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二]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二]

胤禛先一步跨進了屋子,宛寧轉身到裡屋泡茶,十三拍了拍呆立在門口的我,笑道:「怎麼了?不願意進去?」我忙別過頭,壓住內心的酸澀,勉強笑了一下,輕聲對他說道:「你請我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說罷,也沒看他,徑直走進了這間清貧的屋子。

只有一個外間和一個裡間,沒什麼擺設,盡有的幾件傢具,看上去都是敗落之景,但是卻被收拾的很整齊很乾凈。我把食盒和頭上戴的帽子放在桌上,宛寧端著茶走出來道:「也不是什麼好茶,四哥和姐姐就將就一下吧!」

胤禛打開桌上的食盒,說道:「帶了些菜來,你們還沒吃過吧?」我笑看了看他,想的真是周到。十三揮手道:「宛寧,把上回四哥送來的那幾壇酒拿出來。」宛寧應了一聲,轉身去取酒,我看著十三道:「上回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了?」

十三微笑地盯著我不語,眼淚又在眼眶內轉了轉,還是一樣的微笑,可卻再無記憶之中的清亮!

我們笑談著過去的往事,南巡,泰山,江南,塞外,五台山……宛寧在一旁笑著看著我與十三侃侃而談,胤禛時而笑插兩句,時而微笑不語。許是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情,我們都喝了不少,漸漸沉默開來。

十三突然起身將碗向地上一砸,我們都是一驚,抬頭望著他,只見他轉身仰頭朝天大聲念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胤禛叫了一聲:「十三弟!」十三緩緩垂下頭,悲戚地說道:「四哥!若如今我不在這鬼地方拘著,定要去將那大將軍王給你爭來!只可惜……這個拚命十三郎,空有其號,人已經死了!」

宛寧別過頭,用帕子拭著眼淚,我的心猛然一抽,是啊,論帶兵打仗,十三絕對比十四更有經驗!十三是出了名的俠王,很早就開始帶兵,如今丰台大營內,幾乎全都是他的舊部。若是如今十三還在朝內,這大將軍非他莫屬啊!而現在,十四在西北策馬奔騰揮兵爭戰,他卻被囚在這破敗的小院內,望著頭頂的四方天!

胤禛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地說不出話來,面部表情在微微顫抖,我立起身,酒氣和悲傷混在一起湧上心頭,我看著十三,大聲說道:「十三爺!你不能這麼想!四爺他需要你,大清的江山也需要你!」

胤禛帶著幾分震驚看了看我,十三未回頭,眼盯著外面說道:「如今我這個樣子,還能做什麼?」我忍住淚水,哽咽道:「你忘了,你忘了我與你說過的話么?」

十三猛地回身,直看著我道:「我記得!一個字都沒忘!我在這裡待了快七年了!七年!苦我心志,勞我筋骨,餓我體膚,空乏我身!大任呢?增益之所不能呢?」

我也大聲說道:「古往今來,但凡成大事者,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昔日勾踐卧薪嘗膽,韓信受胯下之辱,孫臏堪忍臏刑……哪一個,不都是吃盡了苦頭?可哪一個,不都最終成就了一翻大業?十三爺!你要相信自己!要相信四爺!」

十三靜靜地盯著我,沒有說話,胤禛眼中淚光閃動,走上前去抓住十三的手,說道:「十三弟!我一定要讓你出去!」

宛寧猛地站起道:「菜涼了,我去熱一熱!」說罷飛快地端著桌上都沒怎麼動過的幾盤菜,我也急忙道:「我幫你!」說罷也端起菜隨她下去。到了那狹小的廚房,宛寧放下菜,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急忙也擱下菜攬著她道:「別哭了,再哭會傷身子的!」

宛寧急忙收了聲,有些緊張地捂了捂自己的小腹,我反應過來之後驚喜地拉著她坐下,問道:「幾個月了?」她擦了擦眼淚,有些嬌羞地說:「才兩個月不到。」我笑問:「十三爺知道嗎?」宛寧搖頭道:「還沒告訴他,準備過些日子再說。這些年……多虧了四哥,五十三年時生下韻兒,五十五年生下弘日兄,四哥都接進了他的府里代為照顧,若沒有四哥……」宛寧的聲音又有些哽咽,沒有說下去。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門口探頭望了望,胤禛和十三正在燭下寫著一些什麼,如今十四掌握了大把的兵權,胤禛不能不防,他必須靠著十三去招攬過去的舊部。宛寧站起來看著我道:「姐姐這些年過的如何?」

我回頭笑看著她道:「奉皇命參佛念經,過的心如止水。」宛寧笑道:「這麼多年下來,姐姐還和當年似的,不像我,已經老了。」我笑道:「你哪裡有老,不知道女人懷孕的時候是最漂亮的嗎?」

宛寧低下頭笑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道:「姐姐什麼時候給四哥也生個孩子呢?」我臉瞬時燒了起來,腦海中又掠過今日胤禛的舉動,局促地站了一會兒,嗔她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說罷上前裝做要呵她癢,宛寧大笑著避開,恍惚中又好像是當年我們在鍾翠宮的景象重現。我愣愣地站著,宛寧見我神情恍惚,走上前來握了握我的手,我安慰地沖她笑了笑,轉身隨她一起熱起菜來。

離開養蜂夾道時天已黑透,馬車在夜幕籠罩下奔行,胤禛坐在我身側,黑暗之中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將另一隻手也放在他的手上,安撫著他。身旁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我心裡一陣難受,將頭抵在他的肩上,眼淚卻默默地流。他除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受苦,其他的什麼都做不了,這種痛,讓他如何承受?

胤禛牽著我的手下了馬車,雪蓮和蘇培盛已恭候多時,見到我們回來,忙上來請安。我叫雪蓮趕緊端杯濃茶來,雪蓮應了一聲,便立刻下去準備。

胤禛今日在十三那兒喝了不少酒,已帶著幾分醉意,扶他坐下后,雪蓮端上茶,胤禛喝了一口,瞥了下一旁站著的幾次欲言又止的蘇培盛,他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幾翻想說話都沒敢說出口。我咬咬牙,開口道:「天兒不早了……」

胤禛看了我一眼,擱下茶杯用手撐住頭,淡淡地說道:「今兒我在這兒歇了。」說罷揮揮手,蘇培盛和雪蓮都是一愣,又急忙應了一聲,匆匆退出去準備。

雪蓮沒有看我,但是面露幾分喜色。我尷尬地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胤禛看了看我,輕笑了一聲道:「過來。」我低著頭,向前移了一小步,他伸手拉過我攬在他懷裡,直面而來呼出的酒氣讓我的臉越來越燙,心跳的越來越快,他笑著問:「怎麼了?害怕?」我乾咽了一口唾液,僵硬地點點頭。

他笑了笑,緊摟了我一下道:「放心吧,我只是很乏,不想走了。」我靜靜地在他懷裡靠了會兒,推了推他低聲道:「雪蓮他們要進來了!」他這才笑了笑,鬆開了手。雪蓮和蘇培盛抬著盆子走了進來,我彎腰幫胤禛撩起了衣服下擺,那太監伺候他拖了靴子襪子燙腳,我頭也不敢抬,眼也不敢看,只是別著頭站著。

雪蓮再端了盆子進來,擺在桌上,我接過毛巾,浸濕了后微擰了下遞給胤禛,他擦了擦臉之後再遞還於我。誰都沒有說話,安靜的接近於詭異,我大氣也不敢出,只是隨著他們默默地服侍胤禛梳洗完畢。

雪蓮輕聲問我道:「主子,伺候您梳洗嗎?」我忙搖頭道:「不用了,我一會兒去外間自己來吧!」胤禛笑道:「你快去洗漱吧。」雪蓮忙福身道:「奴婢給主子提熱水去。」我紅著臉說道:「我自己去,我自己去!」說罷,急忙隨她出了屋。

洗漱完畢,猶豫著要不要進裡屋,蘇培盛出門向我一恭身道:「姑姑,爺讓您進去呢!」我咬了咬下唇,點點頭走了進去。

胤禛斜靠在炕坐上,披著外衣,正在看一本佛經。蘇培盛在我身後關上了房門,我側頭看了看,心跳的很厲害。胤禛起身走過來,拉住我走到床邊坐下,靜靜地擁著我坐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十三弟比起一年前,又顯憔悴了許多!我真擔心……」

我握了握他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十三會在雍正八年心力憔悴地死去,享年僅有四十六歲,但卻得到了忠敬誠直勤慎廉明怡親王的稱號,深受後人敬仰。我嘆口氣道:「你放心吧,好人有好報,十三爺義薄雲天,老天爺定會厚待他的。」

胤禛輕輕吸了一口氣,靠著我重複道:「好人有好報……」我心內一驚,這麼多年下來,宮內鬥爭紛涌,這幾個阿哥們之間斗的是你死我活,互相陷害,害死了多少條人命,更何況,是我眼前的胤禛,未來的雍正!誰又能稱的上是「好人」呢?

我伸手摟住他,沒有說話,心裡明白他目前處境的為難,十三被囚,他身邊連個能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原先康熙還頗為倚重他,可如今十四手握重兵權,西北戰事一但大捷,十四就成了大清的功臣,康熙的心中難免不會有考慮。在朝中,與八阿哥他們又針鋒相對,走的是步步艱辛。

我將頭倚在他的懷裡,想著日後眾人的結局,感情上又實在難以接受,如果登基的不是他,而是八阿哥或是十四阿哥,他們又會怎樣對他呢?想到這兒,一時心裡很亂,索性不願再去想,只想著安慰安慰他,於是悶著聲音說了一句:「你要相信自己!萬歲爺心中,一直都是很看中你的!」

他沒有說話,我靜靜地等了半晌,他還是沒有出聲,我小心地抬頭望去,他閉著雙眼,已經睡著。我不禁微微笑了笑,輕手輕腳地扶著他躺下,給他蓋上了被子,吹熄了蠟燭之後,靠在躺椅上拿過一條毯子蓋了,笑盯著躺在床上睡的正沉的他,也漸漸閉上了眼睛。

一覺無夢,醒來以是翌日早晨,我睜開眼,伸了伸手,從床上一翻而起,回想一下,不禁呆愣住。我昨日明明是在躺椅上睡的,怎麼會躺在床上?胤禛呢?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紋絲未亂,安了安神,我下床出去推開門,雪蓮向我請安道:「主子,您起了!」

我點頭道:「四爺呢?」「回主子,爺已經走了,吩咐奴婢別吵醒您。」我點點頭,獃獃地望了望院門口,雪蓮又開口問道:「主子,您要沐浴嗎?」

我轉頭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大清早的沐什麼浴?忽地又反應過來,頓時滿臉潮紅,我低著頭默了一會兒,看著她道:「雪蓮,我……不是……恩,你……」雪蓮微微一笑道:「主子放心,奴婢是知道分寸的,主子不用沐浴,奴婢這就給您準備早膳去!」說罷向我福了一福,轉身離去。

我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搖搖頭。

※※※※※※※※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微風拂人,空氣凈好,我院落之中的花開的極其爭艷,紫藤架也早已攀滿,唯有那曇花,無論我如何伺弄,八年多來,始終未曾開放過一次。我隱隱有些灰心,可又不忍放棄,為什麼長的這麼好,它就是不肯開花呢?

心緒越來越不寧,康熙在今年冬天就會與世長辭了,每每回想起在宮中伺候在他身邊的那些年,想著他的日常言行,一點一滴,難免心中難過,常常一個人在窗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最後也難以自持地哭出淚來。內心煩悶,我站起身來推開門在院中繞著步子。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一陣陌生卻又隱隱透著幾分熟悉的吟詩之聲從我身後傳來,我頓時愣住,霎時只覺得血直往腦袋上涌。我有些顫抖地轉過身,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身著一件淡色長袍,湖藍色綉紋的坎肩,腰間懸挂翠色玉墜,搖著一把摺扇,正站在院外,泛著健康的黝黑的皮膚,眉眼是歷經風霜的桀驁,帶著幾分笑,幾分打探,幾分不解玩味似地揚著嘴角。

雪蓮聽見聲音,走出門來,看見他之後,只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福身說道:「奴婢給十四王爺請安,王爺吉祥!」十四微抬了手,走進來笑道:「起來吧,看來你這兒也不是完全不知世事!」

說罷只是盯住我,我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即陌生又熟悉的十四,微微覺得有些眩暈。十四打量周圍一陣笑道:「這麼些年來你在這兒過的不錯!」我低下頭沒有說話,雪蓮在一旁說道:「請十四爺裡邊用茶吧!」十四笑看了看我,抬腳向屋內走去。

「捨得。」十四立於門口,看了我懸挂在床前的字,回頭問道:「你舍了什麼?得了什麼?」我答不上話,只是愣愣地站著,雪蓮端了茶來,十四走進屋坐下,雪蓮放下茶,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紫禁城一別,已經過去了八年多,他答應來看我也已經過去了八年多,現在才來,會不會已經遲了?十四開口道:「不錯,四哥待你挺好,那個丫頭我多年前好像在四哥府上見過一次,是專門伺候他的,竟也送來給你了。」

我依然沒有說話,十四問道:「怎麼著,這麼多年沒見,看到我就一句話也沒有?」我咬了咬下唇,一字一句的說道:「原來你也曉得我們多年未見了!」

十四啪地一把合上了扇子,走上前來扶住我的肩膀說道:「熙臻,你可知我們找了你多少年?」我心裡一驚,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找我?」

十四仰頭哈哈一笑,大聲說道:「我猜的不錯!原本還擔心是你自個兒的意思,一直沒敢鬧到皇阿瑪那兒去,只是暗中吩咐人查找!直到三年前,我當時人已經在西北了,才有我派出的人來報,說是看到個面目像你的小太監跟著四哥去了老十三那兒!我忙吩咐下去萬不可聲張,連八哥我都沒敢告訴,只是命人暗中打探,才知道,原來,四哥竟在岫雲寺的後山安了個小別院兒!」

我瞪大了雙眼看著他,一時間竟無法呼吸,十四搖搖頭,看著我苦笑道:「熙臻,你還不明白嗎?四哥瞞著所有人把你藏起來了!當年皇阿瑪是命你出宮參佛念經,但不是岫雲寺,而是城外的一處尼姑庵!四哥也不知是怎麼買通了那裡面的尼姑,並派人將那兒團團守住,我在你出宮后,和十哥去了幾次也見不到你。我當時心裡就疑惑,後來命人偷偷買通了裡面的一個小尼姑,她在庵里查了整整一個月才知道,你根本不在裡面!可見四哥做的有多隱蔽了!我當時極度震驚,九哥說要告訴皇阿瑪,我摸不準這是不是你自個兒的意思,八哥也攔著未讓,怕對你會有不利!這麼一直查了好幾年,才終於找到了你!我是十二月初回的京,宮內宮外大宴小宴,實在忙的不可開交,還要陪著皇阿瑪,一直到了現在才終於得出空,就立刻過來見你了!」

我一個趔趄向後跌了兩步,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在嗡嗡作響:胤禛,把我藏了起來?他竟然瞞過了所有人,把我藏了起來?我竟然對此事一無所知!十四一把扶住我,攙著我到椅子上坐下來,看著我柔聲說道:「熙臻,如今你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他忽地垂下眼睛,似有一些躊躇,即而又小心地問道:「你……你與四哥,已經……?」我忙搖頭道:「沒有!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像是鬆了口氣,點著頭,嘴角逸出一絲笑:「是我多心了,想也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如此說來,倒是不枉……」我抬頭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他垂笑未語,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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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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