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四]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四]

「聽說你前些天與四哥手牽著手漫步?」十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問道。我被他半路攔下,無奈地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十四怔了怔,看了看周圍道:「借一步說話!」說著就拉我向僻靜之處走去,我甩開他手道:「別拉了!再拉明兒就有人來問我怎麼與十四爺手牽著手了!」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正了正臉,問道:「熙臻,你當真喜歡四哥么?那八哥呢?」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道:「你就別問了,我不想說這個。」他點頭冷笑道:「就算你心裡已經沒有八哥了,可為什麼偏偏是四哥?」

我抬眼看他,反問道:「為什麼不能是四爺?那你告訴我應該是誰?」「你——」十四頓了頓,微微有些漲紅了臉,我無奈地瞪著他,他長嘆了口氣,說道:「也罷!我以前既說過不再問你,就是不會再問的了。」

靜了一會兒之後,他又看著我說道:「但若這是你的選擇,日後後悔時,不要怪我事先沒有提醒過你!」他轉身就走,我愣了半晌,跑前幾步拉住他的袖子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轉過身來把手一抄,學著我的語氣說道:「你就別問了,我不想說這個!」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他面色緩了緩,說道:「熙臻,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攙和進來的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撇了下嘴角,甩了袖子轉身離去。我呆站在原地,心裡仔細回味著他的話,一時間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草原上的日子過的總是很愜意,一轉眼,綠草就已經泛了黃,十一月,康熙宣布回京,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四阿哥就要去求婚了,康熙會答應嗎?若是答應了之後,接下的一切,又該如何去面對?

忐忑不安中回到了紫禁城,正陽門迎接的官員里,卻未看見八阿哥的身影。康熙問三阿哥道:「胤禩人呢?」三阿哥回道:「回皇阿瑪的話,是逢良妃娘娘逝世二周年忌辰,八弟前去為良妃娘娘奉安,是以未能趕來迎接皇阿瑪。」康熙點點頭,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喜怒莫辨。伺候康熙回了宮,幾位皇子和大臣們都陪著他說話,議著這些日子以來的朝中的事情。我則與凝蘭她們卸了東西,回屋子裡收拾。

「咚咚咚!」一陣有些急促的敲門聲,我轉頭應道:「門沒關,進來吧!」呼啦一下門被推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太監急切地邁了進來,我奇怪地看著他問道:「你是哪個房裡的?」

那太監給我打了個千,走上前來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包,在我面前打開。我當即愣住,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一年多前我送給巧兒的那塊翠綠色的環型玉佩,怎麼會在這個小太監手裡?那太監說道:「姑姑可認得這塊玉佩?能隨奴才來一下嗎?」

我怔了怔,即刻說道:「好吧,有勞公公帶路!」說罷也顧不上整理什麼,就隨他出了門。

一路上我問了這小太監不少話,他卻總是閉口不談,只說著:「姑姑到地方了就知道了!」七拐八繞的,看的出來是在前往上駟院,究竟巧兒出什麼事兒了?我不敢多想,心裏面七上八下的,遠遠地快到上駟院西側院時,只聽見一陣陣啼哭之聲,我霎時臉色變的蒼白,也顧不上細辨,拔腿就沖了進去,推開半掩著的門一看,頓時被裡面的場景嚇傻了。

這是一間小屋子,窗戶是關著的,糊上了厚厚的窗紙,雖是白天,屋內也點著燈,照的人臉上都是昏黃的顏色。只有躺在床上的巧兒的臉是慘白的,緊閉著眼睛,被燈光一照,更顯得嚇人。

我張大嘴巴看著她身邊的一個老嬤嬤手中抱著的裹在棉被裡正在啼哭嬰兒,床單上已經被染上了許多血,一個太監端著盆子來來回回,太子,不,二阿哥坐在床頭,焦急地看著她,見到我來了,也是一愣。

引我過來的太監走了進來,向二阿哥行了個禮,把那個玉佩放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我稍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老嬤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二阿哥,二阿哥略一頷首,她才對我說道:「回姑姑的話,是早產!這姑娘身子本來就弱,已經掉過一次孩子,現在未足月,才八個月大,已經不得不催生了!懷孕期間又沒吃上什麼好的,難產了!好不容易生下來,現在……」

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半天才喃喃的問出一句:「那,那有生命危險么?」那嬤嬤看了看我,沒敢說話,我的眼淚霎時就涌到了眼眶,床上的那些鮮血刺的我眼睛發晃,險些站不穩,手腳俱軟,憤恨地看了一眼二阿哥,他低下頭,站起身來,讓了讓,我急忙跪坐在床邊,握住巧兒的手。

她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嘴角漾出一絲笑,說道:「妹妹,是你來了么?」我哽咽地說道:「是,是我來了!」巧兒咬住嘴唇,虛弱地說道:「太好了,我……我終於還能見上你一面!」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出來了,轉過了頭,床單上那觸目驚心的紅色讓我有些暈眩,我扭頭看著二阿哥,他看了看我,坐在椅子上,垂下頭輕輕地道:「已經兩天了,聽說你們這些日子就要回來,她一直忍著最後一口氣,要見你一面……」

巧兒緊緊抓住我的手,喊道:「妹妹,原諒我!」我柔聲看她道:「姐姐你說什麼呢!咱們姐妹之間還需要說這個?」

她搖搖頭,痛苦地說道:「你一定要……要原諒我,我有許多事都未曾與你說過……你卻一二再……再二三不去計較地幫助我,你若不……原諒我,我是一定要下地獄的!」

我流著淚低聲說道:「好,好,我原諒你,不管是什麼我都原諒你!」她方才緩了緩面色,眼淚順著眼角低落,我拿出手帕幫她擦拭,心像被針刺過一般巨痛無比。

嬰兒在那老嬤嬤的懷裡漸漸停止哭泣,巧兒微弱地笑了一下,說道:「妹妹,你看看我的孩子!」那老嬤嬤急忙把孩子抱了過來,我接過這個幼小的、軟軟的身體,心頭一陣陣酸楚,我勉強笑著問巧兒:「是個小阿哥,還是個小格格?」

巧兒笑了一下:「是女兒!」

我低頭看著這個「呀呀」叫著、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的小嬰兒,心底的一絲柔軟被觸動了,我柔聲說道:「女兒好!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你看小格格長的多可愛,多漂亮!這眉毛,這嘴唇,多像你!眼睛和鼻子又像二阿哥!長大了準是個小美人兒!」

巧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惜,她來的……不是時候!」

我看了看二阿哥,說道:「這可是大清國的公主啊,怎麼會不是時候呢?萬歲爺一向喜愛孩子,要是看到了小格格,不知道會多高興呢!」

「不!千萬不能讓皇阿瑪知道!」二阿哥站起來喊道,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道:「難道您打算瞞下去?孩子不要長大么?您如何藏呢?皇上遲早要知道的!小格格不管怎麼說都是皇室血脈,皇上心懷仁慈,就算是託付給哪位娘娘撫養,也定是能健康的成長,你們大可不必擔心!」

巧兒緊握了一下我的手,說道:「皇宮是個什麼地方……多少兇險,多少無奈……人心叵測,危機四伏,妹妹,你我都深深明白!這孩子是個女兒身,又是…又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瞧不起不說,將來,也定是要送去和親!妹妹……我……」

巧兒說不下去,只是不住地喘氣,默默地流著淚,我震驚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二阿哥,輕聲問道:「你們……你們竟是想把這孩子送出宮么?」

二阿哥上前一步,在我面前跪下,我驚著站起來忙側開身,把孩子放在嬤嬤的懷裡,大聲說道:「二阿哥!您這是做什麼!您這不是折殺奴婢嗎!」

二阿哥擺擺手,低下頭道:「熙臻姑娘,過去,我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不敢奢求你能原諒我,只希望你能看在巧兒和孩子的面子上,再幫我們這一回!」

我急著說道:「二阿哥有話起來說,莫要行這麼大禮,奴婢受不起!什麼忙,怎麼幫,您好好說,若是能出上力,我定會盡全力!」「妹妹……」巧兒在床上掙扎著想起來,虛弱地喊著我,我急忙轉過身去按住她,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在!巧兒姐,你慢慢說,不要急!」

巧兒喘了幾口氣,說道:「求你……把我的女兒……送出宮去!」我愣愣地看了看她,又扭頭看了看躺在嬤嬤懷裡,一臉天真地盯著我們的小嬰兒,她像是看見了什麼稀奇的玩意兒,又好像很興奮,完全不知道,我們所有人內心中的煎熬。

「可是……可是這是說送就能送的嗎?」我喃喃地說道。

二阿哥站起來,向門外看了看道:「不是沒有可能!這裡的侍衛……怎麼說呢,原先也是受過我恩惠的,不然,也不敢輕易的讓你過來!這裡過去不遠就是御藥房,向北繞過九龍壁就是斂禧門,關鍵是那裡!一般人不好隨意進出,可你不一樣,如今宮中,豈有人敢隨意攔住皇上身邊的熙臻姑姑?過了斂禧門之後,就是南十三排,那有個小側門通向宮外,一般是太監們進出,有人在那一直在那侯著,把孩子交給他,就成了!」

我怔怔地聽了一會兒,半晌沒有出聲。聽起來倒是天衣無縫,可是,我能抱著孩子走那麼遠的路順利地通過斂禧門么?

二阿哥看了看我,轉身從後面拿出了一個大藥箱,說道:「一會張嬤嬤餵飽了孩子,哄她睡著,把箱子留一個縫兒,這路,說近不近,可說遠也不遠,如今皇阿瑪剛剛回宮,人都集中在前殿,這兒也不會有什麼人,應是沒大礙的!」我低下頭默了一會兒,喃喃地問道:「你們打算把這孩子送去哪裡?」

二阿哥頓了頓,壓低了嗓子說道:「江寧織造,曹家!」

「轟隆」一聲,我的腦袋立刻炸開了花,一些記憶深處的東西在此時猛然連接在了一起,我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了望二阿哥,僵硬地扭過頭,死死地盯住了那個嬰兒。

我喃喃地輕聲說道:「秦可卿……」

二阿哥有些疑惑地問:「什麼輕?」

我怔在椅子上不知該做何回答。對《紅樓夢》極感興趣的時候,曾翻閱了不少書,記得有種頗為流傳也頗有根據的猜測,說秦可卿的原型很有可能是康熙的廢太子胤礽之女,在他被廢期間悄悄地被送出了宮,寄養在了曹雪芹的家裡,當時只是一掃而過,並未上心,如今想起,不免大為震驚!

我幽幽地看了一眼巧兒,想到《金陵十二釵》里寫秦可卿的那句「情既相必主淫」還有她最終懸樑自盡的命運,果然是「宿孽總因情」!也許留在宮中,對她反而是件好事,畢竟是個格格,就算是和親,也不至於落得那樣的下場!可那畢竟是小說,也只是後人的猜測,真實的情況究竟如何,又有誰曉得呢?我腦子裡一片大亂。

巧兒緊抓住我的手,拼著力氣說道:「我……我就快要走了,我是個不詳之人,如今……這是報應!我不怨什麼,這一年多來,能侍侯在爺的身邊,為爺生下一女,已是上天……上天給的恩賜,我知足了!只有這個孩子,我……放心不下!曹家是個好人家,對爺也是忠心耿耿……交給他們,我才能安心!妹妹,你為我做過這麼多……我卻……今生我無法報答你,來生,我願做牛做馬,以報……以報萬一!這……這是我最後的心愿……求你……求你……」

巧兒說完這些,以是虛弱不堪,連氣都提不上來,嘴一張一合,發不出聲音,那嘴型卻是一直在說著「求你,求你……」

我嗚嗚地哭出了聲,抱住巧兒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好姐姐,你要堅持住,你不能有事!太醫呢?」我扭頭看著二阿哥:「有沒有宣太醫?」二阿哥愣愣地看著我,嘴角抽動,眼裡抑制不住深深的悲哀,張嬤嬤在一旁低低地說道:「沒用的,兒奔生,娘奔死……」

「閉嘴!」我悲從中來,不禁大聲喝道:「不準說這些!」張嬤嬤慌忙跪下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手中的嬰兒像是也感覺到了什麼,哇哇地哭了起來。

我看著巧兒,哭道:「姐姐你聽,小格格在哭呢,她也要她的額娘!你聽聽!」

巧兒虛弱地動了動嘴角,身後的張嬤嬤退到一邊,不住地哄著嬰兒,聲音漸漸低下去,我俯身將耳朵湊在巧兒的嘴邊,那聲音細如蚊哼,她閉著雙眼,嘴角含著一絲笑,輕輕地說道:「我看見了……」我慌忙擦了一把眼淚,柔聲道:「你看見什麼了?」

「瓦藍的天……覆著冰雪的山……像……像琥珀一樣的水……妹妹,你沒有騙……沒有騙我呢!真有這樣的地方……」

我捂住嘴巴,眼淚像斷了線一般地流下,二阿哥上前一步抓住巧兒的手,悲戚地喊了一聲:「巧兒!」眼淚滾滾而落。巧兒喃喃地念著:「爺……爺……」她的面色慢慢僵住,緩緩地歪過了頭。

二阿哥死死咬住下唇,將頭埋在了巧兒的身上,我哭著搖她:「姐姐!姐姐!姐姐你醒醒!」她的身體隨著我的搖動起伏,眼睛卻再也沒張開過,帶著一絲寧靜的微笑,永遠地睡了過去。我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床沿,淚珠一滴滴地滴在鞋子上,浸濕了鞋頭上藍色的絨線球。

「叫我巧兒就可以了!」

「瞧你,不就是第一次去江南嘛!興奮成這個樣子!」

「身上這麼多傷,要是留了疤,可怎麼是好?快過來,我給你擦藥!」

「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要是給那盆水潑到可就……簡直不敢想象!」

「姑姑,那個冰鎮西瓜露是怎麼做的?」

「我怎麼可能不願意!我想,想的不得了!妹……妹妹!」

「你沒事兒就好……」

「熙臻,救救我!不要讓他們帶走我!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一幕幕往事在內心翻湧,她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在腦海中浮現,我們一起去江南、一起吃小吃、一路說笑、一起去西安、一起吃火鍋、一起做糕點、晚上躺在一起聊天……

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她了……

眼淚模糊了雙眼,好累,真的好累,就快要沒有力氣,實在很想停下來,把一切都停下來,再倒回去。時間,空間,年歲,日月……所有不知如何偏離了希冀方向的伏線,全部倒回去,再重新來過一次。我無力改變任何東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消失。

我忽地站了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木然地轉過身,從嬤嬤手中接過孩子,看著躺在床上彷彿睡著了一般安詳的巧兒說道:「姐姐,你放心,這是你最後的心愿,我一定幫你完成!我定會將這孩子送出宮去。」

二阿哥抬起頭,滿臉的淚水,顯的憔悴不堪,他沒有說話,只是望了望我,眼神里的悲傷漫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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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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