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命的色彩
長期無序的生活方式終於使我遭了報應——我住院了。
躺在醫院柔軟但絕不舒適的床上,我的心緒壞到了極點。因為我實在無法適應這種井然有序得近乎刻板的生活,是以當我的體力剛剛恢復到允許我行走時,我就迫不及待的竄到室外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
戶外陽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不過,嗅著瀰漫在空氣里的熟悉的汽車尾氣味兒,我還是感到了一絲興奮。四下顧盼,周圍儘是一臉菜色的患恙男女在漫無目的的溜達。突然,一幅特別詩意的畫面飄進我的視野:在鬱金香怒放的花壇邊,一位穿著班馬服(病號服)的女孩正神情專註的畫畫。
陽光、女孩、鮮花,在這片由白色主導的世界里,一切竟顯得那麼和協與典雅。
我忍不住走了過去。
女孩聽到我的腳步聲,側首嫣然一笑,我不由一怔——那是一張何等清秀可人的笑靨呵!
見女孩有些訝然的看著我,我趕忙將自己慌亂的眼神移到畫板上——女孩畫的正是眼前火紅的鬱金香。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便假充內行的連連稱好。女孩有些赧然的停下畫筆:「我剛學的油畫,畫得醜死了,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啊。」女孩軟語如鶯,「我都不好意思畫了。」
「別別,你畫的是真好。」我賭咒發誓,「你還是畫吧,要是覺著我煩,我這就走。」
「誰說你煩了,反正我了有些累了,明天再畫吧!」
「你是新來的吧?」女孩問我,「我住院好長時間了,從沒見過你。」
「喲,眼夠毒的,一下就看出我是新來的了。」我驚奇的打量女孩,「是不是醫院住著誰你全了解?」
「差不多吧。」女孩頑皮的一抿嘴,「起碼認識百分之七、八十吧。」
「聽著怎麼象片警兒?那我真得和你攀攀關係了,省得遭別人欺負。」
「對了,在下耿野,沒請教?」
「小女子明明這廂有禮了。」
那天我們聊了很晚,連飯時都忘了。當綽號冰人的女護士長(從沒見她笑過)突兀的出現在我面前、訓斥之詞正欲脫口而出時,猛可地發現明明正怯怯的從我身後站起來,頓時斂聲,目光柔和、甚至是有些憐愛的拉著明明的手讓我們回去吃飯。
我有點不可思議的看著這一切。而明明則偷偷的向我一吐舌頭,然後便小鳥依人般的挽著護士長的胳膊回病房去了。
當然,背著明明,護士長還是給我上了一課——為了讓我記住不守院規的嚴重後果,罰我第二天禁足一天。
我從四樓的窗口鳥瞰草坪,發現明明正站在草坪上向我的病凝望。我拚命的又叫又揮手,明明發現了我,做了個讓我下樓的手勢,我苦笑著搖頭。臨窗的病友看著我擠眉弄眼的怪樣,忍不住呵呵大笑,我臊眉搭眼的沖他一齜牙,再向下看,發現明明不見了,正狐疑間,明明已氣喘吁吁的出現在我病房的門口。看得出,她和我們病房的人很熟稔,大家都和她打招,還拿出水果給她吃。
「人緣不錯嘛。」我搶過她手中的蘋果,邊啃邊擠兌她。
「嫉妒吧。」明明笑模笑樣的看著我,「誰讓我來得早呢,我可是此處的地頭蛇,你小心點兒。」
「拉倒吧你,充其量你也就敢欺壓一干體弱的病人,還得是那卧床不起的。」
「喲嗬,看來不給你點兒厲害你也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明明扮兇惡狀,隨即笑成一團。
病友們也忍俊不禁,快樂的氣息瀰漫整個病房。
從病友的口中我得知,明明是大三的學生,因為先天性貧血而休學治療。她是個善良的女孩,與她毗鄰的病房的病人們幾乎都得到過她的幫助(當然是在她能力的範圍之內)。她不斷的用自己的樂觀與純真感染著大家,讓大家暫時忘掉了病魔的陰影,以積極的心態配合治療。
從那以後,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在我的心裡漸漸澎脹。我發現,只要一見到她,甚至是只要一想到她,我的心就變熱,變軟,整個人莫名的開始興奮。如果稍長時間(僅僅是晚間)見不到她,我就會感到煩躁,感到失落,感到無所適從。
天吶,這是戀愛的預兆呵!
我打電話讓朋友們為我準備一束鮮花。當朋友們弄明白了我的企圖后無不以為我瘋了。我告訴他們我從沒這麼清醒的知道我在幹什麼。自知拗不過我的朋友們如約送來九十九朵玫瑰,同時也想看看讓我如此痴情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尤物。於是,我就假裝特隨便地將明明領到了他們面前,然後他們就有了一個共同的感覺:花買少了。
沒有燭光,沒有音樂,有的只是兩個甘願傻一回的人兒和兩顆洶湧著足以溶化世界的激情的心兒。我讓明明閉上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看到懷中那束嬌艷欲滴的玫瑰時,她哭了。我手足無措,她哭的越發厲害,我遲疑再遲疑,終於將她緊緊的擁在懷中。
「這是真的嗎?」明明偎在我胸前輕聲問我。
「是。」我把明明抱得更緊,「如果這一生與你擦肩而過,那將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那一刻,天地之間只余我們兩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們幸福的陪襯。
我要出院了。明明傷感的為我收拾物品。接我出院的朋友們給明明買了許多的禮物,但這並沒能讓明明感到好過些。明明淚眼婆娑的望著我,欲言又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顧一切的抱著明明狂吻不已,任淚水打濕她的長發。
明明的父母在一旁輕聲啜泣。
我每個星期都會到醫院去看明明。她日見消瘦,我知道這與我有關。我開始和她計劃我們的未來,設計我們的安樂窩。每談及此,明明總是顯得神彩飛揚,但是,每每這時,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憂傷便會從她眸中掠過,揮之不去。
我要出差。和明明告別時她沒有哭,只是長時間的獃獃望著我,我笑她怎麼弄得跟我一去不回似的。她笑了,還是不准我離開她的視線,哪怕只是一會兒。
那晚,冰人破例允許我留下來陪明明。看得出,冰人有心事。
明明是拉著我的手入睡的,半夜,伏在床邊假寐的我被一陣抽泣聲驚醒,朦朧之中,看見明明正怔怔凝望著我,我的眼淚不禁潸然而下。
我把手機留給明明,告訴她我很快就回來,並將給她一個驚喜——一對結婚戒指。
剛一到預訂好的酒店,我就迫不及待的給明明打電話。電話那頭說話的是她母親,伯母告訴我明明正在做化療,情況還好,讓我不用擔心。
我有些忐忑,第二天我又打電話,無人接聽,第三天……我有種不詳的預感,我日夜兼程往回趕。
《飄》依舊半開著放在枕邊,憨態可掬的布袋熊依舊懶懶的趴在床上,一切都表明主人只不過剛離開了一會兒,但卻已是物是人非,幽明永隔。
我欲哭無淚。明明的母親含淚告訴我,明明臨終前對他們講,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血癌,但她裝作不知道,不想讓關心她的人擔心。她從不當眾流淚,但經常會一個人從夢中哭醒。我走了以後,她的病情突然惡化,人也變得不愛說話。但她堅決不讓家人告訴我,說不想讓我看到她容貌不整的樣子,她不要我為她心碎,她要我的記憶中永遠只保留她陽光的一面。
明明母親交給我一幅畫,說這是明明在最後幾天硬撐著病體畫完的。
明明終究還是將那幅鬱金香畫完了,在她即將淡出人生舞台的時候,她用畫筆與油彩為自己做了一個哀婉而傷感的謝幕。
畫中的鬱金香似火一樣的濃艷熱烈,畫的旁邊是歪斜的五個字:生命的色彩。可是,沒有了明明,我的生命註定將永遠陷入無盡的灰暗。
我將一枚戒指埋在明明的墓下。頭頂的陽光依舊燦爛,映得我眼前一片血色。
我曾為自己設想了一百種戀愛的結局,但我沒有猜到這第一百零一種結局。明明走了,帶著千般依戀萬般不舍走了,但我不會再哭了,因為我們已經約好了,來世,我一定會以《生命的色彩》為信物,在茫茫人海中尋覓那水一樣的伊人,她在等我,我知道。
那一刻,鬱金香和玫瑰將灑滿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