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南望隔天涯 (一)
陳軍大營之中,四處可見風燈篝火,昏黃色的光暈投在接踵而立的帳篷上,映出各式各樣浮動的影像來。
阿璃披著斗篷,戴著兜帽,跟在萋萋的身後,在密密匝匝的營帳間快步疾行著。
陳國與燕國終究民風不同,軍營中鮮有女子出入。吃過晚飯、圍在篝火邊閑聊的士兵紛紛把目光投向阿璃和萋萋,雖顧忌著她們周圍的護衛,不敢造次,卻也有膽大者吹起了口哨,繼而交頭接耳地議論鬨笑著。
行至遠離中軍帳的一處僻靜角落,萋萋在一座軍帳前駐了足,伸手掀起氈簾。
阿璃按捺住忐忑的心情,迅速彎腰入內。
屋內燈燭明亮,沃朗坐在鎏金獸足薰香爐前,抬眼看見阿璃,連忙站起身來,「姐姐!」
阿璃瞅見沃朗安然無恙,一時間喜怒交加,扭頭瞪著萋萋,「你騙我?」
沃朗閃身攔在阿璃面前,「姐,你別怪萋萋。主意是我想出來的。」
萋萋被阿璃嚇得呲牙一縮,見沃朗疾步擋在了自己面前,又忍不住欣喜萬分,嘴角綻出甜甜笑意。
沃朗轉身對萋萋說:「有勞你了,改日一定重謝。」
萋萋臉上的笑意又瞬息褪去,低頭「哦」了聲,緩緩退出了營帳。
沃朗對阿璃說:「姐姐你別生氣,我怕你不願來見我,才想出這個辦法。」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其實,也不算騙,前段日子,我的確是病了。」
阿璃伸手去摸他的手腕。
沃朗把手縮了回去,「沒事,現在已經好了。」
阿璃冷笑了聲,「你這病,是在華陽關操控山霧時得的吧?」
沃朗抬起眼,「你知道?」
阿璃抑制住情緒,努力不去回想噩夢中那些血淋淋的面孔,語氣中透著苦澀,「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或許不是世上唯一有能力操控雨霧的巫師,卻是最容易被風延羲利用的傻小子!」
沃朗的嘴唇翕合了幾下,似想開口說些什麼。
阿璃咬了咬唇,「算了,說到底,其實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我就應該阻止你和他來往!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
「這件事跟延羲大哥沒關係。是我自己的主意。」
阿璃全然不能相信,「你自己的主意?你跟燕國人無怨無仇,為何要拼了力地傷害他們?」
沃朗垂下眼眸,沉默了半晌,繼而緩緩說道:「我將東越國君他們送上海船以後,就回到了暗夷。我嘗試用蠱蟲去聯繫你,可卻再也感應不到你的那隻雙生蠱。焦急之下,我決定再度北上,打聽你的消息。那時,延羲大哥剛好從薊城回到了襄南,我聽說后,便直接去襄南找他。」
沃朗到達襄南的時候,恰逢上元夜。
陳王御賜下美酒舞姬,連帶著宮中的絲竹樂隊,一併送至了扶風侯府。
沃朗跟著韓楚進到花廳,見輕紗鬢影、羅綺飄香,簫笙聲喧中,舞姬們燕語鶯啼、含情凝睇,舉止大膽嬌媚。
延羲已然喝醉,攬住了一名穿著素白紗裙的舞姬,俯身溫柔輾轉地吻著她……
沃朗還是頭一次撞見延羲醉酒放縱,尷尬萬分,局促間,一時不知該把目光投向何處。
這時,延羲抬起了頭,眼中,竟是一片蕭索寂廖。
他凝視著懷中一臉嬌羞的美人,半晌,緩緩抽出了她髮髻間的一支玉簪,捏在指間,嗓音暗啞,唇角的笑意卻極盡嘲諷,「躺在我身下,卻還戴著慕容煜送的東西……阿璃,你又想騙我……」
沃朗頓然從面紅心跳中驚醒過來,一些不曾理清的疑惑,似乎一下子有了解釋……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知曉,你的那支玉簪竟是燕國國君所贈。」沃朗省略掉那晚所見所聞的細節,只緊緊糾結於這個讓他震驚的發現,盯著阿璃,「姐姐,你為什麼要騙我?你嫁去燕國前,我曾問過你,送給你那支簪子的人是誰。你卻告訴我,說他已經死了!」
阿璃慢慢反應過來弟弟的質問,哂然失笑,「你還惦記著那個姻緣命數的事?」
她吁了口氣,「我早說過,我不信那些!你當時不也說過,你看得並不清楚。你還說我和延羲什麼血命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事實證明,我註定跟他勢不兩立,以後還會拼得你死我活。這種探知命數的事,實屬無稽!」
沃朗語氣凝重,「那日我以血探命,雖然不能事事探查清楚,但最重要的姻緣糾葛卻看得很真切。在薊城接應青遙公主的那晚,我也感覺到過與你命數相衝的氣息,現在回想起來,想必慕容煜當時就在附近!」
他伸手握住阿璃的手,「姐姐,你雖跟他有夫妻之緣,卻也會因他而死!若是你們沒有結為夫妻,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可眼下……姻緣既成,除非是他死了,否則……」
阿璃陡然抽出手來,質問道:「你莫非就是因為這個,才在華陽關弄出了那場毒霧?」
「是。」沃朗迎上了阿璃的視線,目光清朗熠熠,「我在暗夷跟你重逢時就說過,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流落中原,受盡苦楚。我知道,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補償你,但我可以盡我所能,不讓你再受到傷害!」
阿璃別過頭,把臉埋到雙手中,深深地吸了口氣,繼而抬頭說道:「沃朗,你不需要補償我。當年的事,是阿爸阿媽的決定,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如果不想看我難過,就不要再做出傷害燕國、傷害慕容煜的事來。如果他真的死在了你的手裡,我絕不會獨活下去!」
雖說血濃於水,手足關切之情發至肺腑,但阿璃和沃朗自小分離,不比尋常姐弟親密熟稔,討論起男女情事來,總有幾分尷尬。這是第一次,阿璃當著弟弟的面,毫不掩飾地坦誠自己的心事。
阿璃放柔了聲音,繼續慢慢說道:「我也曾反覆告訴過自己,我跟他,其實並不合適。汕州的血仇、南北的對立……我甚至立下過毒誓,若對他動了心,便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沃朗濃眉緊擰,忍不住呼了聲:「姐姐。」
阿璃垂目笑了笑,說:「你說我會因他而死。可前段日子,我在薊城被人設計,全靠他捨命相救才活了下來……
說實話,遇到他之前,我就是個得過且過的殺手,每日活得渾渾噩噩、不知為何而生。認識了他的以後,我才第一次對人生有了屬於自己的渴求。我想要自由,想要像普通女子一樣,擁有愛情、擁有家庭。紅塵俗世的快樂,原本對我來說,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且不說我不信命數之說,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同生共死。」
沃朗扭著頭,掩飾著眼中彌散開來的水汽,低聲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殺他……若非如此,我何必在華陽關幫著陳國人……」
阿璃伸出指尖,輕輕戳著弟弟緊鎖的眉毛,「你別瞎想了。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現在很幸福、很快樂……再說了,誰都免不了一死,難不成沒有了他,你姐姐就不死了嗎?如果可以選,我寧可死在他身邊,也不要孤零零的一個人……」
沃朗擁住阿璃,「別說了。」
他語中已然有了哽咽,卻自知無力辯駁、無力說服,經不住有些後悔,與其把阿璃叫來聽她的一番說辭,還不如痛下殺手、不管不顧地取了慕容煜的性命……
帳門口傳來一聲誇張的咳嗽,巫醫蒙卞掀開氈簾,頂著頭亂蓬蓬的花白頭髮踏了進來。
「你們講完了?」他雙手負在身後,慢條斯理地問道。
阿璃看見蒙卞,也顧不上打招呼,劈頭問道:「你既然一直跟沃朗在一起,為什麼不勸勸他?還在華陽關幫著他下蠱!」
蒙卞撅著半白半黑的鬍子,斜著眼說:「我勸他?他可是暗夷的大巫師,能聽我的話?倒是你,既然惦記弟弟,就該早點過來!我是沒本事去燕國人那裡把你帶出去。有本事的人……咳,又不知你們在鬧什麼彆扭……」
「你既知我跟燕國人在一起,為什麼不想辦法手下留情?我怎麼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幫著陳國人!」阿璃抿著唇線,抑制著情緒,「你可知道,因為你的青冥蠱,華陽關死了多少人?」
蒙卞清了清喉嚨,嘟囔道:「哪兒有死多少人,不都還關在大營里嗎……」
他嘴上不肯示弱,心裡終是覺得理虧,背轉過身子,一面挑簾往外走,一面說:「我烤了些肉,你倆也出來吃點!」
阿璃急忙扭頭去看沃朗,「蒙卞剛才是什麼意思?華陽關的燕軍還在大營里?」
她今夜隨萋萋來陳軍大營,除了探望沃朗,還打算借用這個機會探聽到一些消息。
因為宛城被圍,燕軍與外界完全斷了聯繫,派出去的斥侯根本無法突破陳軍的大營,很多事,譬如援軍遲遲未至的原因,都只能單憑猜測去推斷……
沃朗點了點頭,「嗯。聽說陳軍俘虜了近十四萬人,全部關押在華陽關大營之中。」
阿璃心中驚喜萬分。
十四萬人,是一股不可小覷的軍力!如果能想辦法解救這些俘虜,那擊退陳軍的勝算又大了許多。
蒙卞在帳外吆喝道:「肉要烤焦了,你倆還不出來!」
阿璃心不在焉地跟著沃朗出了營帳,轉到帳篷的一側,見蒙卞盤腿坐在明旺的火堆邊,正拿叉子戳著架上香味四溢的烤肉。
蒙卞見二人終於過來,起身把叉子遞給阿璃,「先坐會兒,我去拿酒。」
阿璃攔住他,「別麻煩了,我已經吃過晚飯了。再說,我不能在這裡久待,營外還有人等著我。」
項虎還帶著侍衛候在陳軍營外,慕容煜也在城樓處等著她返城,稍有延誤,只怕會引得雙方兵戎相向。
蒙卞並不理會她,「坐下,坐下。這能耽誤多大工夫?」說完,徑直繞過阿璃離去。
沃朗從姐姐手裡取過烤叉,拉她坐下,「蒙卞這幾日看似心情不好,你就順著他一次,再待一會兒,反正我也捨不得你走。」
阿璃撇了下嘴,「他幫了陳國人,自然覺得內疚。」
沃朗垂下眼眸,「是我逼著他幫我的……」
阿璃想再說些什麼,又沉默住,半晌,問:「你告訴他我會因為慕容煜而死?」
沃朗搖頭,「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探知命數本就是逆天而為,越少人知曉越好。」
阿璃拍了下沃朗的頭,「你也知道逆天而為!以後就把這件事徹底忘記,再不許提!平白惹出多少麻煩來……」
她跪坐起來,拿刀切了塊肉,遞給沃朗,「嘗嘗吧。」
撒了香料的牛肉滴著油汁、冒著熱氣,沒緣由的讓沃朗心頭一陣酸澀,恍然意識到,自己一生中與姐姐相處的時光,其實少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