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出宮避暑的事很快塵埃落定,這日晚間請安敘起閑話來,安氏意有所指道:「宋姐姐為爺誕育長女勞苦功高,爺也挂念著。女子產後體虛,畏懼暑熱在所難免,想來此次隨行避暑定有宋姐姐的一份。」
此話一出,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李氏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回過頭來定定看著足下踩著的蒼青色瓜瓞綿綿紋厚毯,全當沒聽到方才的話語。
宋知歡氣定神閑地睨了安氏一眼,纖纖十指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彷彿沒聽明白安氏話里話外的意思,只淡淡道:「比起暑熱,我倒是更怕人來人往的熱鬧,若是如此,還不如留在宮裡的安靜。」
青庄仔細打量四福晉面色,見她笑容溫和不動如山的樣子,心中便有了底兒,於是開口附和宋知歡道:「宋姐姐說得極是,這炎天暑日里的,周身人多了只覺熱得慌。若這樣算來,比起出宮避暑,不如留在宮裡的清靜涼爽。」
安氏訕訕道:「我不過想著宋姐姐身子虛罷了。」
「怕是某人心亂了,也虛了。」李氏倚著靠背輕嗤一聲,紅唇微勾,眉梢上挑,姿態婉轉間流露出萬般風情來,「自己想去就直說,何必拿著旁人做噱頭,倒是理直氣壯的。」
四福晉飲了半盞涼茶,見安氏潰敗不敵,方才徐徐開口,「我已回稟了德額娘,翼遙年幼,不得奔波勞苦,此次避暑,我與知歡是不預備去的。」
說著,不忘瞄一眼宋知歡,見她彷彿與那一碟子荔枝剛上了的樣子,心中無奈,輕聲叮囑道:「荔枝用多了仔細上火。」
宋知歡訕訕收回了自己伸向荔枝的魔爪,拿絹子細細拭擦著枝頭上的水漬黏膩。
餘下三人全當沒注意到這邊的事,青庄自座位上起身,謙卑地行了個萬福禮,「奴婢願留在宮中陪伴福晉和宋姐姐。」
「你有這心意很好。」四福晉笑了笑,眉眼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些溫和之態,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但見她轉頭望向李氏與安氏,笑容懇切道:「此次避暑,怕得勞煩二位妹妹多侍奉爺了。」
李氏正閑閑撥弄著鐲子上的珠子,蝴蝶翅膀顫巍巍地在空氣中晃動兩下,極為靈動。
她聞言斜睨安氏一眼,轉過頭來對四福晉道:「服侍爺本是妾身該做的,談不上『勞煩』,只是怕安妹妹身嬌體弱,受不得奔波勞累。」
安氏忙起身對四福晉行禮,「福晉明鑒,妾身絕無此意。」
四福晉笑容和緩,仍是不疾不徐的樣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華姝也並無他意,妹妹快快起來。」
四福晉房裡的一個侍女忙過去扶,話到這個地步,陪伴避暑的人選已經算是敲定了,四福晉另叮囑了兩句平常場面話,便令眾人散了。
沒過幾日,大批魔獸離宮,阿哥所里徹底清冷下來。
小孩子是一天一個樣兒的,從剛出生時軟綿綿粉嫩嫩的小娃娃,長到如今這個手腳有力的小丫頭,翼遙並沒用多長時間,甚至直到如今,宋知歡還覺得生產之日的疼痛艱難歷歷在目。
然而事實上,翼遙已經長到能翻身翻得很痛快的月齡了。
這丫頭性子好,雖然黏人了些,但只要有相熟的人在身邊便不會苦惱,有人陪著玩兒自然最好,自己玩起小玩意兒來也能消磨好久的時間。
且說自打她會翻身以來,四福晉便將暖炕上的零碎東西撤了七七八八,通鋪著宣軟的錦緞褥子,再鋪一層芙蓉簟,任小丫頭在上面翻身玩鬧。
這日因前夜下了雨,天氣略略清爽些,不比往日一樣的悶熱暑期,反而清涼涼的,頗為令人舒心。四福晉於是吩咐人將庫房裡的羅漢床搬到了庭院中一棵大樹下,也算帶著小丫頭接觸接觸新鮮空氣。
宋知歡和她的老搭檔躺椅互相依偎著不舍離開,四福晉在一旁看的好笑,無奈道:「瞧你和這椅子難捨難分的樣兒,怕是哪年出宮開府了,還得把這椅子帶著。」
「不不不,它只是一個替代品,等出宮開了府,我就把我的心肝寶貝兒接過去。」宋知歡搖了搖頭,看起來十分正經。
後頭和黃鶯、畫眉二人一起整理著各色珠絨絲線的柔成忽地反應過來,面色一變,抿著唇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福晉挑了挑眉,作出驚訝狀,「怎的?除了我們小翼遙,你還有第二個心肝寶貝?」
宋知歡長吁短嘆,作出難以決斷的糾結樣子,「一個是陪伴了我十幾年的舊愛,一個是在我肚子里踹了十個月的新歡,真是令人不知該作何選擇啊!」
四福晉實在是忍不住了,將手中握著的團扇放下,執起一旁小几上疊著的絹帕扔過去,「孩子面前也不知個忌諱。」
宋知歡笑呵呵地舒展手臂摸了摸女兒嫩生生的小臉兒,翼遙見阿娘來摸自己,忙露出一個大大的無齒笑容來,這一下口中的涎水便沒止住,順著流了出來。
宋知歡眼疾手快地用翼遙身上掛著的小兜兜擦乾了口水,輕拍兩下示意她自己去玩兒,一面收回自己的手,長長鬆了口氣,「虧我眼疾手快。」
四福晉在一旁看著,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口中扔道:「你自己的女兒,你還嫌棄?」
「跟這個沒關係。」宋知歡將絹帕放回去,一面端起那一盞果子露啜了一口,眼前一亮,「今兒的果子露滋味倒是和從前不同,似乎……更加清淡了些,卻也更對脾胃。」
柔成在後頭適時道:「這是膳房的新方子。」
四福晉聞言挑了挑眉,端起也嘗了一口,然後擰了擰眉,「我倒是更喜歡滋味濃烈些的。」
又道:「說起來,知歡你的口味倒是清淡,李氏好歹還愛甜口的餐食,你卻是『什麼都好,又什麼都不好』了。」
宋知歡笑了,「各有所愛吧,我父親是北人,母親家裡卻是南邊兒遷來的,兩邊口味兒混合在一起,我只算中和一下。不過若是真要我吃那些甜得要命的菜式,我也是要發愁的。」
正說著話,那邊一個宮女捧著一盆開的正好的梔子花路過,不知怎的得了翼遙的眼緣,一把上去抓住潔白的花朵不放。
別看她如今人小,每日吃好睡好,小手小腳力氣也不小,摘下一朵花來自然不在話下。
但也因為人小,花兒摘到手上還沒欣賞欣賞,聞著香氣就想往嘴裡送了。
她幾個乳娘本在一旁刺繡,見此忙忙過來要將花朵拿下,偏翼遙不知怎的,竟然「咿咿呀呀」地不肯鬆手。
四福晉便伸手輕輕拍了翼遙兩下,輕哄著說了兩句,宋知歡趁機將花兒拿下,對那邊誠惶誠恐跪著的宮女溫和道:「起來吧,是翼遙自己淘氣,這不干你的事兒。」
那宮女見沒有怪罪的意思,方才悄悄鬆了口氣,又要抱起那盆梔子花走。
四福晉哄好了翼遙,見那小宮女年紀不過十一二的一樣子,身量不長,卻抱著重重一盆花,便微微擰眉,問:「這花不輕,怎得是你來抱?」
小宮女面露苦色,那邊一個掌事姑姑見此出來對四福晉討好笑道:「福晉您有所不知,是這宮女兒犯了忌諱,奴才罰她呢!如今打發她來送花兒,她又衝撞了四大格格,果真是笨手笨腳的。」
——四大格格。
宋知歡嘴角輕微抽搐一下,雖然已經好幾個月過去了,她對這個稱呼還是適應不良。
那邊翼遙彷彿也知道有人在叫自己,小腿兒、小胳膊使勁兒翻了個身,安排在榻上,指著那小宮女咿咿呀呀地叫喚。
四福晉見翼遙對那小宮女感興趣,便又有了一番主意,面上只彷彿不在意地問那掌事姑姑,「她才多大年紀,進宮多久了?犯了什麼忌諱?孩子總是要教的,姑姑有罰她來做苦力的時候,不如好好念念規矩。」
掌事姑姑連聲道:「這死丫頭敢在宮裡哭天抹淚兒的,豈不是犯了祖宗規矩大忌諱!不過是送個花兒罷了,哪裡算得上苦力。」
「主子面前那有什麼死不死的,才說這丫頭犯忌諱,如今姑姑你也犯忌諱了,要不要回一回如今主理宮務的娘娘,也將姑姑罰一罰?」黃鶯素來嘴皮子乾脆,這姑姑也素來與這院里不和,於是說出話來更不在意,乾脆利落地懟了回去。
那姑姑面色青青白白煞是好看,四福晉不欲與這老油子多說話,只抱起翼遙來走到小宮女身邊,問道:「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因何於宮中放悲聲?」
宮女道:「奴才青兒,今年十一,哭……哭是因為前兒宮外遞消息來,奴才的阿瑪、額娘和兄弟在回盛京的路上翻了馬車,都去了。」
「可憐的孩子。」四福晉嘆了一聲,「雖然是情有可原,但宮中也有宮中的規矩,下回萬不可如此了。」
青兒乾脆地磕了個頭,「是,多謝四福晉教誨。」
四福晉見她規矩不差,翼遙又喜歡的直伸手去抓,便對掌事姑姑道:「我們大格格身邊的宮女兒還差這個缺呢,我看她就不錯,就讓她來這院里吧。」
又問她:「你樂意服侍我們大格格嗎?」
「奴才樂意,奴才樂意。」青兒見翼遙生的白嫩可愛,又笑的天真無邪地看向自己,想起家中幼弟,心尖兒都軟了,連連磕頭道。
四福晉這才笑了,「好了,我不是那樣苛刻的人,你快起來吧。」
那邊掌事姑姑見此就知道已是塵埃落定了,都是宮裡的人精,知道這一下子青兒算是好了,得了四皇子的心尖肉的喜歡,便不是任自己磋磨的了。
但不論心中怎麼想的,面上還得端出笑來奉承四福晉兩句。
等那姑姑走了,四福晉方才將翼遙放回榻上,自己也端然落座,含笑對青兒道:「翼遙不是難侍候的,她身邊兒四個奶嬤嬤也都好相處,庄嬤嬤,就讓她跟著你學著侍候翼遙吧。」
話音一落,翼遙的乳娘堆里站起一個面容和藹的女人,對著四福晉恭謹行禮道:「是。」
那邊翼遙已經將魔爪伸向了軟塌旁的宋知歡,正用肉乎乎的小手抓著她綉著青梅果兒的水紅袍子袖口,宋知歡低下頭來看著女兒,眉眼柔和。
四福晉心中正想著一事,偶然間瞄到這頭,見翼遙十分喜歡那梅子的樣子就笑了,轉過來對著青兒道:「你這名兒是誰起的?」
青兒道:「掌事的姑姑給起的。」
那就沒什麼妨礙了。
四福晉笑了,一手執起團扇慢慢搖著,一面不疾不徐地道:「咱們院里有一位青庄姑娘,你這名兒和她重了。若不在這院里也沒什麼相干的,但若要侍候翼遙,免不得忌諱忌諱,便給你改了這個名字,你看如何?」
青兒大許與那姑姑關係實在不睦,聽了這個連連行禮道:「全聽福晉的安排。」
四福晉便道:「如此,就改叫梅子吧。」
又吩咐那庄嬤嬤帶青兒下去熟悉熟悉。
人一走了,四福晉轉頭一看,宋知歡正抱著翼遙,娘倆對著她笑,小的倒是一貫的天真無邪毫不含蓄,大的面上可是明晃晃的打趣。
四福晉當即輕挑眉梢,「怎得,朗朗上口,不好嗎?」
「倒沒什麼不好的,只是還以為敏儀要給娶多風雅個名兒呢!。」宋知歡笑嘻嘻道。
四福晉輕哼一聲,「也得謝過知歡你衣裳上的刺繡,若不然,我還想不起這個名兒呢。」
宋知歡低頭看了看自己水紅紗袍上綉著的圓滾滾的青里透紅的梅子,笑了,「這不好歹討孩子的喜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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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驚喜了,捂臉笑。
明天就是入v第一天了,老時間連更三章,大寶貝們支持訂閱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