹲著也不願卸下翠綠書箱的李寶瓶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髮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習慣了種種意外,所以雖然心裡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係,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後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

繡花江很秀氣,綠波蕩漾,沒有什麼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溫婉的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背著小書箱往人堆里湊,豎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背著個遠遊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對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臉,繼續閑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韁繩,騎著白色毛驢在船頭小範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說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願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於什麼風雪廟的魏晉將來過來牽走驢子時,要獅子大開口跟那人討要報酬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當作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阿良說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意思問,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鬱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於是不是因為都出身於小鎮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沉默寡言的關係,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他也從不真正在意。但是難免鬱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隻銀白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顧四周,然後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說這是少有的什麼養劍葫,當然很寶貴稀有。」

林守一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因為喝過了小葫蘆里的酒。喝過酒之後,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肉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都強於從前。原本這趟遠遊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後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沁涼的綠色竹片:「其實你離開鐵符河邊后,後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鬆了。」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願意管小事。那麼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麼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裡有數,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麼累的同時,還要儘可能讓你們靠著走路增長腳力。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後不用那麼吃苦。」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胸,沒來由地冷哼道:「別人說這話,我可不信。」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後一隻竹箱做得最好看,那麼這一隻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李槐,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

陳平安笑了:「那我盡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後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傢伙的想法,實在是很難。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地問道:「為什麼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你覺得我跟寶瓶關係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係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裡走出來的人做了什麼事情。朱鹿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麼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說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後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雖然心裡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人給的好處夠多,她會出賣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寶瓶。」陳平安有些感傷,「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麼一個不錯的人,活著離開紅燭鎮后,最後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麼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娘都很好嗎?」

陳平安語氣堅定道:「別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陳平安之後的言語讓少年臉色稍稍緩和:「朱河是個好人,但是好像不太會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對錯那麼明顯,為什麼不說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聰明,知道原因嗎?」

林守一神色有些疲憊:「可能是燈下黑吧。不過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論的。陳平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麼糾結。當然,我沒有其他意思,如果話難聽了,你別往心裡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當然不會。」

林守一瞥了眼陳平安的髮髻:「簪子就這麼沒了,不找找?」

陳平安繼續低頭打造小書箱,搖頭道:「找不到的。你以為我這麼貪財的人,這麼貴重的東西會自己弄丟嗎?」

林守一的臉色突然古怪起來:「難怪阿良說我的名字應該跟你換一下。」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裡頭有說法?」

林守一已經轉移話題,身體微微前傾,對著身為行家的陳平安指手畫腳道:「書箱這裡能不能做出一點弧度來,否則太死板了些,方圓有度更好,遠遠看著也會舒服。」

陳平安點頭道:「我儘力啊,到時候做出來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這傢伙是說一不二的性格,說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動的真不管了,於是其實對小書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頓時急了,加快語速:「那怎麼行,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來頭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書箱必須要賞心悅目,同時兼顧實用牢固。陳平安,你動柴刀的時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時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陳平安依舊下刀如飛,地上不斷墜落零碎狹短的綠竹,然後又一一被陳平安收入背簍,看得林守一驚心動魄。陳平安眼角的餘光瞥見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樣,忍住笑:「要不然還是最後做你的書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種喜歡反悔的人嗎?」

陳平安突然知道為何阿良那麼喜歡使壞了,感覺不錯。

李槐牽著毛驢大搖大擺來到兩人身邊,大大咧咧問道:「陳平安,你說阿良會不會明天就回來了?」

陳平安抬頭道:「忘了?」

李槐趕緊捂住嘴巴,鬆開之後,賊眉鼠眼地四周張望一番,這才鬆開韁繩,蹲在陳平安對面,壓低嗓音說道:「那就後天,後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們下船,如果阿良還沒回來,那我以後就不認他這個朋友了。陳平安,你說,我這是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到時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時候,嗯,你可以適當替他說說好話,到時候我再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繼續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乾脆閉上眼睛。對於這個同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很好的選擇。他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人,真懷疑有一天李槐闖了禍之後,自己會幸災樂禍。

一聲毛驢的嘶鳴聲響起,然後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聲。

李槐轉頭望去,有些發矇。是那頭白色毛驢闖禍了,估計是那個倒霉孩子覺得好玩,跑去逗弄驢子。可那頭畜生脾氣大得很,雖然不會傷人,可絕對要嚇唬一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傢伙。比如現在,它揚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嚇得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陳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攙扶起了孩子,然後伸手作勢壓了兩下白色毛驢。毛驢看到陳平安的手勢后,雖然還有些焦躁,可終是停了下來,安安靜靜站在原地。

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衫,胡亂揮舞雙手,使勁掙脫開陳平安的攙扶,看到家中長輩從大船二樓迅速趕來后,頓時號啕大哭起來。一個身材壯實的黑衣大漢三步作一步瞬間來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小聲問道:「瑜少爺,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出氣!」

陳平安對試圖躡手躡腳逃離的李槐招了招手,後者縮了縮脖子,與陳平安對上視線后,不敢繼續當縮頭烏龜,走到陳平安身邊,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小聲道:「我家小白驢絕不會胡亂咬人的,不騙你,陳平安……」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但不管怎麼樣,你要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李槐抬起頭,滿臉委屈道:「憑啥?是那個孩子主動招惹小白驢,又沒傷著他,我為啥要道歉?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對。」

陳平安剛要跟李槐解釋什麼,李寶瓶一溜煙從遠處跑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也起身,只不過留在原地,需要幫著陳平安看護背簍。

那伙人中有一聲威嚴怒喝響起:「大膽孽畜!竟敢傷人!」

原來是一個滿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臉色陰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掃而過:「你們長輩呢?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輕聲道:「李槐。」

已經大半身子躲在陳平安背後的李槐怯生生道:「嚇到你們家小孩,是我沒管好我家小白驢,對不起啊。」

一鼓作氣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來。阿良曾經打趣這個小兔崽子只會窩裡橫,家裡當老爺出門裝孫子,這倒是沒冤枉他。

陳平安輕輕揉了揉李槐的腦袋,然後望向那個中年人:「我們能做點什麼嗎?」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氣,讓你父母長輩出來說話!」

一個滿臉心疼的雍容婦人抱起孩子,聽著懷中孩子不停告狀,說是那毛驢亂撞,見著他就要張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頭畜生咬掉一條胳膊了。婦人氣得嘴角抽搐,眉眼愈發凌厲,沖中年人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兒子還要被一頭畜生欺負,你不嫌丟人,我一個婦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望向那個臉色陰晴不定的中年人,緩緩道:「我們長輩沒有隨行遠遊,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婦人視線偏移,冷冷望向陳平安,譏笑道:「四條腿的畜生都管不好,兩條腿的能好到哪裡去?一群有爹生沒娘養的賤種!」

李寶瓶氣得嘴唇顫抖,滿臉漲紅出聲道:「我家小白驢乖得很,做錯了事,我們認!沒做錯的,不許你們亂潑髒水!有本事你們再問那個孩子一遍,問清楚事情起因和經過再來大放厥詞!」

林守一臉色陰鷙,抬臂伸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籙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體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籙,例如那名為「盤中珠」的水符,最適合在此時此地使用。

陳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個隱晦的詢問眼神。後者點點頭,也以眼神示意那尊陰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繫上,陰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后,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

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群孩子較勁太掉價了,而且多少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此時聽到那個草鞋少年的荒誕言語,頗覺滑稽,只當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又是長輩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也不計較什麼,但是要防止那頭畜生再度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後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現的那個黑衣漢子神色有些尷尬,趕緊轉身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李寶瓶。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入江水之後,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傢伙就行了。至於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著挺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貼身丫鬟就不錯,也算賜給她一點造化福氣。」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罵我都沒關係,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再跟他們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腦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

李槐愣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隻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小師叔試試看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說,但是試過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後望向看似通情達理的中年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煩意亂,眯眼陰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他一揮袖,對身旁黑衣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他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禁。要知道,陳平安對於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這次只支撐到第七停就讓他差點滿地打滾。不過對於前六停,擁有武道二境體魄的陳平安就能相對順暢地完成。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著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陳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峰的朱河切磋,雖然朱河事先說好就將氣機運轉壓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與其對戰起來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朱河不曾真正走入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少年在河邊粗朴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身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於尚未躋身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處的風光,所以並不算領悟其中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堅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還有著傳說中「山登絕頂我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藉機緣天賦跨過門檻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漢子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后,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他一旦跟自己較起勁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後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夫的黑衣漢子雖然對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毛驢之後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裡擱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後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支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只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在胸前。

漢子的手臂傳來一陣鐵鎚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後退,好不容易止住後退頹勢,正要讓近乎麻痹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涌至漢子的喉嚨,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夫,想著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著這股衝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個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心的清風,速度不減反增,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著後者腦袋就是一拳掄下。

砰!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於下墜勢頭過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下。

嘔出一大口鮮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這麼徹底地昏厥了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后,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隻草鞋驟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裡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一行僕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來。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後把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中年男人轉身,伸手指向陳平安,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繡花江盡頭的宛平縣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要擄走李寶瓶當丫鬟,他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衝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他們的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豎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他,說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後退,始終伸手指著陳平安,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傢伙,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著一個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中年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

中年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高喊:「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面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後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的林守一以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麼?」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您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傢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陳平安最後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隻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一心領神會,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麼,不服?」

他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傢伙好像覺得自己的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彷彿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繡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個中年男人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開始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了臉龐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您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的應該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一個白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了繡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白鯨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陳平安已經下樓離去。

中年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陳平安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他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裡恨不得殺光我們。」

中年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攥緊白色毛驢的韁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後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偷懶。」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後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對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後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也絕對別怕麻煩!做得到嗎?」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後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拚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不丟人。活著比什麼都要緊。」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覺得可以。」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繡花江水底,如魚遊盪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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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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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地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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