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一]
胤禛轉過頭道:「雪蓮!」雪蓮上前福下身道:「奴婢在!」「帶四阿哥下去休息一會兒。」雪蓮應了一聲,弘曆向胤禛行禮告退,隨著雪蓮出門,雪蓮轉身將房門帶上。
胤禛靜靜地盯著我,我低頭等了一會,誰都沒有說話,腦海中轉了又轉,他沒有驚訝,表示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定是四福晉已經與他談過,權衡利弊,他就算心中有些疙瘩,可也知道若是弘曆能得到康熙的喜愛,這對他是絕佳的機會。
我抬頭笑了笑說道:「什麼時候來的?」他看了看我,答道:「來了好一會子了,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我眯著眼睛道:「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還有做教書先生的潛力?」他沒有笑,微皺了皺眉,開口道:「熙……」
「弘曆很聰明!」我搶一步打斷了他,笑著說:「既好學,又懂禮,很討人喜歡!更何況我對孔孟之詞也不甚有研究,與他教學相長,也是好的。」
胤禛頓了頓,輕嘆了口氣,走過來摟了摟我道:「記得你才去乾清宮當值不久時,有一次我聽到你在吟李煜的詞。你說,所謂最錯生在帝王家,李煜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一定會成為一個名動天下的詞人。當時我心裡猶有感嘆,只道你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想來,才覺得那時你早已看的通透。」
我伸手擁住他,輕道:「帝王之家有帝王之家的無奈,這也是你說的,不是嗎?」胤禛緊緊摟了摟我,沒有出聲,我笑推了一下他道:「弘曆的書還沒背完呢,才找到一些做先生的感覺,又被你攪沒了。」他撫過我的眉毛,淺笑著說:「你若是個男子,定能成為朝廷之才,你哥哥比你可差遠了。」
我笑著跳開,強壓住內心一絲惆悵,說道:「王爺這是憐惜人才呢,還是拿我打趣兒?」說罷也不顧他,打開門喊了一聲:「弘曆!」弘曆應聲而來,我牽過他道:「來,把這些天兒學的都背給你阿瑪聽聽。」
胤禛看我一眼,轉身坐於炕座之上,弘曆上前站好,大聲地背了起來,背完了孔子又背孟子,我端茶給胤禛,他靜靜地聽著,時而看我一眼,待弘曆背完,胤禛開口問道:「背的倒是一字不差,你能理解聖人的意思嗎?」
弘曆看了看我,我沖他點點頭,示意他不要緊張,他開口回道:「回阿瑪,孩兒明白。孟子認為,百姓最重要,社稷是其次,君主則為輕。所以得到百姓的歡心才能做天子,得到天子的歡心只能做諸侯,得到諸侯的歡心只能做大夫。孟子還認為,若君主視臣子如手足,則臣子就會視君主為腹心,若君主視臣子如犬馬,則臣子就會視君主為一般人,若君主視臣子如土芥,則臣子就會視君主為仇人。所以凡事都要以民為本,以仁為本,以德服人。
皇瑪法是古往今來繼堯舜之後最英明神武的聖主,他正是以仁治天下,處處為民生著想,體恤民情,下旨『永不加賦』,得到臣民愛戴。孩兒要向皇瑪法學習,勵精圖治,讓老祖宗留下的大清江山萬千基業得已永世流傳!「
胤禛略帶震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弘曆,我微微笑著向弘曆輕輕頷首,表示他說的很好,胤禛低頭靜思一會兒,抬起頭道:「說的不錯。」說完轉眼盯住了我,我笑道:「下面該練字了,弘曆!」弘曆應了一聲,走到桌前鋪開紙,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胤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走到桌前看弘曆寫字。我看著他父子二人的背影,那一瞬間忽然有些恍惚,若是不知底細的人看見了,準會為這一幕天倫之樂所動容吧!心頭猛地掠過一絲難受,我搖搖頭,強自壓下了那些不快。
時光飛逝,四季輪轉,轉眼間,一年已經過去。弘曆在院內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雖沒磕破,但卻弄髒了額頭,弄亂了頭髮。我將他領回房內,親自替他擦了擦額頭,解了辮子慢慢地梳著。
我看了看他,輕聲說道:「弘曆過了年就要進宮了。進宮之後,萬萬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知道嗎?」弘曆點點頭:「弘曆明白!弘曆不會說的!姑姑,」弘曆扭頭看著我說:「弘曆以後還能再見到姑姑嗎?」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這一年相處下來,我打心眼裡喜歡上了這個聰明乖巧的孩子,如今就要離開,難免心生不舍,我笑說道:「能的,一定能的。」想了想,我轉身從箱子中將首飾盒拿了出來,取出一根簪子,拿在手上細看了一會兒,把它放在了弘曆手中,對他說道:「宮裡不比家裡,你皇瑪法雖仁愛慈祥,但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你皇瑪法畢竟是天子,所以你萬事都要小心。你不可向任何人提起我,有一個人卻可例外。你拿著這根簪子去找和妃娘娘,她是你皇瑪法身邊最得寵的妃子之一,她看到簪子以後,定會處處都照顧你,呵護你,提點你的。」
弘曆點點頭道:「弘曆記下了!」
我笑了笑,轉身拿了一塊布將簪子包好放入弘曆的懷中收好,這還是多年前我與瓜爾佳剛入宮時她送給我的禮物,這也算是我對她的報答吧!弘曆是未來的皇帝,日後定不會虧待了她。四福晉親自來接走了弘曆,還給我送來了好些禮物,吃的用的穿的,一應俱全,我見推辭不過,也只得讓雪蓮收好。
弘曆一走,心裡難免空出了許多。很簡單地過了一個除夕,依然恢復了以前的日子,無聊的時候,我會在周圍走走,站在山頭看寺廟內往來不絕的香客,一點一點拉長思念。
冬去春來,我院子的里花開的極艷,我專心伺弄那幾株曇花,它們都已長活,只是不知道何年夏天才能開花。大約是胤禛囑咐過,四福晉再沒來過,只是經常託付太監給我送東西,我的生活又變的平淡如水起來。
從胤禛口中得知,弘曆已經入宮,並且極得康熙的喜歡,康熙親自調教他,並將他交給和妃與佟貴妃共同撫養。看來,我的簪子應該是送到了。
所有事情都一帆風順地進行著,唯有我,彷彿已經被世事屏除在外,我也在慢慢地一一將他們遺忘。想起的,淡淡的是一種酸楚。漸漸的,許多人,許多事,在我心中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獨坐記憶,幾年過去,我甚至開始懷疑,那些是否真實的在我生命里出現過。
叮叮咚咚,五十素弦續續彈,風敲窗欞聲聲纏。有沒有人,曾與我立下山盟?有沒有人,曾與我在姑蘇城外泛舟?有沒有人,曾與我嬉笑打鬧?有沒有人,曾四處尋找稀奇之物逗我開心?如果有的話,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個來看我一眼?以為可以不在意,偶時想起,還是難免酸楚。除了胤禛,只有胤禛,對我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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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全城沸騰,就連我這個深居寺內的閑人,也感受到了外面的震動。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率軍起程,康熙親於午門外賜其敕印,封親王,百官跪送,雄壯的出征之樂響徹整個京城。
我恍惚地坐在窗前聽著,想像著那裡的場景,可惜不能親見那位大將軍王的風采,不知道,他還是不是我記憶深處的那個十四了。胤禛明顯瘦了許多,人也顯得憔悴,十四齣任大將軍王,對他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打擊,十四若立下赫赫戰功,原本頗為倚重他的康熙難免會在心中換掉人選。
不用胤禛說,我也能知道,如今滿朝的「八爺黨」定是已全數轉成了「十四爺黨」,不知道八阿哥對這個轉變是否心裡會不是滋味,但相較與完全於他對立的「四爺黨」與成不了大氣候、兩邊觀望的「三爺黨」來說,「十四爺黨」確實更為有利。
我在屋內慢慢抄寫著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知道為什麼心神總是不定,已經寫了好幾遍,還是會寫錯字,地上已經摔了一堆紙,我隱隱有些不耐起來。忽然外面一陣馬車之聲傳來,我手一抖,一滴墨汁在紙上暈了開來,我搖搖頭,嘆了口起,擱下筆,將紙揉成一團,向地上摔去。
胤禛穿著朝服,手裡提著一個小包袱,大步跨進了門,看見滿地的廢紙,關上門把包袱放在一邊,問我道:「怎麼了?」我淡淡地掃了一眼包袱,搖搖手道:「別提了,老是寫錯字!」胤禛笑了笑,走上來抓起我的手說:「寫字要心平氣和,看你心浮氣躁的樣子,如何能寫好呢?」我抬眼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他忽然攬住我的腰,低頭吻住我,我嚇了一跳,頓時愣住,反應過來之後急忙推了推他,別過頭急促地喘氣,他低低地笑了笑,伸手挑過我的下巴,再次覆上我的嘴唇,手伸至我的腋下欲解我的盤扣。我的腦中霎時間一片空白,急忙左右閃躲,又急又羞地輕叫道:「你,你……」
他鬆開手,笑看著滿臉緋紅的我,我急忙扣上扣子,怒瞪著他,他正了正色,指了指那個包袱道:「別扣了,去換上把!」我壓了壓驚,瞪著他道:「換什麼?」他笑道:「換衣服啊,還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什麼嗎?」
我狐疑地走過去打開了包袱,一套太監服裝印入眼帘,我不敢置信地回頭看了看他,心頭頓時掠過一陣狂喜。我木著聲音問道:「可以嗎?」他點點頭:「快換吧!」我驚喜地點點頭,把衣服取了出來,忽然又遲疑地看了看他,想到他剛才的舉動,臉上又一陣滾燙,不禁恨恨地盯住他。
他笑著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並關上了門。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忙背過身,用最快的速度換上了衣服,編好了辮子,戴上太監帽。
打開門之後,胤禛正在與蘇培盛吩咐著什麼,見我這身裝扮出來,不由得一笑。我隨他坐上了馬車,仍然難掩心頭的激動。胤禛緊摟了摟我,我嗔了一眼他,急著問道:「真的可以去看十三爺嗎?」他點頭道:「一會你將頭低下便可,沒人能認出來的。」
我猛點了點頭,轉過身坐好,心裡又實在是緊張,忍不住喘氣,胤禛用力攬了攬我道:「別緊張,自然些就好了。」我點著頭,忽然心生酸楚,哽咽地說道:「不知道十三爺還能不能認出我了。」
胤禛嘆了口氣道:「這還沒見到,就已經這樣了,若是見到之後,如何是好呢?」我沒有說話,淚水卻一個勁向上翻,忍了又忍,眼眶卻還是紅了起來。胤禛拿出帕子替我擦了擦眼睛,低聲說道:「別哭了,知道你很多年沒見到十三弟,心裡難受,可如今十三弟在那已是吃盡苦頭,若再召起了他的傷心,傷了身子可怎麼辦?」
我忍住眼淚,點點頭。馬車在街市上穿行,已經多少年沒有聽見外面喧鬧之聲的我小小地掀開了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陌生之感驟然傳入了我的心間。很快地,馬車駛進了一個偏無人煙的小巷,我放下窗帘,心又開始狂跳了起來。
提著一個食盒隨胤禛下了馬車,我低著頭,守門的侍衛向胤禛大聲請安,胤禛揮手讓他們起來,一個侍衛掃了我一眼,轉過身去開門。我跟在胤禛身後跨進了這個小木門,直到身後的門被關上,我才抬起了頭,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環境,我再也抑制不住地捂住嘴無聲地流起淚來。這是一個敗落的院子,褪了漆的廊柱,散置的石頭,橫倒的樹木……
十三竟就在這裡,度過了這麼多年!胤禛看我一眼,沒有說話,抬步向前走去,我忙跟上,走下台階,就看到一個身穿青色袍子的人正背對著我們,仰著脖子發獃,我順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兩隻叫不上名的鳥兒正在樹上徘徊。
聽見響動,那人回頭望了望,我頓時呆住,消瘦的身形,憔悴的神情,發白的鬢邊,還有唇上的一圈鬍鬚……這是那個風流不羈、高大帥氣的十三阿哥胤祥嗎?十三未看我,笑了笑,低下頭道:「四哥,你來了。」胤禛沒有說話,走上前去。
十三隨意撿了塊石頭坐下,悶著聲音問:「老十四他出征了?」胤禛輕輕恩了一聲,我顫抖著走上前去,放下食盒,十三聽見聲音,有些詫異地抬起了頭,我走到他身邊蹲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瞪大眼睛看我,一臉的不敢置信,待詫異退去,眼睛瞬時泛起一絲紅。
他抬頭看了看胤禛,又低頭看我,有些不確定地啞著聲音問:「熙臻,是你嗎?」我垂下頭哭出了聲音,十三別過頭去,像是在強忍住淚水,胤禛上前拍了拍我,剛欲開口,只聽見身後一陣器皿跌碎之聲,我轉頭一望,頓時更加呆住。
半晌才立起身,不敢相信地喊了一聲:「十三福晉?」
兆佳宛寧穿著一套尋常的衣服,頭上簡單地梳了髮髻,只插了一根簪子,捂住嘴巴看著我。我轉頭看向胤禛,問道:「你說給十三爺送去的丫頭,就是十三福晉?」胤禛蒼白著臉點了點頭,宛寧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說:「好姐姐,是我求四哥的!」
我搖著頭問道:「那府上呢?府上那麼多人呢?」宛寧勉強笑了笑說:「由雲側福晉撐著,她比我進門早兩年,對府上之事一概比我熟悉,有她在,一切都不需要擔心。」
我死咬住下唇,直直地盯著宛寧,凄然地說道:「你是……你是馬爾漢大人的掌上千金,是堂堂的貝勒福晉……」宛寧搖搖頭,說道:「沒有爺,我什麼都不是。」
十三立起身來,雙眼含淚地看著宛寧,我轉頭看了看他,心裡滿滿地感嘆,十三啊十三,你得此賢妻,當真是上天賜與的福氣。宛寧看著我道:「姐姐,你怎麼樣了?聽說你被皇阿瑪逐出宮,命你去……」
「我們進屋去說吧!」胤禛上前一步說道,宛寧忙點頭,說道:「瞧我,一激動就疏忽了,這地方,雖是清寒了點,還是請四哥和姐姐進去坐吧!」說罷,她拉了拉我,我俯身提起了食盒,十三走在前面,胤禛走在他身側,我和宛寧尾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