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盲探
自從那日在南家見過一次律風之後,南遇便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這樣也好,既然早已註定毫無結果,那麼不如彼此再無接觸。
反倒是南振東和南笑,時不時打電話給她,讓她多回家吃飯,就連律玉紅也難得有一次從南笑的手中接過電話,讓她有時間回家看看,但她每次都以出差很多事情要處理為借口推掉了。宴陽天也來過電話,一再說工作實在脫不開身,出差時間延長了,讓南遇千萬不要偷偷地跑掉了。
偷跑?畫展和找人的事情都沒有頭緒,她怎麼跑?
畫展的事,比南遇想象中的麻煩。本來在回國前就已經訂好的時間和場地,卻被告知已另有安排了,對方再三道歉,但依然聲稱寧可毀約賠償,也實在沒有辦法舉辦Amy的畫展。
受人所託,忠人之事。南遇只有現給Amy找場地,但一是時間太緊,二是本身適合的場地就不多,於是幾天時間跑下來,竟沒有一家適合的。
而Alex雖然祖籍是山海,但是他向來都來無影去無蹤,更是一年才難得發一次動態,南遇輾轉找到了他的老家,但是意料之中的,Alex多年前便已經搬走,從此杳無音信。
微信提示音響起。
南遇拿出手機,信息是南笑發過來的:姐,去看一下外婆吧。後面便是一個地址,外婆現在便住在那家療養院。
南遇回國后,一直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躺在療養院里的外婆。每當夜深人靜時,想要看望外婆的念頭一起,她便鴕鳥地將它按了下去。她只能偶爾,匿名給外婆寄一些小東西——當年老師資助過很多學生,不會有人查到她身上。
她沒臉,也不敢去見外婆。
可是,南笑說,外婆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自從老師走後,這十年以來,她老人家有近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和療養院里度過的。
「外婆……已經不怎麼認得人了。」電話里,南笑這樣說過。
阿爾茨海默症,又稱老年痴呆症。這樣也好,不認識她,她才敢去看望她老人家。
1008號房間。
南遇抱著一束外婆最喜歡的百合花站在門前,房門虛掩,纖細的五指在觸到門把手的時候,猶豫地縮回,兩秒鐘之後,終於輕輕地推開了門。入眼是一片刺眼的白,明亮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帘透進來,半灑在病床上,一位老人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南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向病床,抱著百合花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十年未見,外婆老了,頭髮都已然全白,臉上的皺紋也多了,當年無數次擁抱過她的雙手,也已布滿了青筋。
放下百合,南遇小心翼翼地蹲在床邊,她先是緊握住外婆的手,然後用額頭抵住,慢慢的,心底有厚重而心酸的濕意撲面砸來,直至她的眼底:「外婆……」
有金色的夕陽從窗戶里打進來,混合的百合淺淺的香味,南遇第一次覺得心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手輕輕地落在南遇的發頂,南遇一愣,匆匆擦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抬起頭:「外婆,您醒了?」
「小遇,你回來了,小風呢?」老太太看著南遇,慈祥地笑著。
剎那時光交錯,彷彿那年青春少年,夕陽正好,她放學回家,推開家門時,外婆抱著小狗迎過來,笑著問她:「小遇,你回來了,小風呢?」
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律……南風晚一點便回來了。」南遇頓了一秒,說出了十幾歲時的回答。
「好,好好好。」
門外有說話聲響起,南遇隱隱聽見「律老太太」幾個字,她趕緊擦了擦眼淚,抱了抱外婆,低聲道:「外婆,我改天再來看您。」
打開門,一襲刻入骨髓的俊朗背影赫然躍入南遇的眼帘,他正背對著自己講電話。心臟突然一陣巨跳,南遇低著頭,匆忙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卻不小心與一個護工模樣的人差點撞上。
「哎,你誰啊?」
「對不起。」
入耳的女聲似乎有些熟,律風轉身看去,卻只看到一襲白衣堪堪轉過牆角。
「蘇總,那就這樣。」律風掛完電話,轉身走進病房,剛進門便看到擺放在床頭的百合,他皺起眉,「這是誰送的?」
「不知道,不過,剛剛好像有個陌生的小姐來……」
護工的「過」字還沒有出完,門已經被匆匆帶上了。
是她,一定是她。
律風急切地順著剛剛的方向追過去,哪裡有南遇的影子。這層樓少有人來,兩部電梯又都停在十樓,她並未下去!律風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找過去,卻依舊沒有見到南遇的身影。
她走了,她肯定一定離開了!律風狠狠地一拳捶在了牆壁上,咬牙切齒地道:「南遇!」
走廊里,不時有醫護人員和療養院的病友經過,大家好奇地看著這個平時溫文爾雅的年輕人此刻一臉陰霾與悲傷,都不敢靠近。
抬起頭,律風看向不遠處的樓梯間,只剩……哪裡了。
「吱呀——」一聲,樓梯間的門被推開了,明亮的燈光瞬間照了進來。躲在門后的人從膝蓋上抬起頭,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整個人往後縮了一下,緊緊地靠住冰冷的牆壁。
律風正欲往前,護工急匆匆地趕來:「律總,老太太吵著鬧著要找您。」
頓了一秒,然後一個清冽的聲音嘆息似地道:「你先回去,我馬上來。」
「好的。」
停了一秒,卻又似過了很長時間,門慢慢地被帶上了,地上的光影一寸一寸地變窄,直至她終於完全地籠罩在了黑暗中。
安全了。
外婆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再度出現在南遇的眼前,還有律風,明明近在咫尺卻相見不能見。她再也忍不住了,壓抑地哭出聲,雖然捂著嘴,但依舊有細密的聲音透過薄薄地門板透出來,扎在門外人的心上。
隔著門板,原本應該已經離開的人竟並未離開,他半蹲在地上,右手輕輕地撫在哭泣聲傳來的地方,薄唇緊抿,眼神冰冷而又複雜。
「律——」
「噓——」律風微微側身,食指放在嘴唇上,眉眼凌冽。
小李立刻噤聲,抱著文件站在原地。
夕陽正暖,打在律風筆直的脊背上,帶著一層淡淡的金黃。
幾分鐘之後,樓梯間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那聲音越來越遠,遠到慢慢聽不到了。
律風終於站了起來,大約是蹲得太久,腳有點麻,他踉蹌了一下才站定。
小李立刻上前一步,虛扶一把:「律總,您沒事吧?」
律風搖了搖頭,再次看了一眼樓梯間的門:「有事?」
小李抱歉地遞過一份文件:「這份文件急需您簽字,塵總讓到療養院找您。」
律風接過文件,快速地從頭看到尾,然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對了,律總,您的快遞。」小李從包里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我剛從公司出來時,正好碰到快遞小哥,有您的快遞,我就順手拿過來了。」
律風眼神一暗,聲音有些啞:「謝謝。」
「律總,那我先走了。」
「嗯,再見。」
從樓梯間到外婆的病房並不遠,律風卻覺得腳步有些虛浮,手裡那個小小的方盒彷彿會發燙一般,他很想扔了它,但是當手放在垃圾桶上的那一刻,終究還是收了回來。
模糊的光影里,律風看見自己和十七歲的南遇,他們偷偷剩下早餐的錢,偷偷地買了兩枚銀戒,偷偷地在內圈上刻上了他和她的名字……那個時候,他們簡單地以一切的形式來紀念天荒地老。
推開門,律風扯出一個笑臉:「外婆。」
手心裡,那玫失而復得的銀色戒指一片溫熱。
從療養院里逃出去之後,南遇一個人在街上迷迷糊糊地走了許久,當她意識到自己徹底迷路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半小時候了。沒辦法,打了輛的士,直接報了酒店的名字。
誰知司機非常健談,從酒店說道S中,再從S中說到現在的優秀青年,最後,司機居然提到了律風。
「那個小夥子就是S中畢業的,很不錯的,我女兒的眼睛有問題,就是用了他們公司的護眼儀器治療好了,我之前可是花了很多冤枉錢……」
律風律風,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在說律風!
晚上十點,滿臉疲憊的南遇剛走進酒店大廳,赫然發現大廳的服務員分成了兩撥,其中一撥圍在一個穿著花枝招展的男人身旁,幾名女工作人員正在他身旁嘰嘰喳喳。
「張少,你真是神了!說的都中了!」
「對啊對啊,你是風水大師嗎?不然手相為什麼可以看得這麼准,你得教教我!」
……
而另一邊……南遇眼神一閃,猛地抓住了手提包,那竟是今天白天才擦家而過的律風。
他似乎清瘦了許多,兩隻眼睛下帶著未休息好的倦意,此刻,他正隨意地坐在沙發上翻看著雜誌。明亮到刺眼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留下濃墨重彩的驚艷陰影。
似乎從少年時代開始,無論他穿什麼衣服,總能穿出超出常人的氣質,就如同現在,簡簡單單的一襲白衣黑褲,就能輕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幾名女服務生正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不停地冒著星星眼。
似是感受到南遇的目光,律風抬眼看過來,微微的怔愣之後,他第一時間抬手看了看腕間的表,再看過來時,眉頭隱約皺起,目光清冷似雪。
對視。
世界一片寂靜,一切的人和事彷彿不存在,南遇只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喲,美人你回來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浮誇地抱住了南遇,帶著一股甜膩的香水味。原來張亦澤終於看到了南遇,從女人堆里擠了出來。
劍眉星眼,天生自然卷的頭髮留得略長,在左耳挽到耳後,再配上白色的老人頭體恤和米色的休閑西裝,張亦澤整個人給人一種雅痞大叔的感覺。
說起來,張亦澤還算是南遇的恩人,當年,她離開的心情迫不及待,自以為出國很簡單,結果到了國外人生地不熟,帶的錢也很快被騙光了,不過幸好人沒事,危機關頭,遇到了張亦澤,這才慢慢在溫哥華呆了下來。
「等等……」南遇想要掙開張亦澤,豈料對方卻抱得死緊,她根本掙脫不開。越過張亦澤的肩膀看過去,只見律風已然站起,看向自己的眼神似冰,整個人都帶了一股寒氣。
「亦澤,你,你放開我。」
「不放,這麼久不見都不許我抱抱,太沒天理了。」
不大不小,類似情侶吵鬧時的聲音傳到律風的耳里,讓他周身的寒意又加重了幾分。
「你,你……」南遇又急又氣,她手腳並用,終於掙脫開了張亦澤的熱情擁抱。拉了拉衣服,她走到律風面前,神情有些不自然:「你找我?」
「找你的人看來很多。」律風神色莫明,加重了「找」這個字的音量。
南遇被噎了一下,很客觀地解釋道:「他只是我的一個朋友。」
「我很好奇什麼樣的朋友可以又摟又抱。」
南遇抬起頭,眼神里有微光閃過。
律風摸了摸鼻子,瞬間轉移了話題:「你去看外婆了?」
他怎麼知道?難道上午他看見自己了?
南遇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抱歉,當年在離開前,她最後一次去見外婆,外婆說過,讓她永遠不要回來,也永遠都不想再看見她。
「你知道了?我就是,想去看看她。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去了。」南遇著急地解釋道。
「不用。」
「啊?」
律風彎腰拿起沙發上的西裝:「她今天精神好了很多——似乎是你的功勞,你以後可以多去看看她。」
「真的嗎?那我……」
「你誰啊?」一隻手搭在南遇的肩上,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南遇用力地想要掰下張亦澤的手,對方卻忍痛都不肯鬆手。見律風似乎並沒有開口的意思,南遇猶豫了兩秒,介紹道:「他是我……哥哥。」
也許是南遇的錯覺,當她說出「哥哥」兩個字時,律風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似刀。
「原來是南遇的哥哥。你好,幸會。」張亦澤伸出右手。
「你好。」
兩隻手握到了一起,但彼此眼中的探究卻味道卻分外濃。
張亦澤收回手,暗暗地活動了一下剛剛被用力握過的五指。突然,他拍了拍腦袋,彷彿剛想起來似的看向南遇:「對了差點忘記找你有正事的,別忘了出席明晚的訂婚儀式。」
南遇有些茫然,還未等她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時,一個聲音響起,似深冬的晨風,冷得沁骨:「訂婚儀式?」
南遇抬頭,正好對上一雙不敢置信的眼睛。
「不……」南遇正想解釋,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在大廳響起:「律總!」
隨後,一個身材妖嬈的女子走到律風身旁,臉上堆滿了笑,「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讓您久等了。」
「抱歉,我還有事,先行離開了。」律風抬了抬手臂,女子似是受寵若驚,挽住律風的手,施施然地離開了。
原來他不是特意來找自己的。
「嘿,回神了。」張亦澤在南遇面前打了一個響指。
南遇看向張亦澤,笑容有些勉強:「我餓了。我今天迷路了,走了三個小時的路。」
張亦澤白了她一眼:「迷路?你怎麼不把自己也給丟了。」
餐廳。
張亦澤看著桌上幾道葷菜,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這個點吃東西也就算了,還這麼油膩,南遇,雖然你很瘦,但是也要注意身材管理。另外,我們為什麼要在西餐廳點中餐?」
南遇拿起筷子,簡明扼要地道:「這家最近,而且我真的很餓。」
張亦澤感覺自己的頭很痛:「你早餐是幾點吃的?」
他直接跳過了午餐。
「七點……咳咳咳咳……」吃得太急,南遇被嗆到了。
一杯溫水放到了她的手邊,隨後,一股男士的香水味靠近,張亦澤起身,微微欠身,替南遇拍著背。
「張……」南遇勉強從一陣咳嗽中擠出一個字。
「咳嗽的時候不要說話。」張亦澤一臉嫌棄地道。
「你前女友出現了?」喉嚨終於順暢了。
正要落在南遇背上的手停住了,然後是重重的一下。
南遇不防,差點趴進面前的餐盤裡。
張亦澤坐了回去,翹起二郎腿:「那剛剛那個男人呢?你的前男友?我可是聽前台小妹說,那個男人在大廳里坐了最起碼兩個多小時……」
兩個多小時,拿著筷子的手慢了下來,他以前,從來不曾這樣耐心地等過自己。每次他都是連環奪命call:南遇,你是烏龜嗎?南遇,你敢再慢一點嗎?南遇……
想不到現如今,他等另外一個女人,竟然能等這麼久。
張亦澤又湊到她的面前:「哎,你知道吧?太聰明的人容易早死。」
「彼此彼此。」南遇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溫水。
「明天是她的訂婚儀式……」張亦澤「適時」地道。
「噗——」
迅速地拿起菜單擋在自己面前,可依舊被噴了半張臉。張亦澤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道:「南、遇。」
「對不起,對不起。」南遇忍不住笑了。
張亦澤拿過餐巾擦了擦臉,喊來了服務生:「將所有的菜都打包,然後換一份你們家的招牌養胃粥。」他回頭看了一眼南遇,「這麼晚吃太油膩真的不好。」
所以……他剛剛是故意的嗎?
南遇頓時覺得空空的胃部暖暖的。
張亦澤上下掃了一眼南遇:「身材管理,女生一定要注意身材管理。」
「管理你個頭啦。」
只是,南遇看了一眼面前看似漫不經心的張亦澤,一年前的那個夜晚,電話視頻中,他談及前女友幾欲落淚的神情是假的嗎?
那天,南遇和張亦澤打了一個賭,輸的人,要告訴對方一個秘密。而花花公子張亦澤的秘密,便是他的上一段戀情,並不似外界傳言他移情別戀,而是,被分手的。
一年前,張亦澤和南遇說起這段往事時,語氣低沉得彷彿可以滴下水來,想不到,對方這麼快就要訂婚了。
「收起你那副哭喪的表情。」張亦澤的眼裡滿是不屑,然後彎腰,從地上拎起一個袋子放在桌上,「這是你明晚要穿的衣服,明晚六點,我準時來接你。」
「好。」南遇捧起面前的開水喝了一口,「亦澤,我明天的情敵,漂亮嗎?」
張亦澤看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他寂寥的笑意:「我看上的人,當然殺傷力是一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