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康德說,美是對功利的刪除。但是,刪除功利難免痛苦,因此要尋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總是收斂在形式中,讓人一見就不再掙扎。《祭侄稿》的筆墨把顏真卿的哭聲和喊聲收斂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聲和喊聲,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後。刪除了,安慰了,收斂了,消解了,也還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國美學家能不能明白,就是那一幅匆忙塗成、紛亂迷離的墨跡,即使不誦文句,也能成為後人的心理興奮圖譜和心理釋放圖譜,居然千年有效,並且仍可後續。
為此,我曾與一位歐洲藝術家辯論。他說:「中國文化什麼都好,就是審美太俗,永遠是大紅大綠,鑲金嵌銀。」
我說:「錯了。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幾千年僅用黑色,勾划它的最高美學曲線。其他色彩,只是附庸。」
說到這裡,我想不必再多談顏真卿了。他的楷書,雄穩飽滿、力扛九鼎,但有了《祭侄稿》,那些就都成了昆玉台階、青銅基座。
順便也要對不起柳公權了。本來他遒勁的楷書也可以說一說的,何況我小時候曾花兩年時間臨過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後人常常出於好心把他與顏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顏筋柳骨」的說法,這就把他比尷尬了。同是楷書,顏、柳基本屬於相近風格,而柳又過於定型化、範式化,缺少人文溫度,與顏擺在一起有點相形見絀。文化對比,素來殘酷。
柳公權的行書,即便沒有與顏真卿作對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較有名的行書《蘭亭詩》就有字無篇,粗細失度,反覺草率。
說到了顏真卿和柳公權的行書,我不能不多講一個人,李邕,也就是古代書法家經常提起的「李北海」。按我的排序,唐代行書,顏真卿之下就是他,可踞第二。在年齡上,他可是顏、柳兩人的前輩了,出生比顏真卿早三十年,比柳公權早了整整一百年。李邕的行書,剛勁而又和順,欹側而又沉穩,在我看來,是把魏晉時代的南北風格糅合了。魏碑的筋骨,遇到了晉代的舒麗,相遇后又在大唐的雄壯氣氛中煥發出新姿。這一來,也讓唐代的行書走出王羲之而自立了,這很重要。他的行書,不僅影響到他之後的唐代,還深深地影響了宋代,蘇東坡、黃庭堅、趙孟都曾受其潤澤。他的作品,以《麓山寺碑》《李思訓碑》為代表。這兩個帖子,我本人也經常玩索,頗感愜意。
柳公權《玄秘塔碑》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