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第562章 無處安身
天子閉眼,背對著他,深深一嘆,沒有了剛才那麼怒,卻也沒有退讓。
「朕相信你可以做得到,就憑你當日選擇鐵甲軍棄掉自己出生入死的結義兄弟而言,朕相信你可以做到,正如明英明知是她的父兄虧待了這個女子,有著愧意,卻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姐妹情誼,對自己的父兄刀劍相向一般;朕相信你們真到那一天,也一定會選擇朕這個君王,大唐的江山基業;可朕冒不得險,唯獨這個朕不能冒險,也不願冒險。」
隨後他向殿內緩步走去,邊走邊對後面留下的人說著,顯然已經沒有再聽他說下去……準確的說沒有要同意他們的意思,背影果決。
「回去吧!看在這些年,明英確實給你照顧的不錯的份上,你也確實堪為一代將帥,你過去做的事,和今天在這裡不該你一個將帥所做的事,說的話,朕都可以當做沒看到,沒聽見;明天的事過後,你會是朕最委以重任的軍權大將,也會是朕最喜歡的女兒的駙馬,就算為了明英,不要再做不合你身份的事了。」
「陛下……」
眼見人已經走遠,雍正軒心急如攪,最後另一隻腿也放下來,雙膝完全跪地,對著已然決定不會回頭的君王求道。
「雍正軒願以性命擔保,更能以此生摯愛明英公主的性命做保,請陛下三思,恩赦重陽辛;陛下……臣願在此跪請陛下同意那一刻。」
似乎意識到那個人再不能被人所說動,雍正軒無可奈何,也只得採用哀兵政策。
這天王宮裡很不平靜,這份不平靜還不同於昨日真假千金以及誥命夫人遭人行刺的風波,反倒是他們這些宮廷的侍衛以及宮人也無法避免的,皇宮內在一定時間內是不容許外臣駐留的,紫宸殿前一個明英公主屈尊降貴的守著,宣政殿前一個兵馬大將軍在外跪著,兩個都是身份不同一般的人,天子遣不走他們,回頭便讓他們想將其勸退。
兩位的目的未成,可想如何個堅定,一行行宮女下去懇求明英公主,一團團的內侍與侍衛也請雍正軒這個外臣離開,可當天色暗下來,即將進入宮廷宵禁那一刻,他們還是無功而返。
一個最喜歡的女兒,一個近些年來,他最為欣賞的臣子,都為了一個他最想除掉的女子如此執拗,這是天子如何都不願意看到,卻也不得不面對的,他要面對的,甚至還有以後他們更多的怨恨,可在通過這兩個人對那個人進行一番新的了解后,縱然深覺可惜,他卻還沒想改變主意,最後沒辦法,皇帝也只能任由他們那樣跪著。
最後天子見夜都要深了,外面還沒有傳來公主或者大將軍有要離去的意思,心頭氣悶,便一把甩了摺子,從宣政殿的偏門走了出去,在偌大的大明宮裡遊盪,便望向皇城另一個區域,太子東宮的方向,天子此時此刻倒是想清楚,摯愛生死關頭,自己這個看中的兒子在做什麼?
不疑有他,天子當即讓人擺駕東宮,而剛到大明宮前,就碰上駐守東宮的御林軍頭領前來稟報。
「稟陛下,太子殿下已前往祖廟,我們都攔不住他。」
「哦?」
天子望望東宮的方向,輕嘆一聲。
「看來太子這兩個月的緊閉是沒白關,就是不知,明白之後,他有沒有這個決心了。」
這樣說著,天子卻沒有再要往東宮或者往祖廟而去,擺了擺手,鑾駕回宮,天子換了行頭,只領了幾個貼身的侍衛離宮而去,出宮不做他去,只向刑部牢獄而行,而此刻特殊罪犯牢房裡的辛兒,已沒有昨日入牢房裡的消沉與死寂,同樣,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心情,或者精神,畢竟她如今身陷牢獄前景已明,也真沒有什麼能讓她提起精神的事。
怒過了,恨過了,辛兒好像不知自己如今還能做些什麼,心底不是無怨的,最大的怨,莫過於父親的抉擇,可對那個老人再怎麼怨,無法恨到手刃為快的程度,只是那种放在角落裡,不聞不問,不想不理,如此便可不痛不念一般。
當天子通過隨從打理好的牢門那裡進入這間牢房時,就見她坐在床鋪上無精打采沉沉悶悶的樣子,而這個女子在他進來的那刻就知道他來了,卻也只是在他踏入她視線範圍之內時抬眼瞄了一下,並沒有任何意外,更沒有任何誠惶誠恐起來要問安的意思,底下眼帘,再次陷入自己的空洞世界之中,無悲無喜,無畏無懼,好像壓根就沒看見他這個人。
「你……大膽……」
內侍的怒焰在整個人都被黑披風給罩著的人抬手下,給生生滅下,將頭上的黑風帽取下,他讓人打開關著她的這間牢房,又讓跟隨自己進來的這個內侍出去,內侍立即急了。
「陛下,這人可是……」
「多什麼話?讓你出去就出去!」
內侍看自己主子那臉色,不敢再多做質疑,當即小心退下,而天子便大大方方的從開啟的牢門進入勞內,彷彿一點也不怕,這個給他逼的窮途末路的人會在此時反撲。
她不說話不見禮,他也毫不在乎,也不急開口來的目的,率先注意到間牢里,特別不應該出現在牢房裡,唯一一張小桌子上。
一張不大的桌子上,擺滿了剛用下不多的殘羹飯菜,飯菜不說豐盛,卻也新鮮可口,鮮菇肉湯,玉米小粥,水晶包加上一個青筍小炒,很有家常菜的氣味,在牢房裡絕對沒有的待遇,而且這些菜和粥上面明顯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用過不久的。
「你的待遇不錯,看來你這個師兄和你的感情還是挺好的,你到如今境地,縱然沒有為你開脫,起碼對你的照顧上也是比其他犯人更人性化很多,說出去怕是誰也無法相信,這是鐵面無私的鐘月生會做的事。」
辛兒抬眼瞄了他一眼,隨即冒著幾分無趣的移開視線,在牆上依然動也不動,冷冷淡淡道。
「鍾月生雖無權駁回上意,可他心底自有一桿秤在,是不是罪人,該不該承受罪犯的待遇,他很清楚;這也是他入朝為官以來,與那些為名為權為財之人最大的不同之處,他只求忠君為國,為官為民,再有就是自己奉公職守的心安罷了。」
「不是正因為他是這麼純碎的人,您和您的宰相大人,才會放心將我交給他,才能堵天下之人的悠悠眾口嗎?」
她洋裝訝異的反過來問他,帶著濃濃的譏諷。
「你倒是看的挺透。」
天子悠悠度步在她榻前不遠處,問她。
「所以你現在都還怨著你父親嗎?」
辛兒冷笑。
「我莫不是還要為,從來未盡過父親職責的他最後這次大義滅親來歌功頌德?」
「你當他沒有為你盡過為人父的責任?」
天子臉上也冷了幾分,這卻絲毫無法讓辛兒放棄自己的立場。
「在你而言或許他是有過,甚至是以他一個名臣明相的身份,盡著為人父對自己的女兒,正常人無法理解的關懷;可有一點我很清楚,在事關他的君他的百姓事,他的選擇從來不是我。」
在這個人的眼中他再好也好,為她這個做女兒的做的再多也罷,可他的心意從來沒有傳達給她,給她的不過是一次次對於父親的失望和壓迫,或許這人會覺得是她貪心,要的太多,對他的臣子太嚴苛了;可無法傳達的愛根本不算愛,無法令彼此接受的關懷,全是多餘的枷鎖,她無法以她自身的角度原諒他們所作的那些事,包括那個在這個人眼中,為她做了不少的父親。
「明相有你這麼不貼心的女兒,也是他的不幸,當年分明你母親也沒你這暴怵心性的,你爹也是那脾氣,竟然生出你這樣的女兒?算是後天影響嗎?或許當初讓重陽軾將你帶走,確實是錯了?」
辛兒再次控制不住冷笑。
「又關我師父什麼事了?還是一國之君當真這麼閑,在囚徒臨死之前,都有這個閑心,親自來慰問一番,說服囚徒心甘情願的去赴死,然後還得對你這個不想讓他們活著之人感恩戴德?」
辛兒皺眉上下瞄了這人一笑,好笑道。
「我是不是怨恨著我爹而死,是不是感激著你去死,對你來說有區別嗎?反正明天過後,我的人頭若真落地,你的後顧之憂應該會少一些吧?畢竟我這個對你來說最大的不安因素,總算不會讓你如鯁在喉,夢中不安了?」
天子嘆息,在她對面不遠處小凳子上坐下,擺齊了袍擺,頗為坦然道。
「若真如你所言,你的人頭真落地,那朕倒真可以鬆一口氣安枕無憂了,可顯然朕還是小看你禍害的能力了。」
他彈了彈自己手上的袖子,沉悶道。
「長安外的那些暫先不說,單單長安城內的,穆麟驍這個下一任的大將軍在城中走動,企圖以江湖勢力將你先救出去再說;雍正軒這個快卸任升職的大將軍,在朕的宣政殿前跪著;朕的明英公主,在朕的紫宸殿前跪著;都是為你求情,甚至願以性命來擔保你的小命,朕的太子已經給朕關在東宮兩個多月了,現在突發奇想去太廟跪著,也不知是在反省,還是在謀划著做更為大逆不道的事,現在估計都還在跪著。」
「朕的皇宮,如今因為一個你,卻沒一處朕可以安身的地兒,你說朕來找你,委屈你了嗎?」
那些人會如此執著,確實挺讓她意外,同樣這也讓她看透另一個事實,他們之前的幾分應變的準備,怕是全全白費了,若非走投無路,這些人怕也不會用這些最笨,最容易招惹是非的方法,這個天子,當真在他們入關后,就將他們控制的嚴嚴實實了。
「心中不安才無處安身,看來陛下也未見得如外人所傳,有多聖明偉大,起碼心胸,是沒那麼寬的。」
天子厲目,質問。
「你當真不怕死?」
辛兒好笑。
「人之將死,還怕死作甚?而且你與我最大的區別並非是你是皇帝我的臣女,而是你要的不止是權位,還有盛名和清譽,而我,除了我在乎之人的性命,我什麼都不會在乎,而我在乎的這些人,你為了你的盛名,也為了向我證明你非商紂殘暴,非其他帝王那般心胸狹隘,你不會動他們,非但不會動,還會好好的讓他們安度餘生,既如此,我已到如今地步,還要怕你作甚?」
她如此咄咄逼人,天子反倒不怒了,收斂了神色,挑眉帶著幾分趣味的問她。
「你將人看的恨很透,也將朕看的很透,難道你的父親沒教過你,最不能揣測的,便是上意嗎?」
辛兒卻越見無趣乏力。
「那是他要做的,我不是你的臣子,而且不可揣測並非無需揣測,否則您老的朝堂上估計也沒幾個可以活到現在的臣子了,區別在於他們沒說出來,而我不介意說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