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拌兒之二序
《雜拌兒》初編上我寫過一篇跋,這回二編將要印成,我來改寫序文了。這是我的一種進步,覺得寫序與跋都是一樣,序固不易而跋亦復難,假如想要寫得像個樣子。我又有一種了悟,以為文章切題為妙,而能不切題則更妙。不過此事大不好辦。傅青主先生說過,「不會要會固難,會了要不會尤難也,吾幾時得一概不會耶?」我乃是還沒有會卻就想不會了,這事怎麼能行,此我做序之所以想來想去而總寫不出也。
文章做不出,只好找閑書來看。看《絕俗樓我輩語》,《燕子龕隨筆》,看《浮生六記》,《西青散記》,看《休庵影語》,覺得都不見佳。其故何也?《復堂日記》卷三曰,「《西青散記》致語幽清,有唐人說部風,所采諸詩,玄想微言,瀟然可誦,以示眉叔,歡躍嘆賞,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五六紙擲去之矣。」我自己知道不是文學家,讀古今人的作品多不免有隔膜,對於詩詞歌賦或者較好一點,到了散文便不大行了,往往要追求其物外之言,言中之物,難免落入施均父一路。殆亦是性之所偏歟。
所謂言與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詞與思想罷了,此外似乎還該添上一種氣味。氣味這個字彷彿有點曖昧而且神秘,其實不然。氣味是很實在的東西,譬如一個人身上有羊膻氣,大蒜氣,或者說是有點油滑氣,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別出來的。這樣看去,三代以後的文人里我所喜歡的有陶淵明顏之推兩位先生,卻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邊所說五人中,沈三白史悟岡究竟還算佼佼者,《六記》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記》中紀游紀風物如卷二記蟋蟀及姑惡鳥等諸文皆佳,大抵敘事物抒情緒都頗出色,其涉及人生觀處則悉失敗也。孔子曰,盍各言爾志。我們生在這年頭兒,能夠於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人聽他言志,這實在已是一個快樂,原不該再去挑剔好醜。但是話雖如此,我們固然也要聽野老的話桑麻,市儈的說行市,然而友朋間氣味相投的閑話,上自生死興衰,下至蟲魚神鬼,無不可談,無不可聽,則其樂益大,而以此例彼,人境又復不能無所偏向耳。
胡亂的講到這裡,對於《雜拌兒之二》我所想說的幾句話可以接得上去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舊是「雜」的,有些是考據的,其文詞氣味的雅緻與前編無異,有些是抒情說理的,如《中年》等,這裡邊兼有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萬不能及的。此外有幾篇講兩性或親子問題的文章,這個傾向尤為顯著。這是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凈的感情與清澈的智理,調合成功的一種人生觀,以此為志,言志固佳,以此為道,載道亦復何礙。「此刻現在」,中古聖徒遍於目前,欲找尋此種思想蓋已甚難,其殆猶求陶淵明顏之推之徒於現代歟。平伯的文集我曾題記過幾回,關於此點未嘗說及,今特為拈出之。
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