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
四福晉穿著白狐狸皮製的大衣,頭戴鑲著珠寶的鈿子,臉上著著精緻的妝容,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鬟,正在給弘曆擦手。
四福晉揚著嘴角笑看著我,笑道:「熙臻妹妹,好久不見了。」那一聲「妹妹」讓我回了回神,心裡一下子變的不是滋味起來,我暗暗吸了口氣,定下神來,端正地福身道:「給四福晉請安,福晉吉祥。」
四福晉扶住我道:「快起來吧,也別福晉、福晉地喊著,多見外。我年長你不少歲,日後就叫我姐姐罷!」我低著頭字正腔圓地說道:「奴婢不敢!」
周圍沒有人說話,氣氛很是尷尬,四福晉頓了頓,輕聲笑了笑道:「帶著弘曆來進香,聽說,皇上命你在這參佛誦經,就順帶過來看看你。弘曆貪玩兒,先頭有些衝撞,弘曆,還不過來賠不是?」四福晉轉頭輕斥著,弘曆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地走了過來,大概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給一個自稱奴婢的人賠不是。
我急忙又是一福:「福晉這是說的哪的話,是奴婢先頭不知道是王爺府上的四阿哥,得罪之處,還請福晉和四阿哥降罪!」弘曆睜大眼睛,仰著脖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福晉,四福晉說道:「好了,好了,天涼兒,咱們進屋說話。」
我直起身來一恭腰,說道:「福晉請。」雪蓮急忙上去攙扶住四福晉進屋,另一個丫頭則領著弘曆,我跟在身後,心裡很沒有底,四福晉為何會來?還帶著未來的乾隆皇帝?
雪蓮伺候著四福晉脫去大衣,坐在了炕座上,弘曆坐在她的身邊。四福晉指了指旁邊的位子,說道:「熙臻,你也坐。」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四福晉笑道:「什麼不敢,不敢的,在這兒就別拘著禮了,快坐吧!」我低頭默了一會兒,恭身道:「奴婢謝福晉賜坐!」說罷,我走過去,輕輕地坐了下來。
雪蓮奉上了茶,四福晉揮揮手道:「你們帶四阿哥到院里轉轉,不許出去,弘曆,聽到沒有?」弘曆起身行了個禮道:「孩兒知道了。」雪蓮和那個丫頭也應著,帶著弘曆退了出去。
四福晉笑看著我道:「弘曆這孩子雖是貪玩了些,可還是聰明的,也很懂禮。」我陪笑道:「四阿哥得天獨厚,日後定成大器。」四福晉笑道:「能不能成器,還要看他自己。」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清朝在乾隆年間走到鼎盛,也是從乾隆末年開始衰敗,是成也乾隆,敗也乾隆。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成器」。
四福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說道:「是爺最喜愛的武夷山大紅炮。」我訕訕地低著頭不知道怎麼接話,我這兒的茶葉本就不多,我喜愛喝些八寶茶、水果茶,留著些好茶葉,也都是給胤禛準備的,自然都是他喜歡的。
四福晉笑了笑說:「康熙四十二年的時候,我聽聞,在圍場之上,一個小宮女不顧自己的死活隻身一人救下了爺,還有八叔、十三叔、十四叔他們。當時,我心裡是極度震驚的。後來,知道那個小宮女是曾經讓皇阿瑪都為之才氣動容的納喇家的姑娘時,我就一直在細細地觀察你。」
我抬頭看了看四福晉,沒有說話,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對我說道:「也是從那以後,我覺察出爺對你是特別。你被關在宗人府大牢的那些日子,爺沒有一天是安寢的,從你入獄的第三天開始,府里的小廚房每日多燒三頓飯,並有專人來取,送進宮去。後來,你出宮了,爺時不時很遲才回來,我請示是否要備飯時,他只淡淡地揮手說用過了,連專門伺候他的丫頭雪蓮,只說送走了,卻並沒有明說送到哪裡去。」
四福晉看了看我道:「我留意了你十幾年了,一直以為,爺會向皇阿瑪要了你來,有時候,我甚至想自個兒去與額娘說說。可是因為始終猜不透爺心裡的想法,更猜不透你的,所以也一直沒敢提。直到你住到了這裡來,我才有些明白,也許這樣才是好的。因為你在爺心中的位置,是最特殊的。」
「福晉……」我有些不安地叫了一聲,在古代待了這麼些年,對舊式的婚姻,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只能說我可以理解,但並不能完全接受。我曾經也矛盾過該怎樣與胤禛府上的女人們相處,特別是若憐,可如今,我還並不需要去煩惱這個問題。若不是今日四福晉親自到訪,我甚至可以一直騙自己去忽略這個難題,原想著就算要面對的話,也是很多年以後,世事難料,眼下我用不著自尋煩惱,可現在,卻由不得我避開。
四福晉笑了笑道:「熙臻妹妹,我拿你當自個人兒,說句掏心話,說一點兒都不吃味兒,也不是的。可哪個男人身邊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咱們爺是皇子,又貴為王爺,多妻多子才是吉兆。這些年,由我親自領進府內的,也有好幾個。我若是連這點兒都容不下,又怎麼能管住整個雍親王府的女人?
如今你在這裡奉旨參佛念經,我雖不甚明白爺心中的想法,可爺必定有爺的打算,皇阿瑪就是再生氣,也不能這樣關你一輩子不是?你遲早還是要進門的。我自不用說了,李妹妹和年妹妹與你也都不是生人,特別是年妹妹,她的嫂子還是你的表姐,與你更是自小便親厚。府還還有幾位格格、侍妾,你都無須擔心,有些爭寵之事不可避免,但雍親王府上規矩森嚴,這在紫禁城內是出了名兒的,若有人膽敢胡來,我不會輕饒,爺就更不用說了。「
我死咬著下唇低下了頭,心裡越發不是滋味,我一直不願意去想胤禛府里究竟有多少女人,心裡隱隱的一直都在抗拒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四福晉為什麼要來開誠布公地與我說這些,若是早些年我倒還能理解,可如今我只是個被康熙轟出宮到寺內誦經的罪人罷了,對她來說,還能有什麼利用價值呢?
頓了頓,我遲疑地開口說道:「福晉……言重了,如今奴婢是帶罪之身,奉皇命潛心參佛誦經,從未敢妄想什麼,福晉這樣說,奴婢深感惶恐!」
四福晉嘆了口氣道:「妹妹千萬不要這樣說,其實我這躺來,是自個兒拿的主意,爺是不知道的。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朝堂上的事兒,咱們女人是不能干預的,可現在誰的心裡,還沒個准數兒?妹妹你也是個明白人兒,是曉得這如今局勢的。咱們爺什麼都好,就是子嗣單薄了些,如今膝下僅有弘時與弘曆二人,額娘與我也提過多次,但我心裡,是有了打算的。
皇阿瑪一向喜愛小孩子,如今年事已高,老人家在宮裡難免孤單,我仔細考慮過,打算明年將弘曆送進宮陪伴皇阿瑪。弘曆是個聰明孩子,如今雖然四歲不到,但已是曉得該如何為他阿瑪爭氣的。妹妹,咱們女人一輩子能圖個什麼呢?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古往今來,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既已身為皇子福晉,這滿堂妯娌之間,誰又敢指著天發誓,說自己心裡完全沒有想頭?自古成王敗寇,已是定律,若有朝一日,咱們爺能得成大業……爺對妹妹如何,妹妹心裡自比我更清楚!「
四福晉緩了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妹妹是飽讀詩書之人,又在皇阿瑪身邊伺候多年,深得皇阿瑪的喜愛,若是弘曆能有幸得你提點一二,定是受益匪淺。妹妹,咱們是一家人,絕不說兩家話,你出事時,爺為你奔走焦心,寢食難安,又為你費心安排,讓你盡量過的舒適,說實話,我心裡,雖有些吃醋,可更多是感動!自古聖賢有雲,滴水之恩當泉涌相報,爺如此真心待你,你難道不也該盡心儘力為了爺嗎?」
我被四福晉的一席話堵的連一個音都發不出,心神震蕩,真不愧是孝敬皇后!端莊典雅母儀天下不說,心機城府也比別人更深,說話的水平更是滴水不漏,恩威並施,又不著痕迹。別的女人只知道如何爭寵,如何讓自己的丈夫更疼愛自己,她卻是一心一意輔佐自己的丈夫,為他的政治前途鋪路,胤禛得此妻子,是他的福氣,他能坐上龍椅,四福晉的功勞絕不可沒。
我的心裡突兀地難過了起來,我在胤禛的心中,究竟佔有什麼位置?我又能為他做什麼呢?指點弘曆?確實有後人學者評論,康熙之所以傳位給雍正,其中也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喜愛弘曆,可是,這可是未來的乾隆皇帝啊,我真的有這個本事去指點他嗎?我望向窗外,弘曆正蹲在花壇邊,對那個大棚充滿了好奇,我甚至於有些恍惚,眼前的這麼個小人,當真就是那個名震四海的乾隆大帝么?
我隨著四福晉出門,走到弘曆身邊,弘曆指著大棚問我道:「姑姑,這個棚子是做什麼用的?」我不禁微笑,真是聰明孩子,一上來就稱呼了我為姑姑。我蹲下身子,拿出帕子擦了擦他的臉,難怪第一眼看見他就會喜歡,我凝視著那雙與胤禛十分相像的眼眸,心裡有些木木的感覺。
礙著四福晉在旁邊,我可不想解釋什麼大棚種植、光合作用的,於是我笑著答道:「我以後告訴你,好不好?」他抬頭看了看四福晉,四福晉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他這才看著我,大聲回道:「好!」
我站了起來,四福晉牽起了弘曆道:「今兒天也不早了,就不打擾你休息了,隔些天,我就將弘曆送過來。這孩子雖頑皮,可尊師重道的禮數,還是很懂的。弘曆,還不向姑姑行禮?」
我急忙攔住道:「福晉斷不可如此,四阿哥是皇親貴胄,這不是折殺奴婢么?」他是未來的皇帝,我可不想因此而折壽!四福晉扶住我,轉而看向弘曆,弘曆向我行了個禮道:「弘曆給姑姑請安。」
我只好點頭伸手道:「四阿哥快請起!」弘曆立起身,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四福晉握了握我的手,寒暄一陣之後,我與雪蓮送他們出門,弘曆拉著四福晉的手,邊走還邊不時地回頭看看。我怔怔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完全忘記了室外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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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
我聽著弘曆朗朗背詩的聲音,心裡有些慌慌的很沒底。
我並沒有教育孩子的經驗,更何況,是教育未來的皇帝。按照四福晉的期望,每次弘曆過來,我都教給他許多康熙喜愛的詩詞,還說了很多康熙的豐功偉績,並將康熙的眾多喜好避諱一一讓弘曆記下再複述。弘曆很聰明也很乖巧,不該問的問題,不該說的話,他一概不問。
弘曆很小就開始練字了,臨的是胤禛寫的字帖,我看著他用與胤禛有幾分相像但仍顯生疏的筆跡在紙上一筆一劃地抄完了《禮記》中的《苛政猛於虎也》,寫完之後,我端起一盤糕點遞給他,弘曆拿一起塊吃著,我笑著說:「弘曆寫的很好,可是一定要記住孔夫子的意思。這故事是說,孔子路過泰山的一側,有一個在墳墓前哭的婦人看上去十分憂傷。孔子立起身來細細地聽了一會兒,派遣他的學生子路去問訊那個婦人。孔子說:『你哭得那麼傷心,好像有很傷心的事。』那個婦人說:『我的公公被老虎吃了,我的丈夫也被老虎吃了,現在我的兒子也被老虎吃了。』孔子問:『那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呢?』婦人回答說:『這裡沒有苛刻的暴政。』孔子說:『學生們記住,苛刻的暴政比老虎還要兇猛可怕。』」
我給弘曆擦了擦嘴繼續說道:「你皇瑪法以仁治天下,所以才能得到大家的愛戴,有一次,你皇瑪法外出巡查,在巡察的路上有一個人卧倒在路旁,隨駕的侍衛認為他驚了聖駕,要嚴加處理。你皇瑪法卻不讓,說要問一問怎麼回事。於是侍衛把那個人推醒,原來,他是一個傭工,在回家路上因為飢餓而暈倒了,所以躺在了路邊。你皇瑪法就命人馬上熱粥餵了他,喝了熱粥之後他蘇醒過來,你皇瑪法親自上前問詢了情況,知道這個人的確是家境困難,於是,你皇瑪法給了他盤纏,讓他回老家。從這些一點一滴的小事上就能知道,你皇瑪法是一位勵精圖治、關心民生的好皇帝,你以後也一定要像你皇瑪法學習,知道嗎?」
「知道了!」弘曆大聲地說道,並點了點頭。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道:「現在來把這篇《苛政猛於虎也》背誦一遍吧!」弘曆立起身,面向我站好,將手背在身後,字正腔圓地開始大聲背起來:「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吾子又死焉。』夫子問:『何為……」
弘曆忽地收住了聲,我正低著頭看著弘曆抄寫的文章,於是悶聲問了一句:「怎麼了?又忘記下面的了?」弘曆沒有答話,而是繼續面向門口立著,脆聲叫了一聲:「阿瑪!」
我驚的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手中的紙卷也掉在了地上,我慌亂地拾了起來,弘曆已經上前,請安道:「弘曆給阿瑪請安!」胤禛淡淡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恩。」我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福了福道:「給四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胤禛抬了抬手道:「起來吧。」我木然地立起,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喜怒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