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五]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五]

二阿哥從我手中輕輕抱過了孩子,孩子剛剛吃飽,酣然入夢,睡的很香。二阿哥眼神複雜地看著她,半晌才說出一句話:「幸好你是個丫頭!」我垂下頭,將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幸好是個丫頭!若是個男孩,又將如何呢?

「我生而克母,如今,你也與我一樣了。」二阿哥看著嬰兒,凄哀地說道。我在這一瞬間真正可憐起眼前的這個男人來,縱使他有再多的不是,而生於帝王之家的無奈,卻終於把他一步步逼上了這條不歸路。

他小心地將孩子放入了藥箱之中,蓋上蓋子留好一條縫,戀戀不捨地看著。我抹了抹淚水,看著巧兒說道:「你把她火化了吧!」二阿哥震驚地看著我,我凄迷地一笑,搖搖頭,古人在這方面總是想不開!

我輕輕說道:「讓她自由去吧,她苦了一生,至死也未曾真正快樂過。讓她隨風而去,隨流而走,到天下各地遊覽一翻,來去自如任逍遙。」

二阿哥低下頭,沒有說話,靜了一會兒,我道:「南十三排那守著的是什麼人?」「是個叫秦卓兒的小太監,他看見你手裡的藥箱,自會來找你。」

我點點頭,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塊翠綠色的環形玉佩,將它放入巧兒的手中,默默看了一眼巧兒安詳寧和的臉,轉身捧起藥箱,朝二阿哥行了個禮,退出了這間小屋。

我忍不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那屋子裡的氣味壓抑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強逼著自己勉強接受了巧兒已經離我而去的事實,而我手中,正捧著她生命的延續,我帶著這幼小的生命,卻不知道要走向哪裡。

深呼吸一口,我抬步向前走去,路過御藥房,向北繞過九龍壁,出奇的順利,路上遇見幾個小宮女太監,只是低頭向我請安,到了斂禧門,我一陣緊張,可守門的侍衛連問都沒問,向我請安問好之後就讓我出去。

這孩子一路出奇地配合,不哭也不鬧,順利的連我自己都不安起來。很快便到了南十三排,一些下等的太監在來回穿梭,有的認識我的,驚訝地請個安,有的甚至不認識我,淡淡地看一眼,也就過去了。

快靠近側門時,一個小太監走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死死盯住我手裡的藥箱,向我請安道:「奴才秦卓兒,給姑姑請安了。二爺命奴才在這兒守候多時了!」我點點頭,看了看緊帖宮牆的側門,問道:「孩子才生下來沒幾天……」

那太監低頭道:「姑姑請放心,僕婦們都已經在外面侯著了。」我嘆了口氣,論安排妥當,他們是從小就琢磨著這些長大的。我將箱子小心地放到他手上,他接過行禮轉身欲走,忽又問道:「二爺可有賜名?」

我搖搖頭,想了想,強壓住內心的悲痛開口說道:「我起一個吧,叫憶巧。記憶的憶,靈巧的巧。」那太監彎了彎腰道:「奴才記下了。」我揮了揮手:「快去吧!」

目送著那太監走到門口,給守門的侍衛塞了銀兩,那兩個侍衛象徵性地打量了一下藥箱,便揮手放行了。宮裡常有太監私下把宮中物品拿去宮外變賣,侍衛從中抽份子,這早已不是新鮮事兒,事情順利如此,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怔了一會兒,轉身踱步慢慢往回走,腦子裡仍在嗡嗡作響,我就這樣把巧兒的孩子送出宮了么?抬頭仰望著紫禁城上空那蔚藍的天空,巧兒,你的靈魂是已經從這金頂琉璃之上消散,還是像我一樣,離奇地來了一場時空之旅?如果我伸出手去,是否能不小心穿過空間,觸摸到你的臉龐?

幾隻烏鴉停息在屋檐上,啊——啊——地叫著,不知道在向我說些什麼。我嘆息一聲,看著這些黑色的小生靈,你們究竟是不祥,還是神鳥?滿人將烏鴉供成神鳥,可漢人卻視其為不祥的徵兆。

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我抬腳向斂禧門走去,侍衛看見我,依然是恭敬地行了個禮,我有心想謝他們些銀子,卻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欲離去,突然,「熙臻姑姑!」一聲叫喚讓我猛地愣住,我轉頭一看,八阿哥貼身的小太監正笑著走過來向我請安。

慌亂之中,我微定了定神,揮手讓他起來,先發制人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裡?」那太監轉身指了指身後的一排屋子說道:「八爺為良妃娘娘奉安,未能前來迎接皇上,特命奴才們送來兩隻海東青作為禮物,前殿人多,奴才們正在等候通傳。」

我點了點頭,忽然猛地抬起頭,看了看他,接著死死盯住了他身後的屋子。

八阿哥送的禮物?兩隻將死的老鷹!

歷史上的八阿哥因為送了兩隻將死的老鷹獻給康熙,從而觸怒了天顏,被革去了所有爵位,停了俸祿銀子,自此一蹶不振!我彷彿不能呼吸一般地釘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吆喝了一聲,那太監探頭看看,笑著對我說:「奴才得過去一下,就先告退了。」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就向前走去,我轉頭看著他緩步離去,心跳快的像是要衝破胸膛一般。怎麼辦?我是應該就這樣走開,裝做不知道這件事情,還是去查探個究竟?呆了半晌,在一種莫名的心緒的趨勢下,我不由自主地邁開了步子,停在了第一個房子的門口。

我輕輕推開房門,老舊的木門發出了吱呀呀的聲音嚇得我心驚膽寒。一坐大鳥籠靜靜地擺在房子內,上面蓋著黃色的帘布,捆綁著繩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顫抖地伸出手,掀起帘布的一角向裡面望去。因為捆著繩子,並不能掀開很大,但已足夠我看清籠內的東西。

兩隻黑色的海東青立於籠內的橫杠之上,瞪著眼睛向我這裡望來,一隻撲閃了一下翅膀,不友好地沖我伸了伸脖子,我慌忙放下帘布,向後退了幾步,卻一下子沒有站穩,跌坐在了地上。老鷹是活的!我被自己的這個發現嚇慌了神,是我記錯了,還是歷史記載有誤?不可能……

可是,可是眼前的老鷹,分明是活生生的啊!

我直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身走出了屋子,關上了房門,一轉身,八阿哥的太監和一名侍衛正向這裡走來。

我強力掩飾住內心的慌亂,對他們說道:「八爺送給皇上的禮物,你們可要看好了,必須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千萬不能出任何茬子,不能讓任何人接近,懂嗎?」那侍衛愣愣地看著我,那太監卻瞭然地彎腰道:「奴才記下了,請姑姑放心。」

我點點頭恩了一聲,擔憂地又向房子里看了一眼,才狐疑地轉過身,木訥地向前走去。我的腦子裡亂成一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完全弄不清了,如果這件事情在歷史上的記載是錯誤的話,那其他的事呢?畢竟,史料的記載都是要由皇上過目的,皇上大筆一揮,總能改去許多他不想讓後人知道的事情。可是,如果是這樣,那他為何要在史書上這樣寫呢?

※※※※※※※※

我一邊胡亂地猜測,一邊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中,乾清宮就在前面了。我振了振精神,剛想繞回處所,卻突然看見梁九功正向我走來,我急忙向他行禮,太子被廢后,他被調去了內務府做領頭太監,地位雖高,風頭卻大不如前了。

他笑著讓我起來,問道:「姑娘這是打哪來,往哪去呀?」我笑著說道:「回公公的話,這不是剛回宮嘛!都是忙,正趕著要回去收拾呢!」他點點頭道:「那姑娘快去忙吧,我這兒還有事兒,就不陪您侃了!」

我福身說道:「恭送梁公公。」

他笑了笑就抬腳向我身後走去,我亦沒敢多耽擱,急忙向處所走,還未走到,就看見凝蘭向我跑來:「哎呦,我的好姑姑,您上哪去了?皇上找您呢!可把奴婢們都急壞了!」我愣了愣,問道:「皇上找我什麼事兒?」

「倒沒什麼事兒,就是讓您跟前伺候去呢!您不是不知道皇上的脾氣,正等著您的茶呢!」

我鬆了一口氣,點頭道:「我這就去!」說罷就抬腿跑了起來。一口氣跑進了內堂,急忙泡了康熙喜歡的茶,緩了緩勁,端著茶杯掀開帘子就走了出去。

與我同時進殿的還有十四,只不過他是從大門走進來,我們眼神交匯了一下,就即刻移開,我低著頭將茶放在康熙的桌上,康熙看了看我道:「你來了。」我忙應道:「是。」

康熙點了下頭,讓我退到一邊去,十四上前給康熙請安,殿下站著的還有眾位阿哥和張廷玉等幾位中堂大人,我退到一邊低頭立著,心裡七上八下的慌亂不已。他們並未在商議什麼國家大事,只是在陪著康熙閑聊,順帶提到一些官員,氣氛倒很是和諧。

站了大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一個太監進來奏報道:「啟稟皇上,八貝勒爺派人來給皇上請安了。」康熙點點頭道:「宣進來吧!」

我只覺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見八阿哥的貼身太監和那名侍衛將那蓋著黃色帘布的鳥籠抬了進來,接著跪在地上道:「奴才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道:「起來吧!這裡面是什麼?」

那太監答道:「回皇上的話,這是八爺命奴才們獻給皇上的兩隻海東青,是逢良妃娘娘逝世二周年忌辰,八爺前去為良妃娘娘奉安,未能趕來迎接皇上,特命奴才們先趕來奉上禮物,等爺回了京,再來向皇上請安。」

康熙笑道:「難為他一片孝心了!魏珠!」魏珠恭身應道:「奴才在!」

「去打開看看。」「遮!」

魏珠走下去,與八阿哥的太監一起解著繩子。我的臉色變的煞白,緊張地盯著他們的動作。眼光閃了閃,我向旁邊望去,四阿哥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鳥籠,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九阿哥與十阿哥在竊竊私語著什麼,十四抬頭看了看我臉上的表情,眼神里有些閃爍。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過眼神死死盯住籠子,魏珠已經把繩子解下來了,慢慢掀開帘布,離的最近的九阿哥往裡面一看,霎時間臉色就變了,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一般無法呼吸。

魏珠慌忙放下帘布,康熙問道:「怎麼了?」魏珠定了定,轉過頭勉強笑著說:「就是兩隻老鷹,奴才這就命人抬下去了。」說罷剛想揮手,康熙喝道:「慢!給朕掀開來!」

魏珠的臉一陣白一陣綠,滿堂的人都不解地看著他,九阿哥向前走了一步,臉色很難看,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魏珠顫抖著掀了帘布,我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兩隻奄奄一息的老鷹躺在籠子內,與我不久前所見到的樣子有著天壤之別。「噝」地幾聲吸氣的聲音,所有人都震在原地,滿臉的驚恐。

八阿哥的貼身太監趔趄一步跌倒在地上,忽然間,他猛地抬頭一臉不敢置信地盯住我,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停止了,他難道認為這是我做的?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我慌亂地垂下頭,不敢去看他,腦子裡飛快地轉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剛才看的時候,那老鷹明明就是活的啊!是誰做的?

我猛地抬頭看向四阿哥,他正淡淡地看著那兩隻老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十四垂著頭,身子微微有些顫抖。三阿哥皺著眉,靜靜地打量著每個人的表情。心臟又瞬間恢復了跳動,並且狂跳不止,我屏住呼吸,連動都不能動。

是四阿哥?還是十四阿哥?還是三阿哥?都有可能……要說除去八阿哥的收益,現在也只有他們三人能獲了!

「咣當」一聲,康熙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冷笑著說道:「好一片『孝心』啊!他這是巴不得朕早早的死去,他好奪這把龍椅!」

八阿哥的太監慌忙趴到地上,磕著頭道:「此事絕非八爺所為,請皇上明察,請皇上明察!」康熙喝道:「非他所為?難道還有人刻意栽贓嫁禍不成?!」

那太監渾身發抖,忽地直起身,指著我道:「是她!」

我只覺得一陣暈眩,茫然地愣在原地,所有人的視線呼地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那太監繼續說道:「方才在……在斂禧門,奴才們正在等候通傳的時候,熙臻姑姑曾來過,還單獨進到放鷹的房子里,出來后還吩咐奴才們不能讓任何人接觸籠子!皇上若不信,可以問禮圖!」

他指了指一旁早已嚇傻了的侍衛,那侍衛愣了愣,急忙跪下道:「卻如公公所言!奴才可以作證!」康熙將頭轉了過來,眯起眼睛盯著我,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茫然地跪下,一臉不知所措。

「是你做的嗎?」康熙的聲音像是隱隱夾雜了傷痛,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哽咽地說道:「不是……不是……奴婢……奴婢只是擔心禮物有什麼不妥,才去看看,奴婢看的時候……這鷹……這鷹還是活的!」

周圍如死一般的安靜,我顫抖地趴在地上,好像等了有好幾個世紀那麼遙遠,才聽見了康熙空洞的聲音:「你去斂禧門做什麼?你怎麼知道禮物會有不妥?」

我的眼淚掉不下來了,漸漸的,連身體也停止了顫抖。好像周圍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東西,一片白霧蒙住了我的雙眼,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將要就此死去。我發不出聲音,只是將頭貼在地面,搖搖欲墜,又好像要騰然飛起。

「來人,將宮女納喇熙臻關入宗人府大牢,聽候發落。」康熙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一般傳來,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恍惚中,我彷彿被人從地上架起,我看不見任何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裡,我低著頭,隨著膀子上的力道茫然地移動著自己的腳,一切,一切,一切都沒有了……

如果這是一個陷阱,我已經徹底地跳進去,跌到了最底層,也許,再也無法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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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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