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水畔幽思
曲水河位於中京城西,洛城之東,是一條南北長二十里,東西寬一里的人工河。許多年前這裡本是一片空地,白天芳草萋萋,入夜則螢光點點,最是城富貴人家踏青的好去處。又若干年,洛城的小商小販們盯上了這塊風水寶地,於是芳草叢中造起了一座座燈火輝煌,人潮湧動的夜市。
因為在洛城外,官府收不到賦稅,因為在中京城外,攪擾了城內喜歡清靜的老爵爺們。你不給我清靜,我就不讓你自在。因此這個夜市自誕生之日起就命運多舛,三天兩頭地被洛城屬縣的公差掃蕩,然而就像許多生命力旺盛的東西一樣,夜市還是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日漸繁榮壯大。
某年某日,九重宮裡的某位大人物,一夜閑來無事眺望城西星光點點的夜市,一時也起了與民同樂的心思,便裝易服,一個人悄然步入了夜市。
歷史從此改變。
許多時候改變歷史進程的往往就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許多人事後評說,要不是當晚那個不長眼的烤羊肉串的小販混賬地衝撞了這位來自九重宮的大人物,這個夜市恐怕現在仍然會存在,而且一定會更加繁榮昌盛。洛城之東必將又多出一個繁華的商業區。
但歷史無法假設,實情就是無情。
那晚九重宮裡的這位大人物獨自出行來到夜市,眼見得如此多的新奇古怪的東西,直呼過癮,大喊開眼界。大人物心情很舒暢,他平易近人地跟商戶小販交談著,噓寒問暖,沒人認識他,但他華貴衣衫和不凡的談吐,卻讓人不敢小覷。
他一路談來,處處是笑臉相迎,處處是謙卑的問候,這讓他心情很舒暢,出宮時幻想的種種可能遇到的困難一樣沒遇上,反而一文錢沒花,憑得了許多禮物,有一個裝蟈蟈的泥罐子,兩個竹編的小風車,甚至還有一兩請他品新的茶葉。
被幸福包裹的大人物,甚至已經在心裡醞釀這個夜市的未來規劃,
「都是平頭百姓拿來糊口的營生。」他想,「要不暫且免幾年稅吧。」
「或許得設個市場來規範一下,派哪位官員做市政使好呢,得要一個正直點的,還得廉潔……對,也不能太迂腐,小民百姓滑頭著咧。」
……
他樂滋滋地想著,眼前浮現出一副幻境:一個人潮湧動,官商和諧,管理規範,稅賦如滾滾大江流入國庫的大型夜市場。
直到某個不識像的烤肉小販徹底地破壞了他的好心情。
一陣夜風吹過,噴香的靠羊肉串氣息吸引了那位大人物,他聞香而去,見煙熏火燎的鐵架子上擺放著許多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那濃郁的香氣就來自那些烤的黃澄澄的肉串上。
予取予奪慣了的大人物要賣串的小販拿一串給他嘗嘗鮮,小販正忙的腳不沾地,聽到這個無禮的要求,就粗硬地回了句:「兩個錢一串,先付錢后品嘗。」
錢?!大人物一愣,錢這種東西自己每天都為他費思量,卻只是聽過從未見過,身為九重宮的主人,他有天下最能幹的理財師為他管理天下財富,而他本人是從來不需要直接跟錢打交道的。
「沒錢?走!走!走!少在這耽誤我做生意。」烤串小販驅趕他的時候,傲慢的甚至連頭都沒抬,那一雙死魚眼正狠狠地盯著鐵架子上滋滋冒油的肉串呢。
「真是笑話,沒錢還來逛夜市,你白痴啊?」烤串小販的蠢婆娘不識好歹地冒了一句。
大人物心裡忽然狂喜,原來一個卑賤的賣串小販的婆娘也知道我的名字?難道我的威名真的已經天下皆知了?
他說:「沒錯,我就是柏遲。」
四下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鬨笑聲,所有的人都像見到了怪物一樣盯著面前這位衣衫華貴、氣度不凡的大人物,人們心裡總算找到了一絲平衡:
貧乏和空洞的大腦不是靠幾件好衣裳和刻意裝出來的優雅風度就能遮掩的,該死的暴發戶,滾回你昂貴的宅子里去吧,回頭多給官老爺舔舔痔瘡,換一堆金幣,自個在家數著玩吧!
可笑的傢伙滾回去吧,平民的世界不歡迎你來充老大!
九重宮裡的大人物抱著一堆免費獲贈的禮品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恨恨離去。
回宮之後,他把宰相、皇城衛左右大將軍和洛州大都督連夜叫到面前,指著桌案上一堆亂起八糟的贈品,黑著臉問宰相:「平民如此侮辱我,身為宰相,你不覺得應該為我做點什麼嗎?」
頭髮花白的老宰相在進宮時,胖乎乎的總管太監就在他耳邊吹了風,通報了國王微服出巡受氣歸來的事情始末。老宰相對如何應答已瞭然於胸。
聽了國王的話,他便說道:「我的陛下,他們一定不知道您的身份,我敢用性命擔保,他們要是知道面前站著的是陛下您,他一定會跪著為您烤出最豐美可口的肉串。」
「哼。」大人物對老宰相的敷衍十分不滿,老傢伙慣會沽名釣譽,打著為民請命的「平民宰相」招牌專門跟朕做對,朕早晚撤換了你。
「那麼你們呢,朕的兩位大將軍?」
皇城衛左右大將軍面面相覷,一起跪奏道:「請恩准皇城衛出兵驅散他們。」
「光碟機散有個屁用!」國王一聽就火冒三丈,能幹的對朕不忠心,忠心的都是笨蛋,聽聽皇城衛的左右大將軍說的都是什麼狗屁話!
「這些該死的像蝗蟲一樣卑賤奴才,就算驅趕一萬遍,還是會再回來的。難道朕的皇城衛,朕的左右大將軍,你們就是用來驅趕小販的嗎?」
「啟稟陛下,臣有話說。」新任洛州大都督見兩位皇城衛大將軍被訓的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哼哼,心裡不覺大呼過癮,此刻再不表現自己的忠誠能幹更待何時?
「朕的大都督有何高見?」國王望著自己這位新近躥紅的大舅哥,和顏瑞色地問道。
「臣聞揚湯止沸,不若釜底抽薪。驅趕小販實屬下策,依臣愚見不妨利用中京城和洛城之間的低洼地勢修一條人工河,以徹底杜絕夜市擾民。」
「修河,虧你想的出來,我的大都督。你這是要勞命傷財啊,」老宰相氣的鬍子亂抖,「陛下,為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商販,如此大動干戈,值得嗎?」
「朕覺得很值得,修了河,朕閑暇時還能去泛舟釣魚嘛。」國王覺得國舅這個創意不錯,頷首讚許。
「陛下英明,臣回去便指令洛州水軍為陛下準備龍舟。」國舅順竿子往上,馬屁拍的山響。
「唔,龍舟的事就不勞煩大都督啦,讓朕的左右大將軍去操辦,大都督會同宰相儘快把河修起來。」國王望了眼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的左右大將軍,心裡嘀咕這兩個笨蛋雖然無用,忠心還是有的,龍舟這種東西嘛,除了排場好看,最重要的還是安全,朕可不會游泳啊。
「臣老邁,請陛下容臣告老返鄉。」老宰相一瞧大勢已定,自己再難阻止,為民請命的倔勁又上來了。
「准宰相所請,宰相今晚就可以與次相交接。」柏遲國王捏捏眉心,心裡哼道老東西想獨善其身,沒那麼容易,這回朕一定拉你下水,還要好好地折辱你這老小子一番。想到這,他又有了主意:
「唔,宰相勤勞國事三十餘載,理政經驗十分豐富嘛。你也別忙著回鄉靜養,先留在中京城替朕把這河修建起來嘛。啊,既然你已經辭去宰相之職,我看就給大都督做個副手吧。凡事聽大都督調遣,這個,你乾的好,你的兒子朕會把他從長城調回京來,干不好,你就等著他老死北境長城吧。」
老宰相:「……」
……
以上情景都是沐離從說書先生那聽來的。
有人說史不寫當代,因為放不開,難以保正真實。說書藝人說書時一般也不涉及當代的帝皇將相,因為放不開,只能夠功頌德,不能挖掘宮闈秘聞,逸聞趣事,吸引不了聽眾。
但是真龍朝上有兩位皇帝卻是說書藝人們的最愛,關於他們的奇聞異事、荒誕淫奢是可以大說特說的,是可以捕風捉影胡編亂造的。
官府不會找你麻煩,因為即使在官府的正史中他們也是公認的混蛋和暴君,後世諸賢君明主皆以他們為戒,以時時警醒自己不重蹈覆轍。
這兩位國王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小惡魔」,一位是小惡魔的祖父「白痴國王」柏遲。
柏遲是聖武大帝的曾孫,與乃祖相比,恰如蟑螂比天龍,相距何止萬里!在他當政的十七年間,真龍朝共發生平民暴動一百三十七起,奴隸造反三百八十六起。
幾乎改寫真龍朝歷史進城的「天和騷亂」就發生在他當政期間。那場騷亂席捲大江南北六州三十二郡九十六國四百七十六個縣,暴亂的平民和奴隸最多時達三百萬人,參加平叛的禁軍和諸侯軍隊最高峰時達到創記錄的一百二十萬人!
內戰持續了七年,繁花似錦的真龍王朝終於無可奈何地滑向了衰落的深淵。
關於他的戲文和傳說故事不僅數量而且質量都可與聖武大帝相提並論,只不過前者的故事是拿來讓人崇敬的,後者的故事是拿來讓人開心笑罵的。
沐離小時候很喜歡聽聖武大帝的故事,夢想著有朝一日也做個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及至年紀漸長,心智成熟,終於有一天他曉得聖武大帝與自己相距實在太過遙遠。他的思想太崇高,如天神一般的聖潔,他的事迹驚天動地,如神一樣高不可攀。
這位超凡入聖的千古帝王,只能高高在上供人仰視崇拜,而與凡夫俗子徹底絕緣。
反倒是那兩位被千夫笑罵的「白痴國王」和令無數人憎恨的「小惡魔」柏金龍卻血肉豐滿,似乎觸手可及。
沐離很喜歡聽他們的故事,對他們**宮闈的秘聞百聽不厭,對他們笑罵朝堂、毆打朝臣貴族的颯爽英姿更是戚戚焉心嚮往之。當然,嘴上沐離還是要罵他們的,不罵何以見得自己本是個高尚的人,不罵豈非是等於承認自己與混蛋和暴君原來是一夥的?
然而私下裡,沐離卻不止一次地動過這樣的瘋狂念頭:被千夫笑罵的「白痴國王」生前可能是一位有大智慧的國王呢,而那位頂著「小惡魔」惡名的柏真龍或許竟是一位能與聖武大帝相媲美的千古雄主呢。
這世上真假的界限如此模糊,時隔百年誰能分辯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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