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八]
因為隸屬佛門之地,每日三餐吃的都是素食。但雪蓮是個巧手的丫頭,就算是素食,也能給她做的花樣百出。一段時間下來,我的日子過的平淡又舒適。除了先頭的兩天,四阿哥來的並不多,偶爾會過來留下用飯,這多少讓我緩和了一些心頭的尷尬。
自從那日被雪蓮撞見,我自覺得很窘迫,可她倒是一臉如常,心裡有些訕訕的不是滋味。以往在宮中,康熙和他的嬪妃之間也有親昵舉動,我們都是很有眼力地裝沒看見,及時避開。我打心眼兒里不願意雪蓮心中也是這樣認為的,可眼下,我確實不知道,這個樣子究竟又算什麼。
天越來越冷,很快,就時近除夕了。外面雖是一派張燈結綵的歡慶模樣,但寺內卻一如往常。岫雲寺以松樹出名,大雪降下來時,成片的青松上覆蓋著層層白雪,把整座山都裝飾的美如仙境。
記得離開紫禁城的那天,十四說會來看我,可一個月下來,也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也許是因為年關,大家都很忙吧!以往每到過年的時候,總會收到他們的新年賀禮,看來,今年是收不到了。
除夕當日,我和雪蓮一起動手包了素餃子,嘻嘻鬧鬧,倒也沒覺得寂寞。晚上,我坐在窗口,看著紫禁城的那片上空五彩繽紛綻放的焰火,心裡有些惆悵。看完了焰火,皇宮內還有歌舞表演,可我這裡已經是一片安靜了。
自嘲地笑了笑,已經離開了,又何必再想呢?
我拿起燈罩呼地吹滅了蠟燭,一絲青煙寥寥升起,我躺在床上,靜靜地望著窗外天空中掛著的那一彎新月,這是有生以來,我過的最寂寞的一個年,當年在紐西蘭,還有同學在一起喧鬧,可如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不禁想到了周星馳的一句戲語: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我微笑,喃喃地念道:「只是一點兒也不刺激。」躺著躺著,有淚可流,卻不是悲哀。只是仍避不開許多羈絆,原來,什麼時候,我也已經變得如此一般淺薄。
正月里,我給自己找了許多事情做,把院內的幾塊土地都一一翻了一遍,讓蘇培盛給我帶了許多花種子來。以前念書的時候,跟著第一個房東學了一些園藝,我一邊撒種子,一邊把一些理論和規劃講給雪蓮聽,她似懂非懂,卻十分驚訝。
其實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好在未來的日子還長,弄不好,我得跟十三一樣,在這兒一直待到四阿哥登基,所以,眼下有充足的時間給我慢慢去摸索。
我在進門路的兩側種上了大把的迎春花和三色堇,在房子的左側移栽了一顆桂花樹,右側則移栽了兩株臘梅樹,周圍還種上了牡丹。房子後面給我搭上了架子,種上了紫藤。我還讓蘇培盛還帶了比較透氣和盡量透光的油布來,可惜沒有塑料布,不過這清朝年間第一個採用大棚種植的人,應該就是我了。
我在搭起的大棚下面扦插了茉莉,還種上了曇花,每日晒一會兒太陽,再蓋起油布,充分地利用了光合作用的原理。施肥、澆水……還自製了塗白劑給幾顆樹的底端塗上防蟲。
雪蓮每日張大嘴巴看著我這樣忙裡忙外,我卻總是嘿嘿一笑,常常我會弄的一身泥,她天天給我備好熱水沐浴,並且經常幫我打下手。這麼一個月的時間忙下來,我的園藝規劃已經基本成型。我每日在屋內抄抄那些我似懂非懂的佛經,再到院子里打理打理我的小花園,日子過的非常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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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四阿哥已是三月底了,他笑吟吟地看著滿園發了芽的春色,以及正在彎腰擺弄棚子的我,雪蓮福身給他請安,他揮手讓她下去,我愣愣地看著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走過來,抬起手輕撫我的面頰道:「這些日子就在忙這些?」我點點頭。
他指著大棚問道:「這是做什麼?」我想了想,盡量用他可以明白的語言解釋了什麼叫做大棚種植,他笑著看我道:「為何你腦子裡這些我聞所未聞的稀奇古怪的點子總這麼多呢?」
我噘了噘嘴沒有說話,他拉起我的手道:「走,進屋吧,難得來一躺,你總不至於連杯茶都不給我喝吧?」我笑了笑,任由他牽著手走進了屋。雪蓮伺候著我凈了手,又端上茶和點心,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靜了一會兒,我輕聲問道:「宮裡一切還好么?」實在是有些失落,這麼長時間了,除了四阿哥以外,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隱隱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可絞盡腦汁也想不透。
四阿哥看了看我,開口說道:「熙臻,皇阿瑪命你參佛念經,就是不想你再攪進這些事情當中,你就安安心心的生活不好么?宮裡的事情,就不要再過問了。」我訕訕地笑著,點了點頭,是啊,我當真是連這點覺悟也沒有么?
頓了頓,他又說道:「前些日子,實在是忙,又趕上皇阿瑪萬壽,所以直到現在才得了空來看你。」我笑了笑道:「我挺好的……萬歲爺身子還爽利么?」
「精神挺好,也都是些老毛病了,太醫每日定時問安的,你不必擔心。」四阿哥笑了笑道:「我前些日子去看了十三弟,他讓我給你代句好,讓你自個兒保重身子。」我霎時眼睛有些酸,有些哽咽地說道:「十三爺他好嗎?」
四阿哥點了點頭道:「比起剛開始那會是好多了,只是……」他嘆了口氣,沒有接著說下去。
我低頭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四爺!」四阿哥看了看我道:「怎麼了?」「我……恩,萬歲爺准我出去走走嗎?不走遠,只是在這附近。前邊兒的寺院我是不會去的,只想在後面走走。」
他微微笑了笑:「不走遠就行,在寺內轉轉是無大礙的,這些日子你一直沒出去過?」我輕輕恩了一聲,沒有說話。
雪蓮敲了敲房門,我應了一聲,她才走進來福身道:「四爺,您今兒留下來用膳么?」「不了。」四阿哥擺擺手,看著我道:「晚上還有些事兒,我坐一下就走。」
我點點頭,讓雪蓮出去。四阿哥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輕輕摟住我道:「下個月底,皇阿瑪就要去熱河了,我若不伴駕,就常常來陪你,可好?」我笑著推了推他道:「這兒又遠,又不方便,你有空偶爾來瞧瞧我就好,不用常來,免得耽誤了事兒。」
他微微一僵,雙手扶住我的肩膀,看著我道:「熙臻,你對我還是這麼生分么?還記得在草原上,你答應過我什麼?」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上的玉鐲,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兒,也許現在我已住進圓明園,成了他的福晉了吧!
不是不懂他對我的心,也不是對他的感情不夠,我已經有過幾次的教訓,很害怕那種不明不白的狀態,距離他登基還有好幾年,我不敢確定這當中不會出現什麼變故。掙扎了半晌,我艱難地開口說道:「總是……總是要給我一些時間。」
他輕笑了笑,撫著我的頭髮道:「我沒有逼你的意思,總是要你自個兒願意的。還記得在華山腳下的事兒嗎?」我挑了挑眉,想到我用東邪西毒的故事來套他的話,不禁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正色看著我道:「那個時候,我就希望,我們之間可以坦誠一些。我有的時候總是不太理解你,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覺得你是一個迷。」
我咬著下唇笑了笑,思緒又飄到了很久以前,他的眼裡也流淌著些笑意:「你說的故事,總是很奇特,你會說許多古怪的話,做許多奇怪的事兒,唱些我從未聽過,但是很好聽的曲子,連出的謎語,都是古里古怪。你那時只有這麼點兒高,可有時露出的樣子,卻又像是歷盡滄桑的老成。時而語出驚人,時而又糊塗的不行!記得你剛選了秀女入宮,在皇阿瑪的萬壽宴上,向他舉薦了如今的和妃娘娘,我當時心裡真的很震驚。」
他用手劃過我的臉龐,柔聲說道:「我從未見過如你這般的女子!第一次南巡之時,我一路都在細細地觀察你,你可以與十三弟嬉笑打鬧,對我卻總是很顧忌。後來,十三弟告訴我,你對他說,你很怕我。」
我臉微紅了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低聲說道:「你確實……」「我確實不苟言笑,是,外面人稱八弟是八賢王,稱十三弟是俠王,稱我則為冷麵王,我都知道。」他點著頭道。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我哦地輕叫一聲,捂住腦袋無辜地看著他。
四阿哥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也猜到你是怕著我,所以一路上,我都很少板臉,在泰山上時,你掉進潭裡,當時我心裡很急,只想著要救你上來,卻不想……」他搖著頭看著我笑道:「人工呼吸?我到現在都還不能理解你都是怎麼想出這些詞兒來的。」
我紅了臉,把頭別到一邊去,他伸手挑過我的下巴,柔聲說道:「可是那會兒我就決定,我要你!」我心裡柔柔地一動,一陣感動剎那間涌了上來,靜靜對視了一會兒,他拉著我在椅子上坐下,摟著我道:「熙臻,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看從前,只看今後,你要相信我,我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心中涌動著絲絲柔情,輕輕在他臉頰上印了一吻,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怔了怔,溫柔地看著我笑了笑,低頭吻住了我的唇,我閉上雙眼,感受著細細的纏綿。
他摟我在懷裡,低聲說道:「如今我能為你做的,只是盡量護住你周全,如今朝中的局勢……」我直起身,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要相信自己,你會贏的!」
他微微一笑,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吻,說道:「十三弟說,你曾多次與他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如今他反覆琢磨,覺得你當年似乎就已經預見了如今這個局面。」他伸手撫過我的眉,柔聲道:「熙臻,你當真能未卜先知么?」
我心裡一陣慌亂,強壓了壓,勉強笑道:「總是要有希望的,我當時,也是為了安慰十三爺!」他笑看著我,我垂下頭未語,靜了一會兒,我道:「你不是說還有事兒嗎?天色不早了,別耽誤了事情!」
他微微一笑道:「怎麼,催著我走?」我紅著臉嗔了他一眼,他身子動了動,我急忙站了起來,他也站起理了理衣襟,說道:「我走了,你沒事兒多休息些,總是靜不住,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事兒做!」
我笑道:「如此方可修身養性呀!」
他笑看了我一眼,轉身出門,我頓了頓,張口喊道:「四……胤禛!」
他頓住,慢慢回頭看我,眼內有錯鄂,有驚喜,還有滿滿的柔情,我走上前去,替他理了一下衣領,柔聲說道:「你也要照顧自個兒的身子,別太累了。」他握住我的手,忽然緊緊擁住我,很大力,很大力地摟住,半天都沒有鬆手。
我站在院門口凝視著他的馬車遠去的身影,雪蓮在我身旁提醒道:「主子,回去么?」我微怔了怔,轉頭笑看著她道:「你先回去,我在這附近轉轉,看看有什麼可以移過來種的。」雪蓮笑著點頭道:「那奴婢回去準備好晚膳!」說完沖我福了福,就退回了房子里去。
我深呼吸一口,看著這滿山的鬱鬱蔥蔥,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抬腳向寺院的方向走去,剛冒出新芽的綠草在我腳下沙沙做響,我低頭,看到許多潔白的花朵在腳底妖嬈,蝶蜂嬉戲,嫣然芳熏,悠遠的鐘聲在我耳邊迴響,即便心中對許多事情仍存有不解,可在這一刻,我的心好似天邊的浮雲,清清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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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好像漫起了層層薄霧,山巒氤氳,空谷翠鳴,有輕淌的水聲,在山谷輕輕迴響。我忽然想到那些神鬼之說的電視劇里,每每遇到妖怪似乎都是這樣的場景,突然覺得可笑的不行,扶住一旁的樹榦彎著腰一個人笑了一陣,又突然想到,會不會有人此時看到我,便會以為我是什麼東西化作人形的妖精。又是一陣好笑。這兒是佛門勝地,我竟然在想著會遇到狐狸精。
一陣悠然的誦經之聲傳進我的耳朵,我凝神細聽了一會兒,順著聲音尋去。
我猛地愣住了,那座小佛堂!我在三百年後的潭柘寺里遇見那個年輕和尚的小佛堂!我怔怔地望著那顆從房頂之上伸出的樹,現在它還並沒有三百年後那樣的茁壯。
堂內木魚敲擊之聲和宛如低唱一般的誦經不絕於耳,我歪著頭看了看,像是由什麼力量趨勢著一般向前走去,「咔噠」一聲,腳踩中一根斷枝,屋內的誦經之聲也嘎然而止。我咬咬牙,走上前去推門而入,一位身穿青色僧袍,手持一串黑色佛珠的白須蒼蒼的老和尚正立於佛像之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愣在門口,剎那間眼睛有些模糊,那老和尚雙手合十於胸前略彎了彎腰,對我說道:「女施主,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