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姐妹倆又說了一陣,何奶奶叮囑了劉如蘊一遍又一遍,叫她千萬鄭重,萬事小心,縱再不舍,何奶奶也明白,這華亭縣自己妹妹是住不成了,最後硬了心腸,起身道:「我這就走了,出來這麼長時候,也該回去了。」
劉如蘊起身送她,何奶奶想起什麼,把手上戴著的一對玉簪,頭上的金簪都除了下來,塞到劉如蘊手裡:「拿著,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這也能抵擋一下,今日出的慌亂,也沒備什麼銀兩。」
玉鐲全身通透,金簪掂在手裡,沉甸甸的,還是當日何奶奶出嫁時候的陪嫁,劉如蘊看著被塞到手裡的兩樣首飾,也沒抬頭:「姐姐,姐夫也不是我背地裡說他,你戴了這些東西出來,光禿禿的回去,到時?」
何奶奶連個疙瘩都沒打:「三妹,我再怎麼說,也是劉家的閨女,他還能休了我不成?」劉如蘊沒說什麼,這時有個俏麗的丫鬟走上前來行禮,似沒看見劉如蘊一般:「奶奶,快些回去吧,這都晌午了,爺在家裡只怕等急了。」
劉如蘊掃眼一看,這丫鬟雖沒戴髻,那面上可是絞乾凈了,身上的穿著也比一般的丫鬟要好的多,眉梢眼角也帶出些風情,劉如蘊嘆了一聲,何奶奶還在那嗔著丫鬟,怎麼也不見你給三姑娘行個禮?
劉如蘊理都沒理那丫鬟,只是輕輕推了推何奶奶:「姐姐,你快些回去吧。」何奶奶忍住淚,上了轎,劉如蘊看著她的轎子遠去,只是嘆息,各人有各人的路,怨不得別人。
身後傳來腳步聲,珠兒的聲音響起:「姑娘,行李已經發到船上了,姑娘也該收拾收拾上船了。」劉如蘊點頭,進去換裝,登船。
一個月後,南京文聚樓書坊後院,一個素妝女子正拿著筆在寫什麼,小丫鬟在旁邊磨墨,見女子文不加點,歪著頭道:「奶奶,你寫的真好。」素衣女子就是劉如蘊,她聽了這話,放下手中的筆敲了小丫鬟腦袋一下:「你才識幾天字,怎麼就知道我寫的好?」
小丫鬟歪著頭:「我見奶奶下筆之時,都不想一想就寫的嘩嘩的,我爹當年寫字的時候,總是左思右想,所以我才說奶奶寫的好。」小丫鬟名喚小婉,她的爹是個窮秀才,讀了一輩子的書,做的幾篇八股也沒中了考官的意,窮的不得了,在最後一次赴鄉試落榜之後,一口鮮血噴在榜上,就此倒了頭。
倒頭之後,小婉的娘沒有辦法,家裡也只有小婉能換點銀錢,硬起心腸尋了媒婆,煩她給小婉尋個好人家,當時劉如蘊恰到了南京,要尋個丫鬟使用,聽媒婆說了這事,拿了十兩銀子出來給小婉的娘,收了小婉做丫鬟。
門外響起腳步聲,珠兒端著東西進來,聽到小婉說話,抿嘴笑道:「小婉,也不是我說你,在姑娘面前,你啊我啊的也罷了,當了外人就不能如此,不然就要被人說沒教養。」珠兒手裡端著的是碗葯湯,小婉接過,伺候劉如蘊喝下。
劉如蘊邊喝邊說:「今天前面沒事情?要你這個老闆娘親自端葯進來?」珠兒見她喝完葯,忙端上茶給她漱口,笑著說:「姐姐是說什麼呢?我是經過廚房,見陳媽媽熬好了葯要送上來,順手的事情。」
劉如蘊用帕子點點唇角,風吹了進來,吹的方才劉如蘊寫的那些紙嘩嘩的響,小婉忙去關窗子,珠兒上前替劉如蘊撫平那些紙,閃眼看見紙上的東西,不由笑道:「姐姐是真的要做選家?這些不是上科中的文章?」
劉如蘊順手撿顆蜜餞來嘴裡含著,覺得那葯的苦味漸漸不在了,才笑著對珠兒說:「什麼選家,不過是我見請來的先生批的文字有些不好,稍改幾個字,況且這墨卷也要快些刷了出去,不然被人搶了先,就賺不到錢了。」
珠兒輕笑:「姐姐現在也講起賺錢的話了?」劉如蘊嘆氣:「杜夫人說的對,我原先不過是閨閣女子,又有些才名,依託著家人,總是衣食無憂的,此時選了這條路,總也要打算打算。」說到這裡,劉如蘊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素衣,當日自己初識杜夫人,原先自己深負才名,總覺得自己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人了,誰知見了杜夫人,才知蜀中出錦繡這句話,不光是說蜀錦,還有蜀中的才子才女。
一見傾心之下,就要拜在杜夫人門下,做個挂名弟子也好,杜夫人託言不敢,依舊姐妹相稱,相處久了,杜夫人知道她的心事,笑問道:「如蘊,你可知女兒家在這世上,也不光只有相夫教子之事,還有旁的。」
這話切中了劉如蘊的心事,她看向杜夫人,輕聲嘆息:「只是我現在已經嫁了,這一生都能看的到了,看著丈夫納妾,孩子出來,教養孩子,等到老了,再被人稱讚白頭偕老。」說到這裡,劉如蘊看著自己的手心,閨中時候的種種心愿,此時全都化為灰飛煙滅了,原來,女兒家的一生,只要嫁錯了丈夫,就什麼都沒有了。
杜夫人的頭輕輕一點,像是已經知道劉如蘊在想什麼,半天才嘆道:「世間對女子,總是多有阻礙。」劉如蘊側頭去看她:「所以夫人幼時,才以男裝行事?」杜夫人唇邊勾起淺淺的笑,當日若不是男裝示人,上了學堂,也不會遇到自己的郎君,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天高海闊,隨自己去行,只怕也是像眼前的女子一樣,悲嘆嫁了個不懂自己的丈夫,閨怨深深。
想到這裡,杜夫人開口道:「蘊妹妹,其實你也可以的,只是有些事,要先舍下,況且。」杜夫人略停一下:「你從小依託家人,不似我這般,正走了那步,也要好好打算,不然就是我害了你。」
那步?和離嗎?然後男裝示人,在這天地間遨遊?劉如蘊想到這個可能性,眼一下子亮了,聽到後面那句,又皺起了眉頭,那天直到杜夫人走了很久,劉如蘊都在想,一咬牙,一走出去就是另一片天,只是走了出去,自己再不是潘家的媳婦,劉家那邊,難道自己又忍心讓劉家蒙羞?
不走出去,難道自己就要似母親一般,金錢,地位都有,但自己的心呢?想起小的時候,不懂事的自己曾經對母親說過,要找個一心一意的人對待自己,母親聽到這句話,唇邊只是露出一絲不知道什麼的笑容,摸摸自己的頭,再沒說話,現在自己才知道,母親是知道世間男兒多薄情。
劉如蘊長嘆一聲,難道自己也要似母親一般,許多年後,聽到女兒說要尋個一心一意的男子的時候,也只是一聲嘆息,一絲苦笑?
「姐姐,姐姐。」珠兒見劉如蘊說過那句話后,就一直沉浸在思緒里,不由開口叫她,劉如蘊愣了一下,笑道:「我又想起杜夫人了,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珠兒點頭:「是,若不是杜夫人,只怕我也。」
想到這,珠兒不好意思的笑了,若不是杜夫人,自己只怕也像嬌兒一樣,被姑爺收房,做個姨娘,在那個大宅子里過一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文聚樓書坊的老闆娘,有個合心合意得丈夫,看著一身素衣的劉如蘊,珠兒不由嘆息:「倒是委屈了姑娘。」
委屈?劉如蘊一愣,怎麼算委屈呢?看看自己的素衣,對,珠兒說的想來是這件事情,自己現在是來投奔珠兒的珠兒的表嫂,喪了丈夫的劉氏,孤身女子,在這個世間總是難的,以男裝示人,又時時怕被人看出馬腳,最終,還是用了寡婦這個身份,可嫁可守,可進可退。
法子有了,怎麼謀生又擺在了檯面上,珠兒這時和文聚樓的一個夥計,叫吳嚴的看對了眼,劉如蘊做主,讓他們成了親,身邊還有銀子,預備頂個書坊,一半是珠兒的,就當時送她的嫁妝,另一半就是自己的,好有生計,事也湊巧,文聚樓的老闆出外多年,想落葉歸根,說定了,一千兩銀子頂下這個書坊,萬事具備,這才回的潘家。
劉如蘊想起這一路走來,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助,才讓自己走到這步,笑著握住珠兒的手道:「什麼委屈,現在這樣,我是從沒想過的,自由自在,不去想別的什麼。」
小婉看著她們的對話,不由奇怪,說的是奶奶是寡婦,來投靠吳奶奶的,自己看來,怎麼反倒像吳奶奶依附著自己奶奶?而且吳奶奶還叫自己奶奶為姐姐而不是嫂子,不過這些事和自己是沒有關的,只要依照吩咐,伺候好奶奶就成了。
門外傳來問話聲:「舅奶奶在嗎?小的奉了爺的命,給舅奶奶送幾部新到的書。」小婉出去接了,打開包裹,劉如蘊一眼就看見一本西遊記,拿起來看看,珠兒湊近,笑道:「姐姐,這是現下最時興的一部書了,說是長春真人所做。」
劉如蘊翻了幾頁,放下道:「這不過是託詞,長春真人修鍊還來不及,哪裡有空來做部小說出來。」順手又撿起一本,書面上卻只有兩個簡單的字,情史,翻開來,吳下詞奴所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