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諾江湖煙水 不記幾生前[九]
自八阿哥來看過我之後,我的氣色漸漸有所好轉,惠妃很開心,每日都吩咐做一些我喜歡吃的東西呈上來,親自看著我吃完。
我精神好一點便起了身,惠妃把我拉到梳妝鏡前坐下,清朝的鏡子雖然還是黃銅鏡,但也融合了現代的鑄鏡技術,已經十分清晰了。我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長長的黑頭髮,因生病而顯得蒼白的面孔,穿著淡藍色薄衣,竟有些不認識了。
惠妃在我身邊坐下,拿起檀木梳為我輕輕地梳頭,她笑了笑說:「臻兒,你的眼睛和我極像,這要外人見了,沒準兒還以為我們是母女呢!」我也笑笑說:「那真是臻兒的福氣了。」
惠妃頓了頓,接著說:「能進宮伺候皇上,那才是莫大的福氣。」
我低頭不語,過了一會,我抬眼看著她:「姑母。」我叫著,她詫異地看著我,打從我見著她開始,一直叫的都是娘娘,從未叫過一聲姑母,如今叫了出來,反倒有些彆扭。頓了會兒,我繼續道:「姑母,這些年,您過的快樂嗎?」
惠妃的手顫抖了起來,梳子掉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沉香忙進來看看怎麼回事,惠妃揮了揮手讓她出去。
沉香退出去,帶上了門。惠妃揀起梳子,幽幽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道:「姑母在宮裡,從不與人爭鋒,皇上一直誇您是品性純良,秉質柔嘉,恪勤內職,識得大體。可是我知道,姑母是根本無心去爭,不是嗎?」她低頭不語,我站起來,走道窗邊,輕輕地念道:「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這是納蘭性德的一首詞中的一句,詞牌名為《虞美人》,是我比較喜歡的宋詞的一種。我曾在阿瑪的書房內看到一本比較嶄新的《納蘭容若詞》,不禁拿來翻看,沒想到,他竟是我的表叔,康熙年輕時身邊最風光的御前侍衛。
武將竟也能有如此細膩的文筆,當時我還好生讚歎了一翻。那日阿瑪與我一翻長談,我才曉得他竟是惠妃舊日青梅竹馬的戀人,再仔細體味他的詩詞,便不難理解他心中的那一份惆悵。
惠妃聽到這個句子,竟顫顫地站了起來,我轉身看她時,她已然潸然淚下。我急忙過去扶住她坐下:「臻兒該死,無意讓娘娘傷心,臻兒只是一時有感觸罷了!」
惠妃閉了一會眼睛說道:「臻兒,你竟怎生得了這樣一顆七竅玲瓏心!」
我見她沒有怪我的意思,又開口說道:「姑母,臻兒只是感嘆了你與表叔之間的那一份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臻兒見姑母平時經常頌經念佛,也明白您一直未曾忘懷。臻兒只是希望姑母能理解我,莫叫臻兒再重複了……重複了……」我咬了咬嘴唇,住了口。
惠妃哀嘆了一聲,緩緩地說:「你我這一生的路,又豈是自己可以決定的。」「會有辦法的,只要不放棄,總會有希望的!姑母,當年您可有努力過?您可曾遺憾過?您可曾想過,也許去努力一下,一切都可能大不一樣呢?若是當真努力過了也沒有辦法,那至少不給自己留下了遺憾!」
惠妃有些激動地看著我,末了輕輕把我樓在懷裡:「姑母知道了,姑母明白,臻兒放心吧,姑母會護著你的。」我微微動了動嘴角,也輕輕擁住了她。
有了惠妃這句話,這些日子來我都安心了許多。我的病已經好轉,可惠妃依然要太醫報上尚未痊癒。日子一天天地過,秀女們蝶選的日子已過,各自有了出路。瓜爾佳氏剛被冊封為答應就立刻侍了寢,沒過幾日便被封為貴人,深受康熙的寵愛。
一時間,我像被大家遺忘了似的,也沒人再來看我。惟有沉香那日悄悄送來八阿哥的一封信,打開一看,竟是一首古詩: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宮裡耳目眾多,惟恐寫些什麼被人發現,只得用詩詞來表達心中情誼。我把紙張蓋在臉上,聞著清幽的墨香,想象他寫這些時的模樣,心裡一陣甜蜜。我想起那日在岫雲寺時十三對我說八阿哥從小因書法不好而受康熙責罵,不由笑笑,其實他的書法並沒有那麼糟糕嘛!幾行秀氣的小楷,好似他盈盈的笑意。轉而又想,大約是因為花了心思,或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罷了。
搖了搖頭,放下信紙,我凝視著鏡子,從梳妝盒裡挑出那對寶藍色的耳環墜子,戴上,淺淺地微笑。
錯過了蝶選,尚不知我的出路是什麼。八阿哥與惠妃都答應了為我想辦法,也不知道進展的如何,我想問惠妃,卻又每每被她的眼神堵了回去,這麼忐忑不安了待了好幾日,終於見到了梁九功過來宣旨。
我跪下接旨,閉上了眼睛,心裡一個勁兒的祈禱。在一陣什麼「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後,我不敢置信地聽到了我的去處:乾清宮領頭宮女,伺候在康熙左右。愣了半晌,梁九功笑咪咪地對我說:「熙臻姑娘快接旨呀,這以後,咱們可都是皇上身邊的人了!」
我看了看惠妃,她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當即安了心,磕頭謝了恩,接下詔紙,長長吁了一口氣。終於,我不用嫁給康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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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宮女是宮女中品階最高的一種,也就是侍奉在主子邊上,管著下面的宮女們的人。我換上樑九功送來的宮女服,看著沉香她們為我收拾,坐在一邊朝著惠妃笑了笑。
惠妃說:「以後在皇上邊上,可要事事小心點,不過你這麼聰明伶俐,相信你也是都明白的。」我說:「臻兒明白,謝謝娘娘的成全。」
惠妃笑道:「我倒是沒有做什麼,只是在皇上耳邊提了幾句,聽說,這是皇太后的意思。」
「皇太后?」我不敢相信地反問道,惠妃笑著說:「你也別問那麼多了,總之,以後你可要盡心儘力的伺候皇上,別辜負了大家的這翻期望。」
我定了定神,想來也定是八阿哥去求了她吧!我心裡對那位老奶奶的好感又是大大增進了一翻。我起身做了個萬福道:「是,奴婢遵旨,謝娘娘教誨!」「你這孩子!」惠妃嗔笑了起來,我也沖著她笑了。
從惠妃寢宮到乾清宮的一路上,梁九功都在跟我說著康熙的喜好避諱。在鍾翠宮的時候,陳公公已說了許多要我們記下,但依然沒有梁九功說的詳細。我認真地聽,認真地記。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雖然我不做康熙的妃子,但在他身邊伺候,依然要萬分的小心。一個不留神,也許我的小命就不保了。至於康熙為什麼既沒有將我收為後宮,也沒有把我賜給皇子,而是到他身邊去做宮女,我實在是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多想,至少這個開始是好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想到八阿哥,不知道他聽到這個消息是開心還是失望?大概都有吧!
到了乾清宮,梁九功給我安排了住處,但並不是如我所想的一樣立刻就開始伺候康熙,而是由一名老太監給我上課,從日常起居到奉茶掌燈到伺候用膳等等之類訓練了足足兩個月,見我基本都不出錯了,這才領著我去見了康熙。
見康熙的時候他已用過晚膳,正在看摺子,見我來了以後微微對我一笑說:「熙臻來了。」我福下身請安:「奴婢納喇熙臻參見皇上。」
他點一點頭,然後繼續看摺子,梁九功示意我將茶端到康熙身邊去,我忙上前輕輕地把茶放在他桌子上,然後退到一邊站著。
康熙卻始終盯著摺子,看都沒看我一眼。這麼站著站著,直到天黑透了。敬事房總管太監顧問行公公這才端著一個盤子進來,裡面放滿了牌子,寫的全是妃嬪的名字。康熙看了看,從裡面挑出寫著「和嬪」的牌子,我心下瞭然,瓜爾佳氏真是爬的超乎人想象地快,已經被冊為嬪了!
顧問行退出去以後,梁九功揮了揮手,我立刻也退出去,帶著兩個宮女去東暖閣為康熙整理卧床。待一切收拾停當,只聽得外面一聲叫:「和嬪娘娘駕到!」我和兩名宮女都伏下身去請安:「和嬪娘娘吉祥!」
「快起來吧!」瓜爾佳氏走進來一把扶起了我說:「早聽說你來乾清宮了,今兒終於見到了,你……你還好嗎?」
我笑了笑說:「回娘娘的話,奴婢很好,謝娘娘關心。皇上一會兒就到了,奴婢先伺候娘娘更衣吧!」
她愣了愣,然後點了點頭,恩了一聲。我於是開始給她脫外衣,梳頭,見旁邊的宮女都不注意了,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了一聲:「謝謝你!」我笑著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然後領著宮女們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回到處所以後簡單梳洗了下,便躺在床上,回想回到古代這半年多來的日子,感嘆現在總算是可以稍稍安心過著比較正常的生活了。
想著想著,八阿哥的笑臉總是在腦海中揮散不去,我起身從桌上的錦盒裡拿一張紙。已經滅了燈,我走到窗邊借著月光又讀了一遍早已能背的爛熟的詩,末了,靠在窗邊,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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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康熙下了朝在尚書房召見眾位皇子,我低著頭為康熙奉茶,下邊眾位阿哥按著長幼之序都恭敬地站著。幾道目光射在我的身上,我面帶著微笑,卻也不敢抬頭看他們,奉完茶,我便退到內堂,靜靜地聽著他們商討制《訓飭士子文》一事,聽到八阿哥的聲音,愣了一愣,旋即微微笑了笑。
「在這發什麼愣呢!」梁九功輕聲喝道,我嚇的打了個激靈,急忙回頭沖他一笑說:「有點點困!」
「哼,你還困!每天起的最遲的可就是你了!貪睡!」他用手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我沖他吐了吐舌頭,就抱著茶盤退了下去。
收拾完了以後,閑來無事,坐在尚書房後院的台階上發獃。康熙召見皇子,肯定要好長的時間,召見完了之後他要批摺子,尚書房的大人們也會來,反正沒我什麼事,就小小偷懶一下等著一會準備午膳的時候了。
尚書房後院有一個小池子,我跑到池子邊蹲下,用根樹枝逗地上的一條小毛毛蟲玩,它爬兩步,我把它撥回去,再爬兩步,我又撥回去。逗著逗著,突然有些恍惚起來,我是可以主宰毛毛蟲命運的人,那誰又是主宰我命運的人?搖搖頭,蹲在那發起呆來。
「小丫頭,你挺清閑的呀!」十阿哥的聲音在耳邊蹦了出來,我笑著抬頭說:「偷得浮生半日閑唄!」
再一看,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也在後面,急忙跳起來請安。十阿哥指著我道:「你看你,看到是我你就不請安,一看他們都在你就請安了。」我沒說話,只是沖十阿哥皺了皺鼻子,八阿哥微笑地看著我,我眨了眨眼,低下頭去。
「你在幹嗎呢?逗毛毛蟲?」十四看了一眼地上,戲謔地說。
我轉了轉眼珠說:「回十四爺的話,奴婢是在看它怎麼到池子對面去。」「總不見得又是暈過去的吧?」十四笑問。
我翻了翻眼:「你見過毛毛蟲有暈過去的?」「那它怎麼過去?」十阿哥問,我搖了搖腦袋說:「不告訴你!」
「怕是連你自己也不曉得了吧!」十四抄著手道。
「十四爺說奴婢不曉得,那奴婢就不曉得好了!」我笑咪咪地沖他一咧嘴,他給我一句話堵的沒了話,朝我直瞪眼。
十阿哥叫起來:「不行,你得告訴我!釣爺的胃口嘛這不是!」我看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就想笑,歪頭想了想道:「告訴你也行,但你得給我點好處!」「說吧,你要什麼?」
「恩……我現在還沒想好,以後想好了再跟你要,你可不能反悔!」我逗他道,沒想到,他竟然爽快地答應了:「成,我堂堂一個阿哥,還不能答應你一個小丫頭?說吧!」
我這才嘿嘿一笑:「這你們都猜不出,變成蝴蝶飛過去唄!」說著,還伸出兩手扇了扇,作了個扇翅膀的動作。
這四人愣了一愣,接著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我看著八阿哥大笑的樣子,突然想到那晚他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留下的印記,不由得紅了臉,把頭別了過去。十阿哥邊笑邊說說:「聽說你來了乾清宮都兩個多月了,今兒總算是見著你了!」
我沒搭他的話,朝尚書房看了看問:「對了,你們怎麼都出來了?」十阿哥搖了搖頭說:「張廷玉說有密奏,跟皇阿瑪到裡屋去了,等了一會,梁九功出來說皇阿瑪叫我們先回去。」
我點了點頭道:「那我得回去了,一會要傳午膳了。」
「快去吧。」八阿哥溫和地說道,我沖他一笑,做了個萬福,就向尚書房跑去。只聽得十阿哥在身後說:「得!小丫頭在這看來過的還挺舒服,咱們是白操心了!」抿嘴笑了一下,便飛快地閃進了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