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葉浚卿
「那人真是你的舊相識?」
「絕不會錯,他臉上的那個面具實在太顯眼了,況且剛才我有意找他攀談了幾句——此人必定是鋒鏑營的沈稷無疑。」
「鋒鏑營......這麼說,放火行刺的便不是他們,而是另外一撥人。」
女子掀起面前的罩紗,赫然竟是段歆柔,而她對面那個略有些府中的富家子弟,自然便是喬裝改扮的葉浚卿。
「也許吧......縣衙失火如果是他們所為,那沈稷當時應該正在火場中才對——可火起之時他才慌忙而去,依我看他更像是去救人,但小心無大錯,我們暫且靜觀其變好了。」葉浚卿背負雙手,盯著窗外刺眼的火光悠悠說道。
「你......希望和親之事促成么?」
「......希望又如何,不希望又如何,殿下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以身許國,葉浚卿身為人臣,唯有成全而已。」
「我是段家的女兒,不能坐視父祖的基業淪亡......今生對你不起,來世定當......定當......」段歆柔望著他的背影眼中隱現淚光,說著說著便垂下頭去緊咬下唇囁嚅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最後那幾個字。
「好了,殿下不必說了,事已至此再講這些已無意義——你放心,葉浚卿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必定將殿下送至平京。」
說完,葉浚卿恭敬地施了一禮后便轉身出了房間,他看不到段歆柔哀怨的眼神,或者說他不想去看,因為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已於事無補——北周使臣已將消息送回,從那一刻開始,段歆柔已是北周的皇妃。
衙門四周已經未滿了人,知縣站在大門外一臉的惶恐不住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他的手抖得好像古稀老人一般,若不是旁邊有師爺扶著,他難保還能站得穩,因為此刻只要是個人都明白,一旦裡面的長公主有個三長兩短,他頂著紗冠的腦袋能保住已是天恩浩蕩,至於仕途,自然從此無望。
葉浚卿不敢靠的太近,因為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巴不得避嫌,於是他只好和那些圍觀的百姓一起遠遠地看著熱鬧——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那些衙役們雖然忙忙碌碌地腳不沾地,但卻始終只是在縣衙外來回地溜達,而縣衙裡面居然也沒有半個人出來過。
顯然,那知縣的恐懼中有些不為人知的緣由,而這緣由肯定比失職要嚴重地多。
一道黑影跳牆而出沒入窮巷,接著又有十幾條人影從縣衙的側牆跳出來,在衙役們的追捕之下逃之夭夭,那縣令見此彷彿送了一口氣似的幾乎癱坐在地,隨即又著急忙慌地衝進了火勢漸熄的縣衙過了許久都不見出來。
僅剩的衙役們也跟著一擁而入,片刻之後十幾具衣著各異的屍體就被抬了出來,百姓們此時一哄而上都想看個究竟,葉浚卿自然也隨著人群湧上前去——他同樣好奇是什麼人膽敢行刺,因為他確定之前來去無蹤的那些人必定是沈稷和他的同袍。
「這不是一刀仙么!」人群中有一個聲音驚呼道。
「一刀仙?朝廷通緝了五年的那個獨行盜?」
「好傢夥......居然敢行刺送嫁使團,倒也是條漢子......」
「呸,漢子個屁,他可不是因為看不慣朝廷委曲求全才出手的——據說江北的一線牽發了懸紅,取長公主一根手指都能得千兩,若是能拿去首級,嘖嘖嘖......」
世界上有兩種秘密永遠守不住,其一是關於女人的,其二就是關於錢的,即便這些江湖客大多不希望別人得知此事,而一線牽也並沒有刻意大肆宣揚,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以至於連普通百姓都言之鑿鑿。
葉浚卿恍然大悟,難怪剛離開滁州就遭到了刺殺,原來段歆柔已經成了個炙手可熱的錢袋,裡面裝著的不僅是花天酒地的逍遙,更可能是後半生的富貴榮華。
「羨慕你也去啊?就在裡面,反正只是個賣身給敵國的賤人......」
「噓——你不要命了!」
葉浚卿聽著耳邊的污言穢語,恨不得立刻將這兩人挫骨揚灰,但即便真的這麼做了又能如何,有這種想法的江東百姓何止萬千——大戰未起之時他們比所有人都熱愛這片沃土,恨不得將賣國的貪官污吏們刀刀斬盡個個殺絕;可一旦戰火肆虐,他們也是最先開始咒罵當朝並舉家逃逸的,急切之狀,彷彿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
世上從來不缺這種人,偏偏無論哪朝哪代,這種人都可以憑著舌燦蓮花和搖風擺柳活得比其他人更好一些。
圍觀的百姓始終見不到一具女人的屍首被抬出來,於是失望地散開了,葉浚卿也不打算繼續留在這是非之地,於是他轉身往鬧市的方向漸行漸遠——那裡的小攤販們正準備開張,今晚註定會有個好買賣,因為剛剛目睹了一場好戲的百姓們實在需要喝幾兩酒然後聊個痛快才能安然入睡。
葉浚卿來此卻不是為了買醉,他必須保持清醒,但他又不想這麼早回去那間客棧——護衛的事情完全不必他操心,且不說賊人剛剛失手損失慘重,就算是他們有心捲土重來也必定不能成事,因為包括段歆柔自己在內,知道她真正行蹤的也不過是五人而已。
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草率地接下這個差事,自從離開了建康之後,經過的每一個時辰對於他都像是被凌遲一樣難熬。
走著走著竟已四下無人,此時葉浚卿才發覺也許他並非有心去湊什麼熱鬧,反而是在下意識地躲避著人群,於是他停下腳步,索性坐到了一旁早已打烊的店鋪前,背靠著門板仰望蒼穹,一陣沙塵揚起,眼前霎時間變得朦朧。
就在此時一個黑衣人從街角疾步而來,看樣子似乎受了不輕的傷,黑衣人似乎將垂頭喪氣一般坐在台階上的葉浚卿當做了醉漢,於是就那麼堂而皇之地躲進了他身邊窄巷的陰影里。
很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同樣的方向傳來,一群衙役殺氣騰騰地沖將過來,走過葉浚卿身邊時,其中那個最為兇惡的忽然停下腳步,然後走到他身邊飛起一腳就將他踢了個跟頭。
「他媽的!看見有人過去了么?!」
「......那邊。」
「哼!算你識相,追!」
葉浚卿隨手一指,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何方,總之不是五步之外的那條窄巷。
「人已經走了,出來吧。」葉浚卿依舊躺倒在地上,兩眼直愣愣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多謝......是你?!」黑衣人捂著胸口從陰影處現身,臉上那隻飛鷹正在月下閃著寒光。
「兄台,你這是?事不宜遲,快走!」葉浚卿當然不會脫口而出沈稷的名字,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偶遇之後的詫異,起身拉起沈稷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客棧就在府衙旁,沈稷脫了一身夜行衣之後和葉浚卿好像買醉歸來似的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進了大門,兩人進屋之後沒多久,小二便知趣地端來了醒酒湯和洗臉水,隨後嬉皮笑臉地站在門口,直到葉浚卿扔了一錠銀子之後才千恩萬謝地離去。
「多謝相救......」
「兄台客氣了,有道是相逢即是緣,何況兄台你還讓了上房給家姊,應該的~應該的~」
「剛才的事,你最好當做沒看見——不過你放心,我等是朝廷的侍衛,絕非賊人,只是礙於事關重大不可對任何人曝露行蹤,這才不得已要逃避本地衙役的追捕......」沈稷一番謊話說得顛三倒四破綻百出,好在葉浚卿並不打算拆穿,所以立刻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連連稱是。
「是是是,那小人告退了,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守口如瓶!」
「慢著......」葉浚卿作勢要走,沈稷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出口阻攔——葉浚卿聞聲順勢跪倒連連叩頭,只不過沈稷看不到他臉上的竊喜。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絕不敢泄露半個字......」
「你,家鄉何處?」
「小人祖籍桃源縣。」
「荊溪口以南的那個桃源縣?」
「正是,正是,家鄉因地處百里蔓桃林之南,故得此名......」
「......行了,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不能恩將仇報殺你滅口,只是你見過我的真容又知悉我等身份,委實大意不得......明日起你姐弟二人隨我等一路南去,到了桃源縣就放放你們回家——你若是不願意,我只能現在就結果了你。」
沈稷的手摸向了背後的弓,剎那間房裡冷得好像數九隆冬一般,葉浚卿感到陣陣的寒氣直入骨髓,不用演便已經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是是是,小的遵命,小的這就去和家姐說......就說鏢頭和我們同路,沿途也好有個照應。」
「去吧。」
葉浚卿聞言如蒙大赦般趕忙離去,轉身就進了段歆柔的房間。
「你......無禮!」時值午夜朗月高懸,正是尋常人家將歇未歇的時候,葉浚卿忽然推門而入自然令段歆柔有些驚愕,只是燭影搖紅之際她臉上除了慍怒似乎還帶著幾分羞怯,只不過幔帳之外的葉浚卿自然看不到她如花嬌靨上那隱隱的期待。
「......殿下恕罪,長話短說,臣想到了一條妙計,可保萬全。」
「萬全......你可知我為何點你送婚......」
「那些鋒鏑死士果然是受命暗中護衛送婚使團以防不測的,既如此我們大可跟著他們一路前行,誰能想到真正護衛殿下安全的居然是吳國細作呢?如此有大隊殿後為誘餌,又有鋒鏑護衛左右,這一路定然萬無一失——殿下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我要休息了,出——去!」
葉浚卿興沖沖地進來卻是灰頭土臉地出去,而段歆柔則起身鎖了門之後將自己捂在錦被中銀牙咬碎兩頰飛紅。
「讓你出去就出去,真是個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