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告白
南遇這兩天跑遍了山海大大小小的街道,只為尋找Alex的隻言片語。雖然什麼線索都沒有,總好過她一個人窩在酒店裡胡思亂想。
傍晚六點。
「叩叩叩。」有人敲門。
南遇打開門,竟是賀卿。她一頭茶色大卷,顯得膚白如玉,再配以黑底金線的旗袍,彷彿暗夜中一株迎風輕舞的牡丹。
南遇在心底一聲喟嘆,這樣的賀卿,實在太過驚艷:「請進。」
賀卿靠在門邊上,卻並沒有進去的意思,她撥了撥留海:「前兩天的事,還是謝謝你。」
「不用客氣。」
賀卿站直身子,星光似的眼裡黑白分明:「我賀卿向來恩怨分明,但是當年你和宴陽天背著我在一起的事情,別以為我原諒你們了。」
南遇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你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還是別人對她好一點,之前的不好她都忘記了。
「哼。」賀卿白了她一眼,隨後從包里拿出一張邀請函遞給南遇,「給。」
「這是?」
「律風準備了十年的新品發布會邀請函。」
南遇已經伸出的手遲疑了。
賀卿臉色微變,撫了撫長垂至肩的流蘇耳環:「也是,你這樣的大忙人,回國都形色匆匆,連老朋友都沒時間見,更何況這種『小小』的發布會。」
「我……」
賀卿未等南遇開口,便直接將邀請函塞到她的手裡:「你愛去不去,就當我多管閑事好了。」
眼見著賀卿轉身欲一開,南遇連忙喊住她:「等等,賀卿。」
賀卿微微側身,挑了挑眉,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
「……聽說,嚴氏集團撤資『預見』了?」
「這不是拜你所賜嗎?」賀卿似笑非笑,抬了抬下巴,指向南遇手中的邀請函,「不然你以為這新品發布會為什麼提前舉行?」
提前?
高跟鞋的聲音慢慢遠去。
南遇關上了門,邀請函上的「潘多拉」三個字彷彿燙手一般。這是「預見」虛擬助手新品發布會,位置是第一排的正中間,時間是三天後。三天後正好是老師的忌日,這是巧合,還是他刻意安排?
「如果將來,我最得意的作品出來,我會開一場超級盛大的發布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那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要留個我們三個!」彼時的賀卿靠在宴陽天的肩上,笑得單純而肆意。
「沒問題。」
「還有我,我要聽你在發布會上吹『卡薩布蘭卡』!」
「你確定?」律風似笑非笑,「那麼值得紀念的日子,你就不想提點值得紀念的要求?」
「可是,那如果你的團隊不同意呢?」宴陽天打斷了律風的話。
「是啊,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不是得留給各位『重要人物』嗎?要想你的團隊不反對,你就得無比牛逼了。」
「那就變得無比牛逼。」
……
南遇合上邀請函。
如今,他真的已經無比牛逼了嗎?只是,自己有這個資格去嗎?
酒店門口,賀卿靠在車門上,點著一支煙,輕且薄的煙霧間,賀卿的神色有些複雜。兩天前,律風的話在了自己的耳邊響起。
「賀卿,幫我一個忙,將這張請柬親自送給南遇,我希望『預見』新品發布會當晚,她會到現場。」
「你想幹什麼?」
「我只不過想在母親忌日當天,當面和她確認一些事情。」
「可是……」賀卿欲言又止。
律風抬眼看向她,賀卿立刻吞下了喉間的話:「好。」
最後看了一眼南遇的窗口,賀卿嘆了一口氣,南遇,自求多福吧。
「預見未來」,總經理辦公室。
塵離看著律風,一臉苦瓜相。
虛擬助手「蘇蘇」歷時多年的研究和準備,雖然已到尾期,但還是有些地方不夠完美,它的發布會,「遇見」原本是定在十五天之後的。
「三天後?你到底怎麼想的?像這麼大的項目,提前十幾天,會帶來多大的不確定性你是知道的!」面對自己一向超級冷靜的搭檔,塵離連生氣的氣力都沒有了,「對,嚴氏集團的撤資,我們的確資金周轉有困難,可是……」
「塵離。」律風突然抬頭,定定地看著塵離,塵離頓時嚇了一跳:「什,什麼?」
「我是故意的。」律風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嚴飛訂婚宴的那天晚上,即便沒有南遇和張亦澤,他也會有別的辦法激怒嚴飛,激出嚴術青。
幾秒鐘之後,塵離才反應過來,瞪大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什麼?你是故意在嚴飛的訂婚典禮上激怒他,讓嚴氏撤資?你是不是瘋了?」
「新品發布會而已,你之前不是一直要我加快進度嗎?」似乎剛剛並沒有說什麼了不得的話,律風的注意力又專註在面前的實驗數據上。
「我那只是在確保時間的前提下,希望能零誤差。哎哎,你跟我說清楚啊,什麼叫你是故意的?」
沒有迴音。
塵離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像耗盡心力一般地癱在了椅子上:「真是遇人不淑啊。我說大哥,你在做這個決定之前,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這故意不故意的事你不說,好,我也不問。只是發布會提前,你要知道,『虛擬助手』這個項目可是咱們『預見』重中之中的項目,你不能人家四個二還沒出,我們就直接上王炸吧……」
律風拿起桌上的電話:「小艾,你進來一下,這份文件有點問題。」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塵離雙手撐在辦公桌上。
「我只是知會你一聲而已。」律風抬起頭,一雙桃花眼沉靜似水。
也就是說,無論自己同不同意,這件事,他都會做。對視了兩秒之後,塵離放棄了,他後退兩步,抽出了一根煙,但只是放在鼻子下輕輕地嗅了一嗅,他最近正在戒煙:「你有幾分的把握?」
「九分。」
那就是沒問題了,塵離暫且鬆了一口氣,但也全然不敢放下。
「對了,發布會之後,我還要休二十天假。」
「不是吧?」塵離剛剛鬆掉的那口氣,又提了上來,「『預見』目前有三個大項目正在跟,而且都是由你我主抓,你的日程都可以排到兩年後了,別說二十天,就是兩天的時間都不一定有!」
「二十天而已,也正好讓他們跟著你歷練歷練。」律風蓋上筆帽,站起身揉了揉肩,看向塵離的目光中一偏清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無可取代的。」
雖然身為同性,塵離也不由得在心底大叫一聲:真帥啊!
他在很多時候非常佩服律風,看問題切入點精準,用力時發力迅猛,無比清醒,卻又無比通透,他毫不懷疑,即便是踩著黑暗,律風也能咬牙走到最後。
「十天。還有,『蘇蘇』的新聞發布會,我來主講。」塵離伸出手。
「成交。」律風笑著回握住他的,原本自己的預期就是十天,至於一場新聞發布會的主講——他本身就不大喜歡這種拋頭露臉的工作,但是大家堅持他的「色相」能擴大「預見未來」的知名度,於是他便勉強接受過幾次採訪。
「預見未來」的虛擬助手「蘇蘇」即將面市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據說這次這個項目耗時多年,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上市之後,將極大地方便對病人的照顧,更是讓這場發布會更受人矚目。
凌晨十二點,「預見未來」會議室里依舊燈火通明,工作人員已經回去休息了,只剩律風還在核對最後的細節,時間緊迫,他已經快幾天沒有合眼了。
「回去休息吧,明天再繼續。」塵離也是一臉疲憊。
律風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疲憊地搖了搖頭,對身後的小艾道:「麻煩再給我一罐咖啡。」
「蘇蘇」的誕生,律風已經足足準備了十年。從母親過世那一天開始,他便開始期待著這一天。蘇蘇梳什麼樣的髮型、穿什麼樣的服裝,能幫助病人做些什麼……在這麼多年裡,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一遍遍地在他心中預演、推翻、重來。
可明明已經期待了這麼久,準備了這麼久,臨了,卻總覺得不夠完美。
小艾將咖啡放在律風面前,看著他的黑眼圈,心疼道:「律總,要不我給你買點宵夜回來?吃點東西再繼續?或者出去找找靈感?」
靈感?律風猛然睜開眼,盯著小艾看了兩秒,墨似的眼裡似有流光劃過。他站起身,拿上外套:「我們去S中。」
「S中?可是S中很遠的!」小艾看了下時間,追著他喊道,「等等,律總,律總……」
酒店裡。
南遇打開抽屜,藍色的邀請函被壓在最底一層。她的手指在「潘多拉」三個字上劃過,卻彷彿被燙到了一樣,馬上縮了回去。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飛出的是驚喜,還是災難?
窗外傳來小商小販的喊叫聲,酒店和夜市僅僅一牆之隔,南遇的窗戶正好對著這條S城最熱鬧的夜市——這也是當時訂酒店時,為什麼選在這裡的原因。
穿過這條夜市便是S中,S中是南遇的母校,也是律風和宴陽天的母校。穿過這條街到學校比走大路近了一半的路程,當然,大人老師們是不允許他們從這裡走的,但是當年,他們三個卻經常一陣瘋玩后,再偷偷地從這裡翻牆去學校,運氣好的話,還能買到幾包便宜的零食。
聞著久違而又熟悉的味道,突然感覺有點餓了,南遇套了件外套,拿上手機和鑰匙出門了。
當年覺得這條街又熱鬧又長,就像他們肆意盛開的青春,可是現在,南遇回過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己走完它,居然用了不到十分鐘。
長街的盡頭是一水兒的小吃,明亮的燈光中,南遇一家家店鋪走過去,最終進了一家老店。老店不大,也就十來個平方,但是收拾得很乾凈,這是他們當年最喜歡吃的店,但是老闆換人了。
「姑娘,你吃點什麼?」老闆殷勤地問道。
「一碗鴨血粉絲,不要醋,不要蔥,多放點辣椒。」
「好嘞,您稍等。」
面很快就端了上來,冒著絲絲熱氣。
南遇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已經不是當年的味道,而且辣,真辣,辣得她眼淚都流了下來。
一杯溫水放到她面前,老闆笑著對她:「姑娘,你不能吃辣吧?」
「謝謝。」南遇喝一口水,放下碗筷,有些懷念道,「我以前很能吃辣的。」
以前他們沒什麼錢,經常共吃一碗面,那個時候,南遇無論吃什麼都喜歡放一大勺辣椒,而律風則每次都被辣得眼淚直流。原來不能吃辣,卻強忍著吃是這種感覺。
南遇離開沒兩分鐘,一個高大的身影便坐到她剛剛坐過的位置。
「老闆,來一碗鴨血粉絲,不要醋,不要蔥,多放點辣椒。」
幾分鐘后。
「您的鴨血粉絲。」
「謝謝。」
律風拿起筷子嘗了一口,頓時,一股辛辣感衝上喉嚨。他自小便不吃辣,後來在南遇的攛掇下,慢慢愛上了辣椒的味道,再到後來南遇離開,他便又恢復了清淡的飲食,以至於今天一吃,又記起了當年那股灼心的味道。
「你好,請問你是……」正坐在他對面的女生,在律風第三次朝她看去的時候,含羞帶怯地主動打招呼。
「你好。」律風禮貌地微笑,「抱歉,你身後有個人很像我一個老朋友。」
「哦。」女生難掩失望的神色,尷尬地低頭吃面了。
越過女生的肩膀看過去,小小的街道擁擠而熱鬧,南遇還未走遠,不時在各種小攤前走走停停。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那些精緻小巧閃閃發亮的東西。
「快看,那是不是咱們S中的律師兄?」
「是,是他!和學校宣傳欄里的海報一樣!」
身後傳來年輕姑娘們的尖叫聲,南遇以為又是什麼電視節目,本能地回頭,卻不期然地對上了一雙桃花眼。
人潮擁擠,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南遇卻一眼便看見了那雙沉靜似水的眼睛,他身著一身休閑服,一臉疲憊。明明是很普通的裝扮,站在人群中,卻又異常地耀眼。
「天啊,是律師兄,他真人比相片上還帥!」不遠處,有女生尖叫出聲。
「你說他這半夜三更地到母校是幹什麼來了?」
「師兄這等人物,心思哪是我這等凡人猜測得到的。」
目光穿過人群,他竟就那樣筆直而冰冷地朝南遇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心頭一窒,剛買的小玩意兒掉到地上,南遇慌忙低頭去撿,等她再抬起頭來時,律風已經離開了。彷彿剛剛那一眼,只是幻覺一場。南遇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但卻又有些失落。
第三天晚上,距離發布會還有十二個小時,南遇在窗邊站了一天,都沒有看到律風,倒是傍晚時分,接到了宴陽天的電話。
南遇趕緊換了衣服下樓,宴陽天已經等在樓下了,見南遇下來,他按熄了煙,然後將它丟進垃圾桶。
已是初秋了,風有點涼,南遇攏了攏衣服:「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她記得宴陽天以前是不抽煙的,因為宴爸爸喜歡抽煙喝酒的緣故,宴媽因為這個整天和宴爸爸吵架,宴陽天曾當著他們的面發過誓,永遠都不碰煙酒。
「我和賀卿分手之後——抽上之後才知道,為什麼我家老頭子那麼喜歡抽煙了。」宴陽天裂開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大白牙。
「走吧。」
「去哪兒?」
「我說了請你吃好吃的。」
居然是烤串兒。
當年他們念書那會兒,特別喜歡吃烤串兒,起先賀卿還嫌路邊攤臟,但是架不住南遇和宴陽天隔三差五便吃得風生水起,在某次忍不住嘗了宴陽天遞過來的一串烤魷魚后,賀卿徹底地愛上了這種路邊小吃,於是,在距離S中不遠處的夜市裡,經常會看見三個模樣出挑的學生坐在路邊吃烤串,距離他們不遠處,還站著一個清秀的白衣少年,冷冷地對其中一個女生道:「蘇遇,你半夜再喊肚子疼,我可不管你。」
「不用你管,我疼死自己算了。
「你……」少年氣極,其他三個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好嘞,您慢用。」老闆將一把烤串放在面前,打斷了南遇的回憶。
宴陽天拿了筷子,將一串串烤串擼下來,放到盤子里,然後放到南遇的面前:「加拿大可沒這口味吧?」
夜市人來人往,食物的香氣加上炭烤的香味,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宴陽天的笑臉依舊似十七歲那年,而她右側不遠處,彷彿依舊站著那個白衣少年,冷著一張臉,她只微微側身抬眼,便可以看見。
「明天律風的新聞發布會你會去嗎?」宴陽天問。
又來了,又是這個問題!南遇突然覺得有些厭煩,就不能簡簡單單地吃一餐敘舊飯嗎?為什麼他們都這麼熱衷撮合她和律風呢?難道他們不知道,她和律風,從十年前開始,就已經永遠都不可能了嗎?
「南遇,這是他的夢想,我們可是他夢想的見證者,而且我想,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去。」
夢想……拿著筷子的右手隱隱作痛,南遇神色黯然:「你今天找我,就是來說這個的嗎?」
「是。律風選在這個時間和地點舉辦發布會,難道你不懂是為什麼嗎?」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南遇……」宴陽天還欲苦口婆心。
瓷筷放在天青色的骨盤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南遇看向不遠處來來往往的學弟學妹們,他們年輕的臉上,充滿著無數的希望和未來,而她,只剩下好不容易才學會的淡然。
「宴陽天,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我去了,就能解開所有人的心結嗎?律風就會原諒我,我們就能回到……老師去世之前,就能在一起嗎?」南遇的身體有些發抖,她看向宴陽天,眼神明亮得耀眼,「就算我們在一起,那之後呢?面對我,他會日日想起老師是怎麼過世的,而我看到他,也會想到我媽是如何在自己的姐姐病重期間,和姐夫在一起……陽光,你看,」南遇的嘴角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只是那笑卻比哭還難看,「我們兩個根本沒有辦法在一起,老師的死,會一直橫在我們之間。」
還有,南遇用力的握住自己的顫抖的右手腕,她早就已經失去站在他身邊的資格了。
宴陽天沉默了,好半天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罵了一句髒話:「操!」
發布會當天。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新聞發布會,地址選在S中體育館,媒體來得很多,更多的則是慕名而來的S中的學弟學妹們,他們手拿熒光棒,幾乎把小小的體育館都擠滿了。
九點整,發布會正式開始,虛擬助手「蘇蘇」在大家的一篇驚嘆聲中正式登場亮相。
律風並未上台,他身著正裝,站在台下明明暗暗地光亮里,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跟隨著塵離的講解,一點一滴地重溫著「蘇蘇」的前世今生,看著她怎樣從一個個數據變成一個有溫度的「人」。
十多年前,自從母親日益病重起,他便夢想著有一天,能有一款虛擬助手,能幫助那些無人照顧的病人,它能和病人聊天,能記錄下病人的體狀數據,能在病人發生危險時,第一時間通知病人的家屬……能幫助病人有尊嚴地活下去。
今天,他終於做到了。
中間第一排的位置,賀卿來了,宴陽天也來了……唯獨她沒有來。
發布會的最後,塵離跳下台,硬將律風拉了上去:「這位便是『蘇蘇』的『父親』。」
全場一陣笑聲,同時掌聲雷動,學弟學妹們揮舞著熒光棒大喊著律風的名字。塵離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將話筒和舞台交給了律風。
律風拿著麥克風,站在舞台中央,微微地鞠躬。隨著他的動作,額間的發緩緩滑下,擋住了他的雙眼。
掌聲再度響起。
這個鞠躬持續了十多秒,現場的掌聲也持續了十多秒。不少S中的學弟學妹們在下面振臂高呼:「學長!學長!學長!」
看著台下的星星點點,律風閉上眼睛,突然覺得無比的疲憊。十年了,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可是,當年那個承諾會陪自己一起實現夢想的人,又被自己丟在了哪裡?律風伸出右手,按在了自己的左心房上,手下的心跳炙熱而有力,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裡卻彷彿生了一個黑洞,風吹過時,便是透心透骨的刺痛冰涼。
「有一個人,我們已經十年沒有聯繫過了,不過我想,她今天,應該在現場。」觀眾席一片嘩然,大家好奇地四處張望。
「十年前,她和我說過,很多東西都是會變的。是,十年之後的現在,我已經不會重複看著當年最喜歡的那本書,我也只是偶爾重溫一下當年最喜歡的那部電影,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從未變過,那就是,」大屏幕上,律風抬起頭,帶著微微的笑意,這笑容輕且涼,彷彿曇花一現,「你依舊在我身邊這件事情。」
「喔哇——」觀眾席上發出一聲聲感嘆。
「十年前,我和她有過一個約定,我答應在我最隆重的新聞發布會上,會把最中間的位置留給她,會為她,親手吹奏一曲『卡薩布蘭卡』。我真的很希望,她此刻,能站在我的身旁。」
時光荏苒,經過經年地浸染,卻依舊彌久歷新的感情本就最易打動人,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以及,這樣一位彷彿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
觀眾紛紛起身,不少人欠起身,看向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人。
與此同時,賀卿手袋裡的手機一陣振動,她按下通話鍵,臉上帶著七分篤定:「找到照片上的人了?她在哪兒?」
「觀眾席最後一排。賀總,需要將人請到您面前嗎?」
賀卿回過頭:「不用。」
宴陽天跟著回頭,卻只看到一張張陌生的臉。
「南遇?」宴陽天難得一臉期待地看著身旁的賀卿。
他這個樣子,還真是像某隻大型犬。賀卿微微向後傾身,然後一把推開宴陽天的臉,手上皮膚細膩的觸感在宴陽天的臉上一滑而過。
說起來,這麼些年來,她和宴陽天見面的次數也數得清楚,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似乎是越錯越遠。
「知道還問。哎,你幹嗎?」賀卿一把拉住欲起身的宴陽天。
「把她帶過來啊。」宴陽天一副「那還用問」的表情。
帶過來?開什麼玩笑,她都不知道律風今晚會突然抽什麼風。
「不行!」
「為什麼?」
為什麼?
「咳咳咳咳——」賀卿假裝覺得胸悶氣短,咳得彎下腰。
「你,你怎麼了?」宴陽天想要拍賀卿的背但是卻又不敢真拍上去,於是他的手便要拍不拍地懸空放在了賀卿的背上。
「你個單細胞生物,給我坐好。」賀卿猛然坐直身體,在即將碰上宴陽天的手時,宴陽天立刻將手收了回來,裝作整理頭髮的樣子。雖然人坐著不動了,但到底還是忍不住,宴陽天小心翼翼地轉頭,想要看後面。
「看前面。」
「嗯!」立刻忠犬星星眼,幾秒之後,「可是到底為什麼……」
賀卿翹起二郎腿,雙手抱在胸前,看向台上的律風,臉上帶著崇拜和嘲諷的表情:「宴陽天,牛不吃水強按頭,今天的律風,就算南遇主動送上門他都未必會要,更何況心不甘情不願,你當他是乞丐嗎?」
乞丐?律風?宴陽天抬頭看了一眼台上閃閃發亮的律風,不由得一陣惡寒。
觀眾席最後一排。
南遇將帽檐拉得極低,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看著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
事隔十年,這是南遇第一次看見律風吹奏薩克斯風。當年老師過世之後,他便再也沒有碰過薩克斯風了,不想今天,他還會記得當時玩笑似的約定。
一曲奏畢,卻無人上台。
偌大的舞台上,律風一個人孤獨地站在舞台中央的一束白光中,他閉上眼睛,微微地喘息著。眼前滿滿的都是母親,母親的笑,母親的淚,母親的痛,接著,思緒不可控制的,十七歲的南遇出現了,她在笑,她在鬧,她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刀!
刻意壓抑,但卻停不住的喘息聲通過麥克風,傳到體育館的每一個角落。漸漸的,學弟學妹們像海浪般的尖叫聲慢慢地低了下來,直至最後,整個體育館只剩下他一聲一聲的喘息聲,讓聽到人覺得莫明的難受。
「蘇蘇……」
嘆息似的自語,帶著累極的疲憊,就這樣低低地傳遍體育館。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在說自己的傑作,虛擬助手『蘇蘇』,可只有幾個人知道,那是一個昵稱,一個名字,一個他平時從不輕易叫出口的名字:蘇遇。
開始了!塵離在盯緊手錶的同時。目光像雷達似的掃向整個體育館。律風在發布會之前囑咐過他,「蘇蘇」是一個暗號,當他說出這兩個字時,無論如何,得給他兩分鐘的時間。
十秒,三十秒,五十秒,七十秒……塵離一邊是壓抑不住的八卦心想要發生點啥,一邊又是「預見」的BOSS身份,期盼最好啥都不要發生,真是煎熬。
南遇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她幾乎快要站不穩了,她幾乎快要衝上去了,衝上去抱住他,告訴他,她就在這裡,她一直一直都未曾遠離,哪怕他恨她,他怪她,她也會一直呆在他身邊,請求他原諒,再也不會離開。
掌聲在三十秒鐘的時候響起,一直持續到了一分多鐘。
可這光鼓掌也不是個事啊,見啥事都沒發生,塵離在兩分鐘后連忙上台,一拳打在律風的肩膀上:「你是故意的吧?把『蘇蘇』的風頭都搶光了。」
眾人都笑了。
律風站起身,彷彿抱歉似的對大家一個九十度地深鞠躬,然後撥了撥自己的頭髮,凌亂的劉海恰好擋住他好看的雙眼,即便再高清的攝像機,也不會看到他眼底斑駁的傷痕。
事後的相關報道上,這一分多鐘的沉默雖然被剪得只剩下幾秒,但是鏡頭隨便一掃,依舊能夠看到體育館里,人情激動。
「謝謝你們。」
發布會最後,律風帶著團隊,虔誠而認真地彎腰致謝。他的目光掃過中間第一排空著的位置,依舊只有坐在正中間的賀卿和宴陽天,於是眼裡的光亮隱了一些光芒,只是嘲諷漸深。
觀眾魚貫而出,S中的許老校長,以及當年的班主任、任課老師紛紛上前,對律風表示了祝賀。律風誠懇地彎腰,一一握手:「謝謝老師們能來。」
許老校長頭髮已花白,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律風的,渾濁的眼裡帶著絲絲亮光,反反覆復只有兩個字:「很好,很好。」
律風的腰彎到九十度:「謝謝校長。」
最後走過來的,是嚴飛,他笑得誠意十足,似是之前和「預見」的不愉快都只是一場錯覺。
「律總,恭喜了。」
「謝謝。」
「新品發布會很成功,希望哪天,我也能做出同樣優秀的作品。」
「嚴總過謙了,一定會的。」
兩隻手握在一起。
嚴飛又道:「我做人向來公私分明,私怨是私怨,公事是公事,『蘇蘇』確實很棒。」
律風笑了:「希望以後有機會再合作。」
嚴飛意味深長地道:「到時候,希望律總真肯給機會。」
「一定。」
嚴飛帶著隨從離開。
「嚴總,大老闆說,咱們嚴氏從『蘇蘇』這個項目撤資,是律風設計的?」
嚴飛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亮光中的律風,不置可否。總有機會贏回來的。
人群漸散。
體育館的燈光慢慢暗了下來,塵離拉了拉領帶,誇張地鬆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
「塵總,這次不是您主動請纓要求主講嗎?怎麼還嫌累啊?」有員工邊收拾現場邊打趣塵離。
「我錯了,我以前是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啊……」
「律學長。」有兩名女生興奮又怯怯地站到律風的面前,「我們是S中的,您能和我們合個照嗎?」
「好。」
「謝謝學長。」拍照完畢,兩名女生一臉興奮,「學長,你一定會等到你心中那個她的。」
「謝謝。」
「青梅竹馬,這樣的感情最可靠了。學長再見。」兩個女生朝律風揮手。
可靠嗎?年少時他也這樣以為,他以為和她的感情如同埋在黑暗中鑽石,堅硬,永恆,卻又閃著五彩的光,可是世事難料,誰都沒想到,十年之後的現在,說陌生人,都高估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宴陽天和賀卿走到律風的身旁,他拍了拍律風的肩,由衷地道:「兄弟,恭喜了。」
「謝謝。」不咸不淡。
賀卿看了一眼宴陽天,他立刻道:「你們聊,我先去開車。」
「發布會很成功,恭喜了。」賀卿猶豫了一會兒,終是道,「南遇來了,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
「我知道。」
「你知道?」賀卿驚訝。
律風看向空蕩蕩的座位:「『預見』要開新聞發布會的消息滿世界都知道,只要她知道,就一定會來——更何況,你還專門給她送了一張邀請函。」
「那你何必非要我特地給她送請柬?」賀卿又是生氣又是心酸,「真是不懂你們兩個。要我說,你就應該直接將她喊上台,這種場合,她肯定會顧全大局地配合你,你要做什麼要說什麼,請直接一次性搞定。」
「我知道,可是……」明亮的燈光下,律風眼黑如墨,「在開口前,我突然後悔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讓賀卿平白地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覺得一陣心酸。
「我恨了她十年,可我依舊不忍心。」律風笑了,笑得酸澀而又自嘲,「我原本是想借我和她的狗血故事,給『蘇蘇』做一波宣傳。可是,我居然不忍心她面對這種尷尬的場景——在陌生人面前,她一向都不大自在,今晚,無論我問什麼,她肯定連解釋的話都不會說。」
「你真是……」賀卿很想說他是「自作自受」,但是在面對他空無一物的眼神時,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我一直在等,等她主動走到我面前,可是賀卿,我累了,累到什麼都不想要了,連恨都不想要了。」
體育館的大燈都熄滅了,只剩下舞台下小小的一方天地,旁人看見律風和賀卿在一起,都自覺地沒有打擾,早已先行離開了。
賀卿上前一步,輕輕地擁住他。律風一動未動,只是愣愣地看向黑暗中,南遇剛剛坐過的位置:「賀卿,這麼些年了,你恨宴陽天嗎?」
「恨啊,可是比起恨,我更放不下他,所以,」賀卿放開律風,後退一步,「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我會慢慢地忘掉他不好的地方。」
「很聰明。」
「是,我一向都知道取捨,哪像你和南遇,既放不開又無法往前,彆扭得要死。
走吧,今晚我替你慶功。」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那好吧,你早點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賀卿走了兩步,再度回頭,「律風。」
「嗯?」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律風笑了,那笑容帶著微微的暖意:「我知道,賀卿。」
空曠的體育館,就剩下律風一個人,他慢慢地走到最後一排,在南遇剛剛坐過的位置坐下,墨似的黑暗中,只剩舞台中間僅剩的那一束光,仿若孤海中的燈塔,看似近,卻遙不可及。
律風離開體育館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了,外面很涼,月光很亮,又是難得的月圓之夜。他走了兩步后,停下了下來。
不遠處,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月光下,竟是南遇。
律風薄唇抿成一條線,他站在原地未動。
皓月當空,兩個人清影各立。
五米之外,南遇猶豫了兩秒,搓了搓手臂,終是走上前道:「恭喜你了,發布會很成功……」
「除了這個,你就沒有別的話想和我說?」律風打斷她,目光中寫滿了不耐。
「我……你,對了,我好久沒有聽你吹薩克斯風了,上次你吹還是在……」還是在十幾歲的時候,那個時候老師還在,他和她,也還在最好的時候。
「南、遇。」律風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別顧左右而言他,你今晚為什麼會來我的發布會?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坐到第一排?還有現在,你為什麼等我等到十二點?你別告訴我,你聽不懂我在問什麼?」
「我,那個……」南遇後退兩步,雙手緊緊地抓住上衣下擺。
「你什麼?」律風步步緊逼,「你什麼?」
「我明天的飛機,我只是想和你當面道個別。」南遇一時情急,脫口而出道。
律風的臉瞬間變得蒼白,眼中寒意漸重:「南遇,你到底有沒有心?」
「律風,我……」南遇上前一步。
律風笑了,笑得眼淚似乎都出來了:「道別?道別,也是,這十年以來,我們從來就沒有正式地說過『再見』。」他後退一步,眼神裡帶著三份譏誚三分自嘲,「那好,南小姐,慢走,不送,我祝你前程似錦,我們此生,再也不必相見。」
律風轉過身,走得快且急。
南遇耳中一片轟鳴,等她回過神來時,律風已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