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鬧心
「爸爸,你來了,真開心。」
楊玉露隔著老遠,看見父親正在做晚餐,大喊著高興的飛奔而去。
楊玉羅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牛肚味混雜著山蒼子油的辛辣奇香,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回口水。這是父親做菜的味道,這獨有的濃香,她特別喜歡。
母親從來不吃牛肉,居說是是聞不了牛肉那股腥膻味。因此,哪怕是父親做牛肉,母親都會把父親用過的餐具刷了又刷,因而她們家極少做牛肉。
記得上一世,十歲那年,她惡作劇,在雞肉碗里藏了一塊牛肉,故意放在母親跟前,然後看著母親在沒有察覺的狀況下,當成雞肉夾走,吃下了那塊牛肉。
她得意的笑了,待母親把兩碗飯吃好進了廚房,她才跑進去偷偷對母親道:「媽,其實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討厭牛肉啊!」
「怎麼不討厭?」
「我剛才在雞肉碗里放了一塊牛肉,你吃了,不是好好的嗎?」
劉美香徹底無語,一時間竟然杵在那,眼眶有些濕潤,她哪裡會想到女兒竟然算計自己。
見母親沉默,楊玉羅得意的把這事又捅到了父親與妹妹那裡。
「其實,媽媽在不知道是牛肉的情況下,也吃得了。」
楊玉羅把她剛才的惡作劇重新與父親及妹妹再說了一次。
沒想到父親卻說:「你母親是因為你外公不吃牛肉,她才不吃的。」
「外公為什麼不吃牛肉?」楊玉羅刨根究底地問道。
「你外公脾氣暴躁,卻又蠻勁十足。聽說,他曾經與自家那頭髮了瘋,傷害了過人的牛搏鬥,試圖制服它,結果卻把自己的腰弄得受了傷。那牛最終被你外公的父親宰殺,居說,你外公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不吃牛肉的。」
「哦,外公年輕時,是個放牛娃。」楊玉露聽后興奮地說。
「為什麼就不再吃牛肉了。」楊玉羅問。
「聽說你外公在與牛搏鬥時,看到了那牛的兩行清淚,還有數聲哀嚎,具體我不清楚,但你下次不許捉弄你媽。」
楊玉羅似懂非懂的點頭同意。從小,她們家便養了雞,鴨,豬,狗,牛,她很喜歡那些動物。但當那些動物被烹飪成鮮亮可口的美食時,她從來都能坦然享用,彷彿一切就該那樣,未曾動過半點惻隱或憐憫之心。
直至後來,她家裡又養了羊,那隻為了給兄弟尋食,赴湯蹈火,最後被馬蜂蟄死,不得善終的羊,讓她的坦然受到了波動。那隻羊的崇高與悲慘,真真觸動了她,從此,她對動物另眼相看。
後來,就在上一世,楊玉羅終於理解了母親。
有時候有的人特別討厭某種東西,並不是因為東西本身,而是因為她會因那東西,想起與之相關的事。比如母親,她定然是因牛肉想起外公與瘋牛搏鬥的激烈場景,必然是想到了腰曾受過傷,垂垂老矣,卻還因心痛女兒,要為女兒砍柴燒飯的外公。
又或者是因為那東西能為她找回些類似於自尊的東西。就像母親,凡是看到牛肉,她便可光明正大的不用下廚,振振有詞的抱怨牛肉味過膻,熏得她難受,沒有力氣干任何活。
又或者乾脆是因為某人喜,或者那是某人做的。比如母親,她極有可能是因為,父親特別好牛肉那一口,每每有牛肉時,都會親自下廚。不知道她是因為恨父親,怨父親,還是在意父親,總之父親特別愛的東西,她便以挑出刺來為樂,除了煙、酒、蛇,還有這牛肉。
……
「放學了。」楊茂才聽得女兒喊他,很高興,卻絲豪沒有顯露於臉上,頭都沒有轉動,只淡淡說了句廢話。
「爸爸竹子賣好了?」楊玉露問道。
「賣了。」
墨色濃雲猛然從天邊滾滾而至,天空只在一瞬間,便陰沉下來,還颳起了狂風。
這天說變就變,楊玉羅頓時有一種黑雲壓城城欲催的憋悶感。
「姐姐,估計要下大雨了,我們快去接媽媽吧!」
兩姐妹把書包放下,準備往外跑去接母親,被楊茂才叫了回來。
「你們在家寫作業吧,我去。」
楊茂才說完抓了把傘沖跑了出去。
滂沱大雨,即刻傾盆而下,伴隨著強勁的東南風,瞬間出租屋前便水流成溝,有幾個人趟水匆匆而歸。
「笨手笨腳的,你來做什麼,一壇好好的酸蘿蔔就樣沒有了,罈子也碎了?」
遠遠的,在焦急等待父母的楊玉羅便聽到母親怒斥父親的聲音,蓋過那傾盆的雨聲。
「明明是你踩在了我腳上,我痛得手打了滑,沒抓穩,才把罈子打碎的,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
楊玉羅跑了出來,聽到父親在訕笑著辯解。父親與母親都淋成了落湯雞,小攤的東西卻保存的很好,穩妥的被蓋在了塑料雨棚下。好在此刻父親與母親都進了屋檐里。
「不是你的腳放在那,我能踩到,要是女兒們來接我怎麼會這樣。」劉美香因為心痛而繼續喋喋不休。
「好了,你那壇酸蘿蔔值多少錢,50元夠不夠,我一會給你。」
「賣了竹子裝什麼大爺,山上的竹子我也有份,這些年我們全家人的錢都在你一個人手上,你本就該給我錢的。」
母親仍然不肯罷休,甚至火氣更上升了幾分。
「媽,爸爸他不是故意的,算了,把東西收好,回家先洗洗,我給你們正燒著熱水。爸爸把飯都做好了,洗完好吃飯。」楊玉羅見此,忙接過母親手裡的一箱糖,打斷道。
「是啊,我知道你心痛錢,我理解你掙錢不容易,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再揪住不放,又有沒有什麼意義。」楊茂才好言相勸。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父親越謙卑,楊玉羅越覺得母樣蠻橫。
因覺得母親過於無理,她不自覺地站在了父親這邊。並非因這一世,父親比上一世有所改變。其實在上一世,父親到了這把年紀,就已經變得出奇的耐心,寬容,好脾氣,大抵是想為年輕時犯下的錯,真心悔過吧!
但母親自從去過廣東,見了一圈所謂的世面,反而變得越發的強勢。這種強勢總是混雜著她對先前所受苦難與委屈的記憶。楊玉羅經常看到母親,時不時的把不堪的過往搬捏出來,埋怨父親。只要有一點小事,母親看父親不順眼,便會成為她奚落父親的導火索。
「媽,發生什麼事了,爸爸感覺要下雨,馬上趕去接你呢?」這時楊玉露走了出來,從楊茂才手裡接過一個裝有香煙的盒子。
「你爸爸,凈幫倒忙,把我一壇酸蘿蔔打得個粉碎,連蘿蔔帶罈子都沒了。」劉美香沒好氣地說。
「好啦,爸爸好不容易過來一次,算了。」楊玉露說話間,楊玉羅已經把燒好的水放進了桶里,讓母親先沖沖。
見到女兒們如此懂事,細心,劉美香的火氣小了一點。但現在,她看到這個年輕時虐待過自己的男人就處處不順眼。
要不是看女兒們太小,不忍心丟下她們不管,要不是看女兒們感情好,不忍心生生的把她們兩分開,她早就與楊茂才離婚了。
劉美香沖好涼,楊玉羅經把菜端上了桌子。劉美香看到那一盤牛肚子,眉頭當即擰成了一團,火氣繼而接著往上竄。
等楊茂才洗好出來,劉美香眼睛一瞪,迫不急待道:「答應的錢給我。」
「好的,看你心還是那麼急燥,吃晚飯吧,錢,我給你就是。」楊茂才微笑地說著,起身去拿錢。
「沒胃口。」劉美香眼光轉瞪上那一盤牛肚道。
「媽,爸爸做了你最愛吃的雞肉,還特意給你切了一個雞腿,怕你不愛吃涼的,剛才放在飯上蒸著呢?」
劉美香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
見此情景,楊玉羅不由得又想了上一世。上世,母親以父親害她失去女兒,父親暴打過她,父親從沒體恤過她,父親好玩牌不顧家,父親懶惰裝大爺,父親與她豬猴性格不合,父親年輕時有過別的女人等等為由,最終在晚年,她還是與父親離了婚。
離婚後,母親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個男人,幾經周折,改變自己,才修成正果。不知道這一世,母親是不是也將最終離開父親,無論父親如何努力,如何包容,如何隱忍,如何為她孤獨晚年!想到這,楊玉羅看了看父親,竟生出幾分心酸來。
「媽,爸為你精心熬煮的雞腿,雞肉上來嘍。」楊玉露說著,把香噴噴的雞腿端在了劉美香面前。
這下劉美香真的沉默了,她低著頭,默默的吃著飯。
楊玉羅想這一刻,母親一定是感動的,因為母親常與她們兩姐妹這樣說:「我這一世,嫁給你爸爸一點都不所底(不值得的意思),他比我大了那麼多歲,還對我一點也不體貼。」
後來父親真的變得越來越體貼了,在楊玉羅看來,父親是這世上難得的少有的好男人,但母親卻有了別的男人,再不肯給他機會。
每每她們姐妹二人勸說,母親總會激動得流著淚,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全數抖出,讓她們姐妹勸無可勸。有時候楊玉羅在某個安靜的午後,也會去揣度,母親最終離棄父親,到底是母親恨透了父親,心已結冰,對父親真的沒有了半點情份,還是外面的世界太繁華精彩,那些比父親年紀小的男人對母親有著致命的誘惑?
楊茂才喝著一瓶最廉價的口口香白酒,筷子卻久久不願意去盤子里夾菜。楊玉羅知道,父親是把這些美味儘可能的省給她們吃。
楊玉羅夾了一大筷子牛肚放進了父親跟前那碗飯上,爾後,才準備心安理得的吃飯。但她的這個行動卻刺痛了她母親。
楊玉羅並沒有意識到她的這麼一個小小舉動,傷了母親的心。
劉美香看著她們姐妹卻開口了:「不管我對你們多好,你們始終向著的是你們的爸爸。」
「媽,哪有,你想多了。」楊玉羅反應過來,馬上給母親再夾了一塊無骨帶皮的肥美雞肉。她是當過媽的女人,她怎麼會不知道母親對於一個孩子的付出呢?憑良心說,其實她愛母親,絲毫不遜色於父親。只是剛才見母親在啃雞腿,才沒有夾的。
然而劉美香並沒有接過那塊肉,在肉快入碗時,她把碗挪移去了別處,那肉便不偏不倚的掉在了桌上。
楊玉羅把那肉夾進了自己碗里,默默用餐。這樣的事,若是在上一世,她必定會指責母親,或是委屈的淚盈滿眶,但現在,她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生出來。
「你們小的時候,我去割豬草,沒人肯帶你們,我只好背簍里背一個,前面抱一個,還要背幾十斤重的豬草,你爸爸卻只顧玩他的牌。」
見大家沉默,劉美香似乎覺得還不夠煽情,又接著說道:「有一次,我生病了,打完柴回家,又實在太累,玉露尿了,把她給你們爸爸,讓他給玉露換一下褲子,你們猜怎麼著?」說到此,劉美香的情緒又激動起來,有點語無倫次。
「你們,你們以為你爸爸,他是好人哪,他破口大罵,這個豬雞巴二的(豬生的),孩子都不給我帶好。罵完對著玉露吼道:哭,哭,哭,你就會哭。吼完,拎起玉露,對著她的小屁股就是兩巴掌,嫌玉露影響他玩牌,痛得雨露哇哇直哭。」
劉美香模仿父親罵人時,用了假男聲,說完還痴痴的笑,笑得流出一顆淚。楊玉露被逗得好笑又好氣,卻直把所有情感都憋進了肚裡,怕刺激到母親。
楊茂才微微訕笑道:「別聽你媽說,你媽說話就是喜歡誇大。」然後,便沉默下來。
楊玉羅本是一臉淡然,強行擠出一個微笑道:「媽,我們讓你受累了,你多吃點。」
她一邊說,一邊心酸的承認,母親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吃過很多苦。
上一世,她對於兒時的事沒有記憶,自是不知。長大後由於她9到10歲那兩年,母親南下打工,是父親悉心照料,她內心自是更偏向父親些。
但這一世,她打小就有記憶,對所有事情清晰明了。她眼睜睜看過母親受苦、勞累、生氣、委屈、無奈、掉淚。所以她誰也不想偏向,他們都是賜予她生命的人,他們都對她無私奉獻著,從青絲到白髮,來到火羅球,又是新一輪的付出,她愛他們,感恩他們,希望他們都能過得幸福!
想到,父親經后的日子極為不易,她不無感慨!他們兩的結合,到底只是成全她與妹妹降臨於這世間吧!於父親母親二人而言,大抵,僅僅是一場悲劇,誰都耽誤了誰,誰都對不起誰,誰都恨誰吧!
「爸,你幫我們做晚飯,辛苦了,也多吃點。」扒了幾口飯後,楊玉羅終是忍不住又補了這麼一句。
這樣一頓差不多半年一聚的全家團員飯,終於在那些星星點點,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結束。
楊玉羅又想起了李雲舒,她與他的感情沒有你儂我儂,同樣沒有太大的爭端,兩人相安無事,相對平和的過著。自己實在過份,比如連著好些天都把飯做砸,李雲舒實在受不了,才會抱怨上幾句。平平淡淡才是真,他們兩人婚姻生活,怎麼說也比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生活要好上千百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