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九]
我一時間激動的有些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愣愣地看著他,腦海中思緒轉過千轉,呆了半晌,才向前跨了一步,雙手合十道:「大師!」那老和尚略一頷首,說道:「施主請進。」
我抬步走進了這件小佛堂,一進門,便能看見左邊牆角里的一樁粗壯的樹榦,直衝向房頂。我不禁抬頭望去,那片房頂已經被掀開,任由著大樹自由地生長。屋內的香案上供著幾尊佛像,香煙裊裊,還混雜著淡淡的茶香。那老和尚給我沏了茶,盛在紫砂陶茶具內端上,我恭身接過,在藤椅上坐了下來,那和尚在我對面的几案旁也坐下,手裡開始轉動著佛珠。
我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道:「大師,我實在是不知從何說起!」那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華,從空而有。施主莫急,慢慢道來即可。」我低頭想了想,低聲道:「大師,您一直住在這裡嗎?為何我上次詢問岫雲寺的住持,他竟說沒有您這個人呢?」
「呵呵……老衲來去無定,只見有緣之人,住持大師也只是聽聞,未曾得見,出家人不打誑語,應是如此。」我喃喃地重複道:「有緣之人?」我咬咬牙,猛一抬頭,指著他手裡的佛珠說道:「我見過它!但是,是在三百多年以後!」
那老和尚哈哈大笑道:「不奇也,不奇也,此乃我佛通靈寶珠,定要世世相傳。」我皺起眉頭,問道:「通靈寶珠?」「不錯。」老和尚點點頭:「正如施主手上所戴之玉一樣。」
我張大了嘴巴,半晌之後,抬起了自己的左胳膊,指著玉鐲問道:「大師說的是這個?」老和尚站了起來,走到佛像之前拜了一拜道:「幻華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如是,是故幻滅,名為不動。」
我嘆了一口氣:「大師說的深奧,只可惜,我是繁世俗人,完全聽不懂。」
他轉頭看了看我道:「施主可還記得幾年之前老衲所說的話?」我點點頭:「記得!大師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心病還需心藥醫!還說,他日就地重遊之日,就是施主大解心中疑惑之時。這些我都記得,也已有些了解!可是,我始終不明白原因。」
「施主想知道何事之因?」我低頭默了一會兒,說道:「很多事……很多事都不理解。為什麼我突然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為什麼……為什麼會和三百多年後長的一模一樣?還有……名字里都有個臻字。這些聯繫,我似懂非懂,可又怎麼都琢磨不透。」
老和尚側對著我,淡淡地說道:「施主可明白自己名字的含義?」我想了想,說道:「臻的意思是達到、來到,暗喻美好的境地來臨。我父母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能生活的好。至於在這裡,我也問過,說是我出生那日,阿瑪被萬歲爺提為二品,阿瑪為了感恩,就取了萬歲爺年號中的熙字,再加上臻字,意思是說,康熙盛世的來到。」
老和尚笑了笑,說道:「沒錯,臻字卻有暗喻美好的境地來臨的意思,如果老衲沒有猜錯,施主是在看到了玉鐲上的字之後才發生了現在的這一切吧!」我木然地點了點頭。
那老和尚道:「此乃一塊上古奇玉,其來歷是大有來頭的,在多年之前,老衲曾與它有過一面之緣,但當時,它並不像現在這樣翠綠透光。玉本就是通靈之物,它們常常會自己選擇主人。同樣的玉,戴在不同人的身邊,有的會暗淡無光,有的則會通體發亮。玉上鑿字本不稀奇,可玉本身也是有感應的,有些奇玉定要在鑿磨之後才能盡發它的功效,看來,是這塊玉選擇了你,而非你找上它。」
我愣愣地盯著手上的玉鐲,這不是江南巡撫供給四阿哥的禮物嗎?大有來頭?
我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想到我回到古代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苦笑了笑,緩緩說道:「也就是說,我是被這塊玉帶到這裡的?因為它鑿了我的名字?所以要把我帶到更美好的境地?呵……確實夠美好的。」
「非也。」老和尚彎了彎腰:「何以故,無生處故。一切眾生於無生中,妄見生滅,是故說名輪轉生死。」
「輪轉生死?」我問道:「可是……可是如果不是我來到這裡,這玉鐲之上就不會刻上我的名字,可如果不是它刻上了我的名字,我又怎麼會看到,然後來到這裡?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我眼前的歷史,是歷史嗎?來到這裡之後,發生的許多事情,確實都按照了歷史一步步進行,可是不同的是,我也參與了其中!有些事情,我不願意它發生,可是偏偏又推動了它的發生,是因為有了我,歷史才會如此嗎?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如果不是,那我在三百年後看到的又是什麼呢?」
我痛苦地抱住了腦袋,靜了一會兒,只聽得那老和尚輕輕說道:「先有雞?或是先有蛋?此事古來就已不可考。施主不必困惑,你就是歷史,你參與了歷史,如眾空華,滅於虛空,不可說言有定滅處。然言雖如此,事世總在變故之中,是歷史,又非歷史,無起無滅,無來無去。」
我愣愣地盯住手上的玉鐲,喃喃道:「這麼說,一切都是命?」那老和尚笑了笑,問道:「贈鐲之人,恐非常人吧?」我呆住,僵硬地點點頭,他當然不是平常之人,他是九五至尊,是天子,是人中之龍。「阿彌陀佛,一切冥冥之中,早已註定。」那老和尚閉上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道。
我抬頭看他道:「可是……可是我在三百年後,遇見的那位手持這串佛珠的師傅說,這也許是我的前生。」那老和尚大笑了幾聲:「佛家講究因果輪迴,他有此參悟,也是對的。只不過,說法不同,但意思卻是一樣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小心地問道:「那,那這是我的前生嗎?」老和尚看了我一眼道:「前生又如何?後世又如何?施主既已身在其中,參與其中,又何須如此介懷?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捨,皆是輪迴。」
我靜了一會,低頭思索一陣,抬眼看著他道:「大師,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那老和尚笑了笑:「這要問施主自己了。」
「問我?」我睜大眼睛反問道。「不錯。如空華滅於空時,不可說言虛空何時更起空華。何以故,空本無華,非起滅故,生死涅槃,同於起滅,當知虛空非是暫有,亦非暫無。以輪迴心生輪迴見,是故我說一切菩薩及末世眾生,先斷無始輪迴根本。」那老和尚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道。
我愣愣地聽著,呆了一會兒,我苦笑道:「大師,我聽不懂!」他微微一笑:「懂與不懂,以無大礙,施主,天色已晚,請回吧。」我嘆了口氣,站起來,雙手合十向他行禮道:「我日後能常常來找大師參佛誦經么?我就住在……」「老衲來去無定,只見在有緣之時見有緣之人,施主,請回吧。」他向我彎了彎腰。
我愣了愣,搖搖頭,也彎腰道:「多謝大師今日一翻指點!」「施主言重了,老衲還有幾句話相贈。」我彎腰道:「大師請講。」
「隨心而來,隨心而去。所謂捨得,捨得,有舍才必有得。」
說罷,他略一頷首,便轉過身去,跪坐在佛像之前,拿起木魚繼續誦起經來。我木然地站在他身後,體味著這句話的含義。隨心而來,隨心而去?有舍才必有得?我捨棄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已時近黃昏,太陽已經快要落下,我不想雪蓮等急,所以加快了腳步,待我的小屋出現在眼前時,我回頭再望,已根本看不見那座佛堂的身影。我忽然想起,我連這老和尚的法號都沒有問過,轉而又搖頭笑笑,也許,他也不會告訴我吧!
他究竟是誰呢?得道高僧?世外高人?某個神秘門派的創始人?我又為什麼會遇見他?我抬起左手,難道是手上這玉鐲的緣故?也許,我是不是應該試著讓自己的心態平和下來,去仔細參透一下,究竟何為捨得?似有些理解,可又不完全明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的確是一個傳奇,而我,早已經身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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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漸漸開始熱起來之後,聽說,康熙又去熱河狩獵了。我在窗前的桌案之上,鋪上一張乾淨的掛紙,用力地寫下了兩個大大的「捨得」二字,長時間地看著,彷彿如此便能得到什麼參悟一般。
胤禛隨駕前往熱河了,雖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有那麼長時間不能見到他,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那日之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我沒有再出門過,也未曾再去尋找過那個佛堂,冥冥之中自覺也許真的是一切早已有了安排。在寺中的日子過的特別快,我還是每日抄寫佛經,打理園中的花卉,它們都長的很好,爭相發芽抽葉,小小的花園內一片綠色的蒼鬱之景。
在我驚喜地聞到第一縷桂花的幽香傳來之時,康熙也回京了。中秋節的第二天下午,胤禛穿著便服過來,雪蓮請安之後就退了出去,他笑著撫了撫我的臉頰,摟著我道:「我真怕今日之前趕不回來,聽到皇阿瑪說要回宮過中秋,這才放了心。」我抬臉笑著看他:「這麼趕做什麼?」
他笑道:「忘了今兒是什麼日子了?」我愣了愣,方才想起我的生日。搖搖頭道:「也有好些年沒過過了。」他說道:「曾聽十三弟說過他在御花園內給你賀生辰的事兒,今兒也要好好給你過一個。」心頭掠過當年往事,我笑著輕推開他,邊轉身去給他沏茶邊說道:「越過越老,糊塗些倒也罷!」
屋內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我手取茶葉和提壺倒水的聲音,我一時有些納悶,轉頭不解地看了看他,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分辨不清他眼神里傳達的情緒。我狐疑地皺了皺眉,垂下眼睛轉過頭端茶杯,他卻一步跨了上來,從背後環住我,在我耳邊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我恍惚地摸了摸他的手,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嘲地笑了笑道:「無礙的,我就是這麼一說。」胤禛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擁了擁我。
「捨得。」他看著我懸挂於床頭的字,輕輕念道,然後笑著看了看我道:「開始參禪了?」我不語,只是笑,他從懷中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我,我笑著接過道:「生日禮物?」他笑說:「打開看看。」我低頭打開,竟是一對五彩的琉璃耳墜,這在現代並不罕見,可在古代,卻是十分難得。
心底里的某種東西被砰然打破,我只是低著頭,愣愣地看著。「喜歡嗎?」我聽見他輕輕地問道,我忙點頭,壓了壓心裡各種莫名其妙的心緒道:「喜歡!很喜歡!」說罷抬頭笑看他一眼,走到梳妝鏡前坐下,拿下耳朵上在宮內常戴著的耳環,換了上去,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連眼睛深處都透著歡喜。
一整個下午,我們都在一起。我帶著他看了我種的花還有樹,我們在屋內一起寫字,我才知道他的字原來這麼漂亮,大氣蓬勃,透著王者風範,和他一比我簡直是自愧不如。我們在一起下圍棋,我把把都輸,我很有衝動畫一張飛行棋的棋譜拿出來和他下好挫一挫他的銳氣,忍了很久才把這個衝動硬壓了下去。
我們坐在一起吃晚飯,依舊是素食,但聽聞是我的生辰,雪蓮更是下了功夫,還做出了好吃的長壽麵。胤禛帶來了桂花酒,我笑著說道:「佛門乃清凈之地!」語氣和多年前在五台山時他看見我和十三飲酒時說的一模一樣,他也笑,但我們還是在幽幽的桂花濃香之下小飲了幾杯。吃完飯後他摟著我聊天,我很希望時間過的慢一點,這是我期待以久的生活,來之不易,也很短暫。
蘇培盛許是忍了很久,才站在門口輕輕地喚了一聲:「四爺!時候不早了,您看……」我的心忽地有些沉,但也笑著對他說:「是啊,已經很晚了,明兒你還要上朝……」他身子微動了動,低頭看了看我,默了一會,這才立起了身。
我握了握他的手,柔聲說道:「這是我過的最快樂的一個生日,謝謝你。」他彎腰攬住我道:「以後年年都陪你過。」我低低地恩了一聲,推了推他道:「還不快走?真不早了!」
送著他到了門口,看著他上馬車,目送他離開,轉過身時,心裡突然難受的很厲害。我回到屋內,一下子吹熄了蠟燭,任由窗外空中的一輪圓月將柔柔的光輝灑了進來,照在我床頭那兩個大大的「捨得」二字之上,捨棄什麼,得到什麼,忽然之間,我好似有了些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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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在我的小院中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完全不理會外面是怎樣的一副變化。胤禛不忙時便會來看我,雖見面不多,可每次都覺得很溫馨。一轉眼,我已經在這裡住上一年了,十四他們從來也沒有來看過我一眼。我由最初的失落,到如今,已漸漸覺得沒有什麼感覺。
過了除夕,寺廟內的香火很是旺盛,地上積著還未全化去的殘雪,我院落中的臘梅應景地開著,香氣一陣接著一陣。胤禛又隨康熙出巡了,我則專心地在拉起的大棚內打理最難伺候的曇花,不知道哪年夏天才能得見它開花一現。
有孩童的嬉鬧之聲隱隱傳來,我納悶地直起身,誰家的孩子竟會跑到這裡來?我向院門口看去,只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手上抓著一把雪,正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看見我之後,他納悶地歪著腦袋愣了愣,接著回頭望了望,隱隱有人影向這兒走來,只是並不能看的分明,他回過頭,上下打量著我,毫不客氣地站著。
我有些好笑,這個人小鬼大的孩子穿的十分精緻,看的出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許是跟著來上香,貪玩兒跑到這兒來了吧!我不禁沖他笑了笑,他白嫩的臉上,有著讓我喜歡的黑漆漆的眸子和堅挺的鼻子,長大了應該是個風流的美男子。
他見我笑了,便立刻開口童聲童氣地問道:「你住在這裡嗎?」我笑道:「是呀,你怎麼到這裡的?」他大聲地說道:「額娘讓我過來的!」我在盆里洗了洗手,走到他身邊蹲下看著他笑問:「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他噘了噘嘴,又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人影靠近了些,我沒有抬頭細看,只是笑盯著這個小男孩,他轉過頭看著我一臉認真地說道:「我叫弘曆!愛新覺羅·弘曆!」
我的笑容在臉上僵住了,腦袋瞬間就炸了開來,他說他叫什麼?愛新覺羅·弘曆?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弘曆,過來!」一個熟悉的,溫和的女聲在我身後響起,眼前的小男孩立刻轉身向後跑去,我愣愣地抬起頭,四福晉溫婉的笑臉出現了我的眼前。
身後傳來「咣當」一聲盆子落地的聲音,雪蓮疾步走了過來,福身道:「福晉吉祥!四阿哥吉祥!」四福晉走上前來抬了抬手道:「雪蓮,快起來。」接著走過來扶住了我,看著我笑道:「熙臻妹妹,你也快起來吧!」我怔怔看著她,一時間腦袋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