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七]
康熙去了暢春園,宮裡顯得很安靜。幾天未見到外面光亮的世界,一時間竟不太能適應,只知道悶悶地跟在四阿哥的身後,對往來的請安之聲置若罔聞,蘇培盛在我們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我心裡還未能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巧兒死了,我被關進了大牢,如今突然又被放了出來,接著又要出宮了。
忍了許久許久,我終於還是開口小心地問道:「八爺如何了?」走在我身前的四阿哥忽然僵了一下,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頓了頓,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去。
我心裡越發慌亂,小跑跟上他,卻不敢再開口發問。周圍的景緻卻越來越熟悉起來,我的處所已近在眼前。我心中恍惚,推開院門已經不可能再看到巧兒嬌笑著的身影了!四阿哥見我愣愣的,便伸手為我推開了院門,兩個正站在樹下說著話的身影聽見響動,同時回頭,對上眼眸,不覺錯愕,一時間氣氛很尷尬。
倒是他們先反應過來,彎腰開口道:「給四哥請安了。」四阿哥抬抬手:「十弟、十四弟快請起。」
我呆站了半晌,上前福身道:「給十爺、十四爺請安,二位爺吉祥。」十阿哥低低地說道:「行了,起吧,別請安了。知道皇阿瑪命四哥將你送出宮,想著你定會回來收拾下,我們……我們來送送你!」
我心下凄然,八阿哥果然連見也不願意見我了,雖然早就明白這個結果,可當事實真擺在眼前時,心裡還是一陣陣的難受。
默默地站起,看了他們一眼,強笑道:「還不知道我房裡,有沒有這麼多個杯子。」說罷我也顧不上什麼禮數,徑直朝我的屋內走去,翻出擱置的一直未捨得喝的上好的茶葉,拿出三個茶杯洗了,欲沖茶時,竟發現沒有熱水。
以往也有康熙不在宮內而我因什麼事留下的時候,每日的熱水總是早中晚三次及時的供應,都不需要自己去燒,如今卻是人走茶涼。
我凄哀地笑著,轉身向屋外看了看,走出去說道:「對不起!你們來送我,如今我卻連茶都招待不了你們!」四阿哥開口說道:「快收拾收拾吧!」我點點頭,強壓住眼淚,轉身走到房門口,看著這個我已生活了十二年的房間,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十阿哥走了過來,拍拍我道:「別難過了,這次也多虧了和嬪娘娘,事關重大,為你求情的人竟是少之又少,連三哥上了摺子都……」
我狐疑地抬頭看他:「三王爺上摺子……為我求情?」他看我一眼道:「你意外?我們也意外!」頓了一會兒,他又道:「行了,不說這些了,今兒說了是來為你送行的,不提這些不開心的。」
我笑看了一眼十阿哥,十四走上前來說道:「皇阿瑪終是為你好的,遠離皇宮是非之地,你會輕鬆的,以後……以後要好好的生活。得空,我們會去看你的!」
我的眼神變的恍惚,低頭靜靜站了一會兒,走進房裡開始默默地收拾起來。從未細細清點過我的東西,如今一翻,忽然發現,我真是挺富有的。康熙、各宮娘娘們的賞賜,還有些人借著各種借口硬塞來的禮物……竟有一大堆。
加上十阿哥和十四每年過年都送來的禮物,全帶上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拿著這些東西轉頭笑著看了看他們,眼光落在角落上那個已經空了的兔籠子上,十四送給我的小白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死去了,我哭了一天,埋了之後仍然捨不得丟掉籠子。
十四見我眼神發怔地看著籠子,說道:「帶上吧,下次圍獵,我再給你抓一隻。」我搖搖頭道:「明知道會失去,還是不要擁有的好!」
十四頓了頓,說道:「以後的日子,自個兒照顧自兒!皇阿瑪命你去……」
「好了么?」四阿哥跨進房子打斷了十四的話問道,我笑著看他一眼道:「這就好。」說罷快速從那一大堆東西中選了一些十四他們送的東西出來裝好留做紀念,其餘的一概搬去了凝蘭的房子里。
拾掇好了之後,四阿哥轉身出門去叫蘇培盛進來搬運。十阿哥看著我道:「熙臻,你還有什麼話需要我轉達么?」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十四,苦笑道:「事情已經到了今天的這個地步,還能說什麼呢?」
十阿哥頓了頓道:「如果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能聽見的人自會聽見的。」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道:「我竟不知道如今你也會與我打啞謎了。」
十阿哥看著我,沒有說話,我低下頭,忽地轉身從已經收拾好的一個藤箱子內拿出了我的琴,擺在几案上,胡亂地撥了幾個音。往事一幕幕又在眼前重現,多年前在暢音閣外的那個夜晚,八阿哥握住我的手,問我可願做他的福晉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們的故事會走到今天這個樣子。
我猜得中開頭,卻猜不到這個結尾。自以為是一生一世的編織,到最後竟是經不起時間的敲擊。如夢,非夢,曾經多少璀璨的精彩,都做片刻輕煙,如花的馨香,只有在夜濃之時,才幽幽散發。他依然清淡,我依然清爽。今生,落英如許多,細小孔隙,阻塞不了時光走漏,但,卻將他與我時空阻隔。
我停住了手,清聲唱了起來:
「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註定那麼少。
風吹著白雲飄,你到哪裡去了,想你的時候,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
手輕輕撥著琴弦,清彈了一遍又一遍,才終於罷了手,轉頭時看見靜靜立於門外的四阿哥,沖他微微一笑。一切,一切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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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掀起馬車的帘子探出頭向後往去,十阿哥和十四的身影漸漸與這紫禁城的風景一起模糊開來,太陽逐漸隱藏在了厚厚的雲朵之後,蒙蒙的細雨隨風輕輕飄著。宮牆金瓦浸潤在雨霧中,好似夢境一般的不真實。一切都紛紛揚揚地消失在眼眸之中,惆悵與無奈在剎那間相互疊加著,這裡有著太多太多的回憶,總是讓我不知所措。而今,這一切終於離我遠去了。
我放下帘子,安坐在馬車之上,笑了笑,方才開口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萬歲爺命我去哪兒?」四阿哥頓了頓,看著我說道:「岫雲寺的後山上,有一座小屋子,那兒很清凈……命你在那兒,參佛念經。」我愣愣地看著他,忽然笑了,捂著嘴,低下頭去,笑的心臟都在顫抖。
我相信了,這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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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看著眼前籬笆圍的小院子,有幾塊小土地,種著一些樹,中間是個三進三出的屋子,簡單,卻讓人看著很舒適。雖說是岫雲寺的後山,但離那些廟宇還有一定的距離。剛下過雨,山間瀰漫著泥土的清香氣,遠遠地望著香煙靡繞著的座座寺廟,時近晚膳時分,寺內鐘聲震動,幽幽遠遠,在煙雨蒙蒙的山際之間飄蕩著。
我轉頭看著四阿哥笑著說道:「這兒真好,我真喜歡!」他也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我垂下頭,笑了一會兒,輕輕地說道:「萬歲爺如此為我考慮,感動之餘也實在是愧疚。」他抬手撫著我的頭髮,柔聲說道:「都過去了,別再想了。」
我點點頭,笑看他一眼,躲過他的手,退後幾步,雙手合十,怪聲怪調地說道:「奉皇上旨意,從此我要做個一心一意參佛念經的修行之人,不再理紅塵俗事了,阿彌陀佛!」
他臉色驟然變了變,走前一步說道:「熙臻,這是暫時的!」我看著他認真的模樣,噗嗤一笑,嗔了他一眼,轉身走進院門,欣賞起我的新家來。
「奴婢雪蓮,見過四爺,見過姑姑。」一個十四五歲容貌清秀的小丫頭從屋內走了出來,在我面前福身請安,我訝異地轉頭看著四阿哥,他揮揮手讓那丫頭起來,對我說道:「這是來陪你的。」
我躊躇道:「你安排的么?可是……可是皇上准么?」
「皇阿瑪也沒說不準。」他走上前來拉起我的手:「這偏僻地方,總要個人照應不是?雪蓮是我府上的丫頭,是知道深淺的,你大可放心。」
雪蓮福身道:「姑姑請放心,奴婢定會好好伺候您的。」
我默默站了一會兒,知道再推辭不過了,抽出手走到她身邊,扶起她道:「什麼伺候不伺候的,以後彼此照應吧,要你來陪我,本就是委屈了,也別喊我姑姑了,叫我熙臻就可以了。」
雪蓮看了一眼四阿哥,低頭說道:「奴婢不敢,您不喜歡奴婢稱呼您為姑姑,奴婢以後就喚您主子。飯快好了,請四爺和主子進去用膳吧!」我尷尬地僵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四阿哥揮手讓她下去,又拉起我的手道:「走吧,折騰一天了,吃飯去吧。」
我愣愣地看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簡單卻精緻的素食,蘇培盛端了水盆進來,雪蓮伺候著四阿哥凈了手,又來伺候我凈手。從前都是我伺候康熙凈手,現在突然被人伺候了,真的很不習慣。
我勉強笑著對她說:「謝謝……」雪蓮一福身道:「主子言重了,是奴婢該做的。」
我訕訕地撇了撇嘴,走到桌前坐下,四阿哥笑看了看我,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雪蓮和蘇培盛應了一聲,彎腰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屋子裡只剩下我與四阿哥兩個人,我忽然有些緊張,不安地看了看他,他笑道:「不習慣?」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只好木然地點了點頭,他笑著說:「慢慢就好了,來,先吃飯吧。」說著夾了一筷子菜放在我的碗里,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拿起筷子,低頭吃了起來。
第一次與四阿哥單獨同桌吃飯,竟吃的我如此緊張,頭都不敢抬,心跳一下下地撞擊著胸腔。吃了一半,四阿哥突然放下筷子,好笑地看著我道:「你在緊張什麼?」我一下子被飯嗆住,一面俯身咳嗽,一面揮著手表示我沒事。
他將桌上的茶杯遞給我,拍了拍我的背,然後說道:「你放心,一會兒用過飯,我就回府的。」我頓時漲紅了臉,心一下子就落了地,卻又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地辯了一句:「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笑看著我說道:「那是什麼意思?希望我留下來?」我的臉霎時更燙了,什麼都不敢再說了,端起桌上的碗筷無聲地扒起飯來。他用手撐著頭笑了一會兒,也沒再說什麼,隨我一起吃起飯來。
吃過飯,雪蓮他們進來撤了桌子,又伺候著四阿哥和我漱了口,接著轉身開始收拾床鋪。我紅著臉站在一邊,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擱。四阿哥笑看了看我,理了理衣襟說道:「你今天早點休息吧,我回去了,會常來看你的,有什麼需要的,就跟雪蓮說。」
我點了點頭,面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抬腳走出了門,我送他到院門口,看著他上了馬車,又掀起帘子對我說道:「回去吧,外邊兒涼。」
我點點頭,腳卻依然定在原地,他笑了笑,轉頭吩咐道:「走吧。」我定定地看著馬車在我的視線當中消失,雪蓮在一旁說道:「主子,回吧,奴婢伺候您沐浴。」我聽到「沐浴」二字,頓時雙眼放光,在那不見天日的牢里待了那麼久,雖是冬天,但也渾身不舒服了。我笑著點點頭,向屋內走了回去。
在我一再堅持下,雪蓮終於讓我一個人獨自沐浴,鬆了一口氣,舒服地泡在了熱水當中,身子都酥軟起來。好像做夢一般,我當真離開了紫禁城么?慢慢地回想著發生的一些事,神思也變的恍惚了起來。在經歷了那麼多的事後,如今我還能有一席安身之地,不得不感謝上蒼對我的厚待。
奉旨參佛念經……不知道這算不算的上是一個好差事。今後我只需念念經,過好我平靜的生活就可以了吧……那,四阿哥呢?八阿哥呢?還有……宮裡的那一切……算了,我自嘲地笑笑,別再想了,從此以後那些與我都沒關係了。
康熙讓我出宮,也是希望我遠離這一切,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的護我周全。從此以後,我可以真正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了!我的嘴角微微漾出一絲微笑,這不正是我盼望已久的生活嗎?「嘩啦」一下,我從水中伸出手來,悠閑地伸了一個大懶腰。
一覺無夢,直到次日早晨,我睜開雙眼,面對眼前的一切覺得有些陌生,愣了一會才想起,如今我以不在乾清宮的處所里了,不知道是悲是喜地笑了笑,坐起身來。雪蓮推門而入,見我已經起來,急忙過來伺候我穿衣漱口。
我見推辭不過,也只得由著她服侍,坐在梳妝鏡前看著她給我梳頭,我興緻很好地與她聊天,才知道她一家都是四阿哥府上的包衣門人,她原先是四阿哥書房裡的丫頭,現在被送過來服侍我。
我從梳妝盒裡拿了好幾件首飾塞到她手裡,她受寵若驚地推辭了一下,接著又很開心地接過。我強拉著她坐下來於我一起用早飯,她雖有些拘謹,但能看的出,到底是歡喜的,大概是從沒見過一個像我這樣不像主子的「主子」,可我這個樣子,又算的上是哪門的主子呢?說到底,也是個被康熙轟出宮圈禁的,只是我這個圈禁生涯,確實過的舒服。
我不禁愣愣地想起了十三,一年多沒有見他了,不知道他現在生活的怎麼樣,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他換過來,至少這裡比那個養蜂夾道要強多了。
「主子?」雪蓮見我獃獃地發怔,不禁喊了我一聲,我猛地回過神,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又沖她笑了笑,多想無用。我搖搖頭,低頭吃起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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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睡的好么?」我正在低頭抄著佛經,四阿哥已經推門而入,穿著朝服,臉上略有疲憊的神色。我擱下筆,笑看著他道:「睡的好,睡的很舒服。」他點點頭:「繞來看看你,今天都做什麼了?住的還習慣嗎?」
我起身讓他坐下,轉身給他泡茶道:「習慣,住的很好呢。就抄抄佛經,還能做什麼,我可是奉旨參佛念經的。」他接過茶杯看了看桌上抄寫的佛經道:「覺得還缺些什麼?我叫蘇培盛給你送過來。」我看了看周圍,笑道:「什麼都不缺了!
他抬眼看了看我,我急忙又點點頭,補充道:「真的!」他這才笑了笑,雪蓮進門福身道:「四爺,您今兒在這兒用晚膳么?」四阿哥恩了一聲,揮手讓她下去,雪蓮福了福,關門退了下去。
我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四阿哥,他倒是面色如常地低頭拿起我抄寫的佛經細看了起來。躊躇一會兒,我輕聲問道:「你這樣……恩,你這樣……」他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我,我咬咬牙,問道:「你這樣……可以么?」
他笑了笑問道:「有何不可?」我訕訕地撇了撇嘴,愣是把後面的話給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去。四阿哥笑著站起來,走過來一把摟住了我,撫著我的頭髮柔聲道:「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我心裡不禁一動,懷著感動,感激,還有絲絲的柔情也伸手環住了他。
門被推開,雪蓮和蘇培盛正要抬桌子進來,看見這一幕,都是一愣。我慌忙跳開一邊,臉瞬間就紅透了,四阿哥看著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放下吧。」他們趕緊低著頭擺好了飯桌,復又退了出去。我尷尬地看了四阿哥一眼,低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