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無力回天欲斷腸
第三十章
無力回天欲斷腸
山勢陡峭曲折,行走困難。秋開雨剛才所受的內傷一時間雖然強自壓下去了,可是此刻複發。內息混亂得像是捅了的馬蜂窩,雜亂無序,在奇經八脈里來回地激蕩碰撞,每一下都如同踩到刀尖上,鮮血淋漓。稍做調息,完全憑著堅強的意志力靠近山腳下的出口。秋開雨伏耳仔細傾聽了一陣,確定附近沒有人,一手運氣推開大石,鬼魅一般地鑽了出來。
見到一直潛伏在旁邊的左雲,點一點頭,問:「情況怎麼樣了?」左雲還來不及回答,漫天的刀光劍影就向二人毫不留情地殺來,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渾身漆黑一片的劉彥奇。劉彥奇持劍飛身向秋開雨狠辣地刺來,左雲一掌擋在他的前面,接住了劉彥奇詭異無比的影子劍,劍光掌影頓時交疊在一起,勁氣四面流散開來,草動枝搖,一片肅殺之氣。
劉彥奇持劍站立在枝幹上,居高臨下陰沉沉地笑說:「『邪君』勢弱力衰矣!若不是左師弟,彥奇又怎能尋到此處來。」心腸不可謂不歹毒。說著衝天而下,影子劍劃過左雲右肩,全身飛旋著朝左雲的胸前撞來。而此時,後面的敵人已經趕到,掣刀向左雲的后心一刀砍來,刀勢雄渾,乾脆了當。左雲前後夾擊,腹背受敵,無奈下拚命接住劉彥奇借勢而下的一劍,然後躲開後面致命的一刀,一口真氣接不上來,只得往旁邊偏離開來。回身看著持刀的人冷聲說:「單雄,沒有想到你居然也跟他們同流合污!」
而此刻秋開雨更是四面樹敵,明月心帶著水雲宮的眾多好手將他團團圍住。秋開雨依然是傲然長立,看不出力戰之後有絲毫受傷的痕迹。他以無與倫比的手法、輕若幽靈的身法探手朝周圍的人伸去,立馬就有兩個水雲宮的好手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眾人威懾於他的狠辣無情、縱橫天下的威名,又見在天乙真人的手下他亦能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一時間都不敢擅自動手,並且自發地向後退了兩步。
秋開雨長笑一聲,看著明月心淡然地說:「明月這次恐怕是要有去無回了,休怪秋某不念舊情,辣手摧花啊。」明月心驚疑不定地看著秋開雨,想要從他臉上分辨出剛才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秋開雨費盡心力也只能勉強使出一半的功力,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毫不避諱地就向明月心一拳轟來。他採取的完全是心理戰術,眾人在看不透他虛實之下,絕對不敢正面迎敵。
明月心見到這樣摧山裂石的一拳破空而來,心下再不懷疑,想起當日兩人交手時秋開雨驚世駭俗的武功身法,至今心存畏懼,於是明智地虛晃一招,從旁躍開,立馬就露出一個缺口。秋開雨等的就是這一刻,打出去的一拳猛然收回,運起全身僅剩的真氣,突破明月心眾人等的圍攻,負手站立在遠處,依舊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
明月心心裡雖然覺得奇怪,按照秋開雨一向的作風,必定是毫不留情地狠下毒手,將眾人殺得一乾二淨才肯作罷,以泄心頭之恨才是。不知為什麼一反常態地搶先離開。難道他根本是重傷在身,而在故弄玄虛?可是剛才見到他出的一拳,簡直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那是假裝也裝不來的。更何況他現在冷眼站在那裡,陰狠地盯著自己的樣子,看不出有絲毫要逃離的預兆。她素來知道秋開雨心機陰沉,心狠手辣,所以一時間縱然有所懷疑,亦不敢搶先動手。
兩人僵持對峙之間,劉彥奇見到死到臨頭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秋開雨,新仇舊恨,往日的恩怨情仇霎時全部湧上心頭,拋開生死,不留任何餘地地一劍全力朝秋開雨攻來。秋開雨心裡叫苦不迭,就算是平日要應付劉彥奇使出的畢生絕學,亦要全力以赴,更何況如今重傷之下!當機立斷,瞬間提起全身上下僅余的一點真氣,將之聚集在丹田,飛身而起,正面接了劉彥奇的一劍,然後朝左雲的方向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快速地飄了過去。
左雲剛剛用盡全力擋住了單雄大開大合的一刀,又一掌殺了身邊圍攻的人,見到秋開雨臉色慘白地朝自己飛過來,大驚之下,猛喝一聲,沉腰雙手接住重傷之下的秋開雨。已經顧不得後面的追兵,催發全身的真氣,猛然地旋轉起來,然後飛身朝林木間投去。
秋開雨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鮮血噴在了左雲的肩上,氣若遊絲。左雲萬萬沒有料到秋開雨的傷勢竟是如此嚴重,心中十分焦急,想了一下,轉身朝林外漢水的方向逃去。
使盡惑敵誘敵的手段,好不容易暫時拉開後面的追兵,眼看漢水就近在眼前,突然大隊手握盾牌弩箭的精兵從兩旁迅速地聚攏,閃著寒光的弩箭全部瞄準了自己這邊,前有猛虎,後有餓狼,已經沒有退路了。在這危急關頭,秋開雨睜開眼睛,他趁著左雲帶他逃命的空當努力調息,勉力站在眾兵的前面,臉上沒有絲毫的懼意,平靜淡然地說:「蕭大人果然高明。」
蕭衍在後面排眾而出,眼中神色複雜,如此厲害的對手不得不讓人佩服,可是又不得不下手殺之,免得將來釀成大患。抬頭看著秋開雨,口中平靜地說:「秋宮主縱橫天下,無人可制,死在蕭某手上也不會辱沒了秋宮主的大名。」然後揮手,斷喝一聲說,「放箭!」一排一排的弩箭閃電般連續不斷地朝二人射將出來,左雲拚命努力地翻越騰避,用隨手抓來的長矛用力撥開這些似乎永無盡頭的強弓弩箭,驚險百出。秋開雨依然傷勢慘重,可是憑藉無敵的身手、迅捷的步法,一時間亦沒有什麼危險。可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兩人必定會慘死箭下。
就在這左支右絀的瞬間,明月心和劉彥奇率眾而來,風聲漸漸靠近。兩人心裡已經不抱任何生還的希望了,只是一味地在林木間來回地閃藏躲避,面對後面如狼似虎的追兵,毫無辦法。秋開雨力戰重傷之下,用計退了明月心的圍攻,已經是心力交瘁,氣息微弱了,何況又拼著蓋世的神功受了劉彥奇用盡全力的一劍,更是傷上加傷。如今面對蕭衍千挑萬選出來的一眾好手射出來含有勁氣的弩箭,身體終於閃避不及,一支長箭從樹葉的縫隙間當胸刺入,抬頭望去,蕭衍持著弓箭面無表情地看著秋開雨。從手下手裡又接過另外一支長箭,彎弓搭箭,眼神硬如磐石地直直盯著仍舊站立不倒的秋開雨,慢慢拉滿,雙手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勁箭破空而去,左雲自顧不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支弩箭朝秋開雨的心口橫空射去。雙目通紅,發出悲憤的怒吼聲,周身的勁箭紛紛跌落,無力地四散開來。就在勁箭剛要破衣而入的時候,憑空里伸出一隻手,將這支勢不可當的利箭截了下來,看著秋開雨全身的鮮血,一把抱起他,轉瞬在眾人的眼前消失。左雲看見有黑衣蒙面之人突然出手將秋開雨救出了重圍,心下大震,奮起勇力,掃開已經顯得有些驚慌錯亂的弩箭,跟在後面,往黑暗處投去。
明月心和劉彥奇等一眾人見到突生變故,毫不遲疑地立即追了上去。蕭衍果斷地說:「呂僧珍馬上帶領一批武功高強的好手追上去,一定要將秋開雨趁機擒殺,務必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容情帶著昏迷不醒的秋開雨往漢水邊的蘆葦叢里跑去,劉彥奇和明月心已經拋開眾多的手下,全力追了上來。左雲在後面和追上來的單雄纏鬥在一塊兒,彼此招招致命,都是拚命的武功招數。
劉彥奇見到前面飛速奔騰的容情和早就昏死過去的秋開雨,握起手中的影子劍,全力朝容情擲去,破空的聲音清晰可聞。容情不得不回身抵擋,勉力飛身而起,帶著秋開雨險險地避開這一劍。可是,趁著這個停頓的空當,早已趕到前面的明月心眼睛死死盯住重傷不醒的秋開雨,眼神複雜難辨。左手運起功力全力朝容情的左肩拍去,而右手故意虛晃一招,真正的目標卻是已經毫無知覺的秋開雨。容情處於兩面夾攻之下,只得使盡渾身的解數,儘力避開。
明月心的右手毫無阻礙地抵在秋開雨的后心,眼神瑟縮閃動了一下,憶起當日秋開雨的狠絕無情,猛地一咬牙,運氣拍在了秋開雨的背上。右手微微地顫抖不停,臉上沒有任何復仇后的欣喜,花容慘白,眼裡含淚。突然間像是被抽盡所有力氣一般跌坐在地上,突然回過意識來,大聲哭著喊叫:「開雨,開雨,開雨,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一口氣咽在胸中,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秋開雨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早就沒有了任何的知覺。容情大驚之下,探了探他的內息,只覺心脈俱碎,內力渙散,已經是無力回天了。回頭不顧一切地一掌打在劉彥奇的身上,一邊將全身精純的內力源源不絕地輸給秋開雨。他只希望秋開雨可以熬到見謝芳菲最後一面。
少了明月心的阻攔,容情很快就來到蘆葦叢間,撥開停放的小船,對藏身在裡面的謝芳菲苦澀地說:「芳菲,他恐怕是不行了。」謝芳菲抱起全身是血沒有任何知覺的秋開雨,眼淚不受控制地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滾滾地流下來。伸手探他的呼吸,只覺得沒有任何的動靜。不管三七二十一,哆嗦地從懷裡掏出陶弘景給的療傷的葯,扳開秋開雨的嘴就要喂他吃下去。秋開雨沒有意識,自然不能自己吃藥。謝芳菲準備親口喂他吃下去的時候,容情看不過她慌亂顫抖的樣子,明知道是已經無力回天的事情,仍然運起功力,接過一粒鮮紅的丹丸,運氣使丹藥慢慢地滑下秋開雨的喉嚨。謝芳菲接著再倒出一粒朱紅的藥丸,塞到秋開雨的嘴裡。
容情看不下去,抓著她的手大聲地說:「芳菲,已經沒有用了!」謝芳菲不理他,只是固執地要喂他吃下去,神情已經有些瘋魔,聽不進容情任何的勸阻。抱著秋開雨的雙手沾滿鮮血。
這個時候,呂僧珍帶領的一眾好手已經趕到岸邊。左雲正在後方拼了命地應付劉彥奇和單雄的合力進攻,險象環生,身上多處負傷。容情顧不得謝芳菲了,跳上岸全力阻止呂僧珍的靠近。呂僧珍沉著冷靜地一擺手,眾人將一身黑衣黑帽的容情團團圍住,同時,另外一隊弓箭手立馬排開陣勢,將矛頭瞄準還沒有飄遠的謝芳菲和秋開雨。
謝芳菲和秋開雨他們兩個還處在弩箭的射程範圍內,只要眾箭齊發,兩人絕無生還的機會。謝芳菲抬頭看著岸邊的呂僧珍哭著大喊:「僧珍!」聲音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呂僧珍剛要用力揮下的手遲疑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居然會是謝芳菲。
謝芳菲淚流滿面地大喊說:「僧珍,他不行了!你放我們走吧……」說不出話來。呂僧珍還在猶豫不決,謝芳菲稍稍冷靜了一點,用力朝岸邊喊來:「你告訴蕭大人,他如果能成大業,就是不殺秋開雨一樣也可以成就大業;他如果不能成大業,就是殺了他還是一樣不會成功。」呂僧珍頹然放下手,看著謝芳菲的小船逐漸地飄遠,漸漸地在黑暗中消失。走過來,讓一眾手下全部退下,苦澀地嘆氣說:「容情,你也走吧。大人要怪罪,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好了。」容情看著他,直直地說:「我和你一起去見蕭大人。」
謝芳菲任由小船飄蕩,臉上的淚乾了又濕,完全沒有意識到還要擦拭。用力扶起秋開雨的頭,將朱紅的藥丸咬碎,和著唾沫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去。過了半天,沒有見到秋開雨的身體逐漸地僵直變冷,心中湧起莫大的希望。精神一振,再倒出一粒不知道叫什麼的丹藥,用嘴巴喂他吃了下去。
看見右胸上透胸而入的長箭,不敢拔下來,知道一定要想辦法阻止鮮血繼續流出來。強製冷靜下來,想到另外一瓶要陶弘景特別配製的液體。什麼都不管了,倒出一點來,兌著用來喝的清水,等到濃度差不多的時候,親自伸手進去試了一試,沒有氧化腐蝕的現象。然後用配兌好的液體輕輕地將箭傷周圍的血口一一洗乾淨,再將陶弘景給的療傷聖藥用手慢慢地捏碎,一點一點地敷在傷口上,過了半天,胸口果然漸漸地停止流血,傷口自動凝結起來。
謝芳菲大喜,喜極而泣,又是滿臉的淚水,伸手擦乾了。將自己白色的襯衣脫下來,死命撕成一條條的長布,雙手被勒得全部都是血痕。然後又兌了一些液體,將布條扔進去,希望可以起到消毒殺菌的目的。用更稀一點的溶液沖了手,才將布條一圈一圈地纏繞在秋開雨的胸前,仔仔細細地包紮好。靜心聆聽了半晌秋開雨的心跳聲,幾乎沒有什麼跳動的跡象。坐起來,努力想起人工呼吸的操作步驟,然後用手一下一下地壓著秋開雨的左胸,壓了一會兒,又忙著給他度氣。在春寒料峭的江面上,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忙了半天,伏頭仔細聽了一會兒,似乎可以感覺到秋開雨微弱的心跳聲,現在才知道撲在他旁邊盡情地痛哭,將心中多日來的擔憂、牽挂、害怕、決絕趁著這個無人的時候,全部宣洩出來。哭到精神萎靡的時候,心裡還是擔心秋開雨的傷勢,不敢沉睡,強自打起精神,坐在一旁看守。心裡祈禱上天,希望他可以成功地熬過這一難關。
河面霧重氣寒,謝芳菲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心裡暫時安定下來,便感覺寒氣侵骨,剛才出的一身汗水全部冷冰冰地粘在自己的身上,十分難受。晚上星月無光,整個河面上寂然無聲,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謝芳菲的視力在白天都不怎麼好,更何況在這漆黑一片的晚上。只能順著感覺,用手拚命划著小船,一路沿河北上,希望能夠趁夜逃離雍州追兵的追捕。
經過一夜不停地操舟,謝芳菲終於累得癱軟在船上。她爬到秋開雨的身邊,摸了摸額頭,似乎沒有發燒的情況。仔細檢查了胸前的傷口,也沒有流血化膿。心跳雖然微弱,可是始終沒有停下來。心裡感激得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有死!腦子裡亂慌慌的,不知道如今應該怎麼辦。一定要找到一個上好的大夫,一定要將秋開雨救活!
她仔細思慮了一下,覺得可能真的是陶弘景給的療傷的葯救了秋開雨,畢竟連容情也說很有用。拿出藥瓶,倒出來數了一數,一共還剩下七粒,仔細看了兩下,拿起朱紅的藥丸,覺得十分眼熟。猛然想起這個好像就是陶弘景當日費盡千辛萬苦煉製的「黃帝九鼎神丹」,那個時候王融親自登門求葯,陶弘景都沒有給,沒有想到竟然大方地給了自己兩粒。鮮紅的藥丸自然就是「成勝」,另外一種赭色的丹丸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能也不會差。先用嘴慢慢地餵了秋開雨一些清水,然後找出鮮紅的「成勝」又喂他吃下了。先不管怎樣,每天用一粒藥丸保住秋開雨的性命再說。
謝芳菲完全不知道陶弘景煉製的這些丹藥是多麼珍貴無比,千金易得,一葯難求。當日江臣原站在敵對的立場,都受不住「成勝」的誘惑,替始安王蕭遙光感激地收下「成勝」,就可見「成勝」療傷的大名,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還有就連王融也求之不得的「黃帝九鼎神丹」,更是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另外赭色的丹丸是從道家之祖葛洪以來就一直秘密流傳下來的「太清神丹」,一向是秘而不宣的神葯,可見陶弘景對謝芳菲的疼愛和看重。可惜謝芳菲毫不知情,只是將「太清神丹」當止血消毒的金瘡藥用,當然也有這個效果。只是不知道陶弘景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
謝芳菲看著秋開雨慘白的臉色、緊閉的雙眼、危若卵壘的性命,往日的飛揚跋扈、傲視群雄全都不見了,不由得魂斷神傷,心如刀割。不忍再看下去,轉頭含淚地看見茫茫不著邊際的河流,不停地從眼前穿過的山川樹木,似乎就要永遠飄蕩在這河面上,生死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