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初聚
「到了。」終於,律風停住腳步。
南遇抬起頭,這是一家開在僻靜處的小餐館,店面裝修古風古色,清淡雅緻。現在是晚上九點多了,餐廳的人不是很多。
服務生將他們帶到樓上的包間:「律先生,請問吃點什麼?」
「照舊,兩菜一湯。」
「好的,稍等。」
房間里就他們兩個人,南遇覺得心慌,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不小心嗆到了。
律風看了她一眼,遞過紙巾:「沒人和你搶。」
「謝謝。」南遇拿起紙巾擦了擦嘴,放下茶杯。
不一會兒,服務生敲門進來:「律先生,您的菜上齊了,請慢用。」
「謝謝。」
服務生又轉向律風:「律先生今天還是老樣子?」
「嗯。」
「好的。」服務員體貼地帶上了門,只留下了室內一片寂靜。
桌上兩菜一湯,葷素搭配,看起來讓人食指大動。
剛剛的婚宴,南遇幾乎什麼都沒有吃,這會兒看到桌上的菜,是真有點餓了,她拿起筷子,正準備夾菜,但是律風卻坐在那裡,什麼動作都沒有,於是她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大口水。
余光中,律風似乎笑了一下,可南遇放下茶杯再看時,他還是那副冰山臉。
「這家老店的排骨不錯。」律風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到自己的碗里。
南遇聞言,也夾了一塊嘗了嘗,頓時露出笑容:「嗯,好吃,你也吃。」
拿著筷子的手似乎停頓了一秒,然後,律風試了試排骨:「嗯,好吃。」
「砰砰砰。」
服務生推門進來,將一盤不知道是什麼的菜和一碗小米粥放到了律風的面前:「請慢用。」
「這是……」
那是一盤菠菜,看得出來,少油寡鹽。只是看一眼,便讓人胃口全無。但是聽起來,律風這樣吃,似乎很多年了。
南遇垂下眼瞼,律風當年的腸胃不好她是知道的,但是現在,竟然不好到這種地步了嗎?這些年他是怎麼照顧自己的?
自己當初拼了命地想讓他過得更好,如今他真的功成名就,竟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嗎?
「其實味道還不錯。」
「啊?」南遇抬頭,看到律風正在吃著面前的青菜,才知道他說的什麼,「可是以前的你……」
話到一半,南遇便意識到,他們距離以前,已經有十年了,十年了,足夠一個人從弱小到強大,從默默無聞到閃閃發光,從無肉不歡到天天水煮青菜。
律風抬起頭看她,墨似的眼睛里閃著南遇看不懂的情緒。
南遇避開他的目光,默默地吃著面前糖醋排骨,哪知對面的人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一副已經吃完了的樣子。
「你,你吃得太少了吧?要不要多吃一點?」即便是他面前的那盤青菜,他也沒有吃完。
「沒胃口。」
也對,對著那盤青菜能有胃口才對……可是,為什麼南遇總覺得他那句「沒胃口」說的是自己。頓時,南遇也沒有胃口了。
律風看了一眼南遇:「不想吃了嗎?那走吧。」
「可是,這菜還沒有吃完……」
「已經涼了,走吧。」律風站起身。
「哦哦,好。」
「律先生,這是你要的外帶。」臨出門前,服務生遞給律風一個袋子,裡面裝的,竟是剛剛剩下的食物。
「謝謝。」
這次走的是後門,僻靜無人的小巷子里,路燈稀疏而昏暗,偶有路人行色匆匆,與他們擦肩而過。律風和南遇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安靜地走著。
十年前,他們也經常這樣走在一起,不同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們是朋友,是戰友,是戀人,從來都是肩並肩站在一起。
小巷的盡頭,是寬寬的街道。
南遇停住了腳步,叫道:「律總。」
街道上明亮的燈光斜斜地照在巷子口,一道光影將律風和南遇分在黑白兩個世界。律風在光影中回過身:「嗯?」
這樣的律風,太耀眼了。
南遇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在黑暗中往後小小地退了一步:「你先走吧,我晚一點再走。」
他們,不能再有更多的接觸了。
黑暗中,律風久久地看著南遇,他背後的燈光太亮,亮得南遇看不清律風臉上的表情,直到他走到黑暗中,說:「對不起,我忍不住了。」然後,整個人筆直地朝南遇倒下。
南遇趕緊上前一步接住他:「律風,律風!」
沒有迴音,有溫熱的氣息在她頸項,南遇看了律風一眼,他竟是醉了。
十七歲那年,律風也醉過一次酒。南遇一直都以為,醉酒的人多會耍酒瘋,大吼大叫,甚至動手打人,直到看到律風醉酒,她才知道,原來,也有這種安靜型的醉酒,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睡在那裡,就像一隻冬眠的小懶貓,一覺醒來,便又是陽光燦爛的春天了。
南遇架著律風艱難地往前走,好在離街道不遠。南遇叫了一輛的士,請司機幫忙,合力將律風搬到了車上。
「小姐,去哪兒?」
「去……」南遇一時語塞,她搖了搖靠在自己肩上的律風,輕輕拍著他的臉,「律風,醒醒,醒醒,你住哪兒?」
律風睜開眼睛,似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他朝南遇笑了笑,然後更深地埋進南遇的肩窩裡。
這是十年以來,她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對自己笑,毫無芥蒂,燦若星辰。這大概也是此生,她唯一一次,能如此近距離接觸他的機會了吧。不知道往後餘生,誰會有那麼幸運,能夠陪在他身旁,看他笑看他鬧。
南遇隔著一定的距離,虛扶著律風:「師傅,麻煩去喜來酒店。」
喜來酒店是南遇所住的酒店,她重新又開了一間房,將律風扶了進去。然後,幫他擦了把臉,又將他的外套鞋襪脫下。
南遇趴在床邊,仔細看著律風的臉,從眉毛到鼻子,再到嘴巴,最後落在他右眼邊的桃花痣上。她伸手,顫抖地撫上這顆淚痣,當年為了讓律風點掉這顆痣,他們吵了無數次的架,想不到現在,他們竟連面對面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眼淚,如同深夜裡孤獨盛開的花,安靜而又寂寥地落下。
這十年來,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沒有哭,身無分文、差點流落街頭時沒有哭,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幾天幾夜沒有合眼時沒有哭,此刻,面對著律風這張熟悉卻陌生的臉,卻忍不住痛哭流涕。
「蘇遇……」
突然,一隻手撫在她的發頂。南遇愣住了,他醒了?
「蘇遇……」
南遇迅速擦乾眼淚抬頭,律風正皺眉看著她,平日里嚴肅冷靜的臉,此刻露出了一絲不符合年紀的孩子氣。
蘇遇,是的,她以前姓蘇,就像他以前姓南一樣。
他還在醉酒,未醒。
律風眼神迷濛,看了一下四周,似乎不知身在何處:「蘇遇,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這四個字,帶著無法阻攔的溫暖,呼嘯而來。
曾經在地球的另一邊,在那些無法入眠的日日夜夜裡,南遇曾無數次幻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平行時空,那麼,在那個時空里,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家,房子不需要很大,也不需要很華麗。每天華燈初上時,律風下班回家,推開門,自己身著圍裙,從廚房裡探出頭,笑得一臉寵溺:你回來了,律風輕輕地點頭:嗯,我回來了。
十八歲時,南遇以為這一生,自己只會對律風說:你回來了。她以為只要他在前,她便一直會緊跟在後……
心臟彷彿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從內到外,都是透骨徹骨的涼。南遇撫上律風的額頭,狠狠地壓下鼻間的酸意,點了點頭,輕聲道:「嗯,我回來了。」
「媽,媽給你留了飯。」律風笑得燦爛而陽光,是十七歲時的毫不設防。平時里,一向熨燙得精緻得體的襯衣,此刻皺巴巴地,給他平白地添了一絲生活氣。
老師……南遇黯然,老師已經過世十年了。
從那之後,再無人在夜深歸家時,為自己留一盞孤燈;再無人在自己生理期,為自己煮一碗薑糖水;再無人在自己沮喪迷茫時,給自己指明方向……那個不厭其煩教會自己畫畫的師長,已經離開自己十年了。
「不哭。」律風撫過她的眼下。
南遇摸了摸臉頰,搖了搖頭:「我沒哭。」
清亮的眸子盯住她的,南遇突然心跳加速:「怎麼了?」
「你還愛我嗎?」
南遇愣住了,好半天,她搖了搖頭,像說服自己似的:「不愛。」
「撒謊。」律風笑了,笑容似深冬高原上的星空,乾淨而又耀眼,「你撒謊……」
有澀澀的酸意突然湧上鼻尖心頭,南遇立刻掩飾地低下眉眼。
是啊,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撒謊。
比如,撒謊說不曾想家,撒謊說恨媽媽,撒謊說不願再與你有任何接觸,撒謊說……自己再也不愛你這件事情。
「蘇遇。」
「嗯?」南遇抬頭,不期然,一個溫熱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溫暖的燈光下,律風微微欠身,嘆息道:「閉上眼。」
微微顫動的睫毛慢慢合上。
「你回來得好晚。」
「……我知道。」
淚,不由自主地落下,落在他們唇齒相交間,律風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吻得也越來越用力,用力到似乎想要將南遇整個人吞下去。細密的吻落在南遇的臉頰,頸項,順著她精緻的肩胛往下……
就這樣把自己交給他吧,趁他醉酒,趁他什麼都不記得,就這樣把自己交給完完全全地交給他吧。
但是,當火熱得吻延續到南遇的肩頭時,卻特然停了下來,隨即,均勻的呼吸聲響起。律風竟靠在南遇的肩上,睡著了。
南遇小心地將律風放平蓋好,然後哆嗦地扣上剛剛被扯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最後,在他的額上落下一吻,這才慢慢起身。她最後看了律風一眼,然後關上門出去了。
昏黃的燈光下,原本平躺著的人,翻了一個身。
南遇幾乎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卻已經上午九點了!今天上午十點,她約了人談展廳的事,快要來不及了!
匆忙地洗刷完畢,南遇剛到大廳就被前台的妹紙給叫住了。
「南小姐。」
「有事嗎?」
妹紙頭上的時鐘顯示離約定時間還有大半個小時,不知道自己趕不趕得上。
「這是8301房間的房費。8301的客人已經退房,堅持自己付了房費。這是他讓我交給您的。」
8301?南遇這才回過神:「那位先生具體什麼時間離開的?」
「大概凌晨兩點。南小姐,請您收好。」前台將一個信封交到南遇的手中。
凌晨兩點?也就是自己走後不久?他是什麼時候清醒的?拿著信封的手指微微抓緊,信封上牽扯出細細的褶皺。
這麼厚?
南遇打開信封,發現裡面居然放了厚厚的一沓錢,另外,還有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只有簡單的兩個字:謝謝。
筆鋒鋒利,似要透破紙背。
謝謝。
他們竟已陌生至此了。
不過這樣也好,互不相欠,才能毫無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