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活著比死難
宗養才在船上幻想了好多次見到周若彤的情形,他始終沒有想到,娘娘竟然會親自來到碼頭邊上迎接他。
一時間,除了感動外,更多的是愕然,是有些不知所措。
周若彤親自到碼頭來迎接,也確實是出乎了宇文靖的預料,在他看來,娘娘器重宗養才,但要屈尊相迎,宗養才似乎還沒有這個分量。
等到宇文靖看到了船上的數萬士子的時候,他明白了過來。周若彤這麼做,是在表明態度,就像是朱明不殺宗養才一樣,也是在世人面前做個姿態。
「娘娘!」
宗養才下了船,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聲「娘娘」更是喊得聲情並茂,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宗養才在船上想過很多種方式,想過自己應該怎麼說,說那些話,當他見到周若彤后,就臨時改變了主意,一聲飽含深情的娘娘再外加兩行熱淚,這就夠了。
其實,宗養才是擔心的。雖說自己堅持留在金陵,怒斥朱明造反,為天下做表率,若是死了,便落得個清流名聲,獲得朝廷追贈的謚號,福澤子孫。
宗養才怕死,自然不會死,事實是他也賭對了,朱明為了做出姿態,也確實沒有殺他。
這便是問題,他畢竟被敵人囚禁過,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等到回到朝廷,那些落井下石之輩不可能不藉此機會對他攻擊。
要解決這些麻煩的關鍵,就是周若彤的態度了。
周若彤拍了拍宗養才的肩膀,要不是顧忌大梁的禮數,她恐怕會給他一個深情的擁抱。
「回來就好。」
周若彤的微笑像是三月陽光,暖暖的,很舒服。
宗養才很感動,實際上內心很開心。
對於宗養才這條好狗,周若彤也是很滿意的,既然這條狗做的好,身為主人的也要做出姿態來。
緊跟著,周若彤的下一個舉動就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周若彤伸出了右手,摸了摸宗養才的頭。
胡世海瞪大了眼,那舉動,像是司禮監的馮保保在撫摸懷裡的貓。
林光旭張大了嘴,那舉動,像是小時候娘親摸兒子的頭。
宗養才哇啦一聲哭了,「娘娘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眾人起了雞皮疙瘩。宗養才卻不以為然。
再生父母,便是衣食父母。
親爹娘給了生命,衣食父母才能給生活。
「回來就好。」
周若彤又拍了拍宗養才的肩膀,說道:「回來就好,地上涼,別老跪著了。」
「謝娘娘!」
宗養才一手摸著眼淚,一手捂著嘴,站起來后還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胡世海斜眼望著,心想他不去京城梨園做戲子倒是可惜了,若去,必定是頭號名角兒。
周若彤看到了宗養才身後陳柏蒼,就繞過了宗養才,走向了陳柏蒼。
陳柏蒼見周若彤朝自己走來,神情顯得局促,他搓了搓雙手,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周若彤笑眯眯的望著這個昔日想要刺殺自己的人,陳柏蒼更加局促了。
終於,雙手不再來回的揉,搓,他盡量使自己的臉色顯得嚴肅,而非尷尬。好在御史台的人一向嚴肅,職業養成,這對陳柏蒼而言不難。
陳柏蒼躬身施了一禮,正色道:「臣!懇請娘娘賜臣一死!」
周若彤臉上頓時沒了笑意。
李明啟和楊長典跟了上來,楊長典滿臉苦澀的說道:「娘娘,陳大人一路上自殺三次了!」
李楊二人的話,有三層意思。第一層,他死三次都沒死成,我倆是照著娘娘的吩咐的,所以邀功。第二層,他都尋死三次了,娘娘索性答應了他便是。第三層,這回他主動尋求賜死,所以若是之後再自盡,出了亂子,我倆不背。
周若彤自然聽得出來這三層意思,但是懶得計較。她望向陳柏蒼,陳柏蒼抬起了頭,眼睛一眨一眨的。
「真想死?」
「想死!」
「不怕死?」
「不怕!」
周若彤雙手一攤,說道:「搞不懂你們這些士大夫,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
陳柏蒼一愣。
望著周若彤遠去的背影,陳柏蒼轉身望著運河那滾滾而去的流水,低下頭,喃喃的說道:「活著,可比死艱難啊!」
宗養才落在人群後面,來到了陳柏蒼的身邊,他指著水面,問道:「還想不想死了?」
陳柏蒼不說話。
宗養才拍著胸脯,說道:「想死,我可以推你一把。」
陳柏蒼還是不說話。
宗養才過了一會,說:「同樣,想活著,我可以拉你一把。」
這回,陳柏蒼依舊沒有說話。直接轉身離去。
宗養才見狀,快步趕上了陳柏蒼,和他並肩而行,高興的拍著胸脯說道:「這下子,我們是朋友了吧。」
陳柏蒼始終沒有說話。
......
秦淮河畔的碼頭上,堆滿了麻袋。
秦淮河的水裡,飄滿了浮屍。
薛青挎著長劍立在岸邊,冷冷的望著。斗笠隨水而流,五十名刀衛,足以讓宮裡的那位震怒了。
他先是在紫龍山督查,再是往明皇宮平亂,最後在應天府衙門發現羈押的士子全被救走,之後一路追查到了這裡。
看著水面上的浮屍,他不發一言。
天上的陽光很好,衛士們卻覺得空氣很涼。
穿過碼頭,朝南走,過應天府衙門,中街有條石牆圍起來的小道。小道筆直穿行,巷口有個賣扁食的攤子還未收攤。
小鍋小灶,扁食現包。薄薄的麵皮,像紙一樣,至於掌心,光滑的小木片在肉泥一刮,一拉,掌心一蜷,一捏,一隻扁食丟在了篩子上。
小木蓋掀開,一陣白氣氤氳而起。女人那烏黑的頭髮盤起,插了一把黑鳳簪子。
扁食攤子旁邊,架著一口大黑鍋,面容稍顯木訥的男人捏著一雙大長筷子,油條在沸油中翻滾。
旺財選在一處靠牆有陰影的位置上坐下,喊了一聲「兩根油條一碗扁食」,便怔怔的不再說話。
女人抓起篩子,掀開鍋蓋,一股腦的全部倒了下去。漢子捏著筷子,取了兩根剛炸好的油條,用碟子裝了,交給了女人。
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話。
一個老頭倚著牆坐著,嘴角微微的蠕動,身上披了件破襖。雖說到了深秋,但是當下穿襖,還是有些早了,旺財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家攤子,三年前就擺在了這裡了。
女人,男人,老頭,三個人像是一家人,話不多,很安靜,東西好吃,但顧客不多,旺財很喜歡。
三年來,他每日都是要到這裡吃上一碗扁食,要上兩根油條的。
每次,老人都倚著牆坐著,春夏就穿件破衫子,秋夏就穿件破皮襖。按照這個攤子的客流量來說,恐怕是囊中羞澀,也置辦不了什麼衣物。
扁食以青花瓷碗裝好,咚得一聲放在了桌子上。碗口有個缺口,旺財並不在意。湯上飄著厚厚的一層蔥花,三年來,老闆娘雖然不怎麼說話,但對他的習性倒是記得清楚。
老人揣著手,靠在牆上的身子像是只蚯蚓似的來回蠕動,片刻后,臉上露出了歡愉的神色,像是在撓痒痒。
沒有人,漢子就蹲在油鍋旁,雙目無神的望著道路,以往,這裡總是人來人往,少不得要買兩根油條用紙包了帶走。現在,生意難做。
插著黑鳳簪子的女人快速的捏好了一碗扁食,下好后給老頭端了去,老頭臉上露出了笑容,然後端著碗坐到了旺財那一桌。
老頭的碗里沒有蔥花,他就加了很多辣子。喉口一縮一縮的,額頭,臉頰,脖子,很慢浸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老頭吃罷扁食,碗放在桌上,等著女人來收。旺財也放下了碗,罕見的和老頭說了兩句話。
「北方人?」
「嗯!」
「我也是北方的。」
「那好!」
一問一答,話不多,都很簡潔。
他們都是惜字如金的人。
旺財猶豫了一下,從懷裡摸出了幾顆碎銀子放在了桌上。女人投來了目光,蹲在地上看螞蟻的男人也抬起了頭。
老頭有些不解,一碗扁食,兩根油條,撐死不過幾個銅板。
「給多了。」
「換兩件衣裳!」旺財撓了撓頭,略微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後,我可能沒法常來!」
老頭沉吟了一下,然後說:「保重!」
「嗯。」
旺財走後,女人來收碗筷,兩隻碗疊在一起,筷子放在碗口。女人不用擦桌子,旺財每次來吃扁食,都很乾凈。
她也有些喜歡旺財。
「是個好人。」
女人望著旺財離去的背影,神情有些惆悵。
漢子來到了桌前,「是暗衛。」
老頭搖了搖頭,「暗衛無情!」他收起了桌上的碎銀子,「他有情。」
女人望著漢子,「你不也是?」
漢子嘴角一瞥,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老頭嘆了一口氣,「江南也待不舒暢了,該走咯!」
「去哪?」女人和漢子齊聲問道。
老頭起身,望著北方,喃喃的說道:「朝北走!」
女人有些疑惑,「回京城?」
「更北。」
漢子問:「現在走?」
「還要等個人。」老頭收回了目光,神情有些落寞,「總要見上一面,才能安心。」
漢子知道他說的是誰,就說:「清虛道長也死了。」
老頭臉上落寞的神色加重了幾分。
漢子望向皇宮的方向,神情有些凝重的說道:「再拖下去,要走,就有些麻煩。」
女人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色,「憑這些人,也能攔住我們。」
「那老道士終歸有些麻煩。」
「也只是有些麻煩而已!」
漢子聳了聳肩,對女子的話表示不置可否。
老頭輕輕地拍了下桌子,「那就再留幾日吧。」
漢子點了點頭,重新回到了大鐵鍋旁蹲著。
女人站在扁食攤子旁坐著,望著冒著白氣的鍋發獃。
老頭倚著牆,雙手揣在袖子里,眯起眼,在陽光下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