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格殺勿論
土木堡之役,北伐軍死傷十餘萬。
七月二十日,北疆傳來消息,皇上被俘,生死不明。
朝野震蕩,帝都大亂。
後宮聽聞消息,一片驚亂。
奉天殿早朝時分,群臣惶恐失措,吳公公當眾宣讀皇上離京前寫好的詔書,著燕王監國,安邦定國,穩定京師。
聽畢詔書,眾臣才有鬆了一口氣。
楊政和唐文鈞質疑詔書的真偽,吳公公讓他們看過之後,他們才罷休。
燕王貴為親王,手握重兵,在軍中素有威望,還有皇上的詔書為準,足夠穩定人心。
此後,政務由宇文歡統攝,他時常出入乾清宮御書房,卻未曾踏足後宮半步。
妃嬪擔憂皇上的安危,卻也只能幹著急,什麼事也做不了。
蕭初鸞在想,那道詔書是真的嗎?宇文珏被韃靼擄了,危在旦夕,宇文歡為什麼不派人去營救?韃靼人會不會殺了宇文珏?
她想去御書房問問宇文歡,可是,她不敢去,擔心被人瞧出什麼端倪。
然而,燕王監國三日後,後宮議論紛紛,議論的對象是沈墨玉。
沈墨玉罔顧宮規禮法,親自前往御書房。
在坤寧宮,在楊晚嵐的冷嘲熱諷下,沈墨玉說,燕王與沈墨兮在御書房商談要事,她去御書房,只不過是去看看兄長,問問母親的病情。
話雖如此,眾人還是不相信,說沈墨玉去御書房,是為了燕王。
蕭初鸞不知道這幾日是如何過的,既擔心宇文珏的安危,又擔心——假若他此生此世真的無法回朝,那麼她就無法復仇了,也無法得知究竟是誰誣陷父親。而沈墨玉去御書房一事,也讓她如鯁在喉。
她無從猜測,沈墨玉冒著天下之大不諱去御書房,是為了母親的病情還是別有意圖?
宇文朗歇下以後,她沒有睡意,在花苑吹塤。
山鬼,山鬼,山鬼……皇上,你還好嗎?是否安然無恙?
無論是為了什麼,她只想他平安歸朝,仍然當他的太平皇帝,一想到他可能命喪北疆,她就很難過。
忽然,一縷簫音傳來,合著她的韻律,與她的塤合奏,就好像是華山的碧池,她吹塤,宇文珏吹簫,一曲《山鬼》波動她們的心弦。
一曲罷了,她悵惘不已。
卻忽然想起,很早之前,宣武二年,第一次在千波台遇見宇文珏的那晚,她以玉笛吹奏《相思絕》,吹著吹著,有一縷簫音加入,與她合奏一曲。她聽得出,那晚的吹簫人和今晚的吹簫人,是同一人。
吹簫人,是誰?
很晚了,蕭初鸞卻難以成眠,帶了兩個宮女來到千波台。
清輝如霜,灑遍千波碧,整個千波台在夜月里影影綽綽的,有一種朦朧的美。
踏上最後一級木階,她看見一人坐在錦榻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心神一緊,立即對身後的宮人道:「本宮想一人靜一靜,你們在底樓候著,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得上來。」
宮人應了,到底樓候著。
他為什麼深夜進宮?為什麼不派人通知她?為什麼在千波台?難道他算準了她會來這裡?
好些日子不見,他越發雍容不凡、淡定自若,品茗賞月,聽風望遠,閑適得不像手握重兵、身負監國重任的王爺,卻顯露出一種隱隱的霸氣。
她愣愣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眼前這個男子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宇文珏被韃靼俘了,生死未卜,不知何時回朝,也許蕭氏滅族的真相很難從他的身上查到了。
那麼,她應該從宇文歡下手嗎?
「王爺。」蕭初鸞坐到他身側,淡淡一笑。
「阿鸞。」宇文歡將她揉進懷裡,與她傾情一吻。
只要一靠近他的胸懷,只要他溫柔而霸道地吻她,她就無法自控,好像體內的暗火被他點燃了,遍體顫慄。
這一次,她剋制住了,推開他,「王爺,下面有宮人。」
他沉迷於她的香與軟,想要更多,想攬倒她,「無礙,聽不見的。」
蕭初鸞閃避著他的唇舌,求道:「王爺,皇上生死未卜,阿鸞不想……在這個時候……」
「也是,你是他的貴妃,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為他拒絕本王,也是應該的。」宇文歡激情盡褪,面龐冷得可怕。
「阿鸞不是這個意思,阿鸞只是不想皇上有何不測……」她解釋道,卻越描越黑,不如不說。
宇文歡站起身,望著夜月下的湖波有如披了一層輕紗,暗地妖嬈。
她從身後抱住他,臉頰貼著他寬厚的背,「王爺,阿鸞心中,只有王爺一人,阿鸞永遠不會背叛王爺。」
他一動不動,任她抱著,許久才拿開她的手,「子時過了,本王該回府了。」
蕭初鸞驚慌地抱著他,「不要走……不要走……」
「你想要本王怎樣?」
「阿鸞只想王爺多陪阿鸞一會兒。」
宇文歡終究讓她放開手,坐回錦榻,她從懷中取出一管玉笛,「阿鸞為王爺吹一曲,可好?」
他不置可否,她徑自吹了。
笛聲凄涼,綿綿不絕,傳出千波台,傳至更遠的地方,令人倍感孤寂與絕望。
彷彿,秋日的冷雨瀟瀟地下,曠野無人舟自橫,心字已成灰。
彷彿,無際的雪原莽蕩蕭瑟,狂風回雪人凄惶,額頭荒涼似斷腸。
霜滿天,長恨歌;月凄清,相思絕。
這是《相思絕》。
此時此刻的心境,蕭初鸞只覺得傷感,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吹得這般絕望。
一曲罷了,她望著廣袤的蒼穹與廣闊的天地,忽然覺得,這世間,沒有什麼人值得留戀了。
孑然一身,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什麼曲子?」宇文歡移過她的臉。
「《相思絕》。」
「為什麼這般傷心絕望?」他定定地凝視著她。
「沒有,阿鸞只是……」
「本王看得出,也聽得出,你是否為了旁人而傷心?」
「不是。」蕭初鸞靠在他的肩頭,「阿鸞只是覺得,人生無常,阿鸞與王爺……不知會走到哪一步。」
宇文歡不知道,她今夜的反常,是不是因為宇文珏的生死未卜;他也無法確定,她一直不肯離開皇宮,是不捨得宇文朗,還是不捨得宇文珏;他更不知道,在她的心中,宇文珏重要,還是他重要。他開始懷疑,她當真沒有上過龍榻?
月夜靜謐,在這樣的平靜、澄明中,她的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這一生,唯一能握住的,只有宇文歡了。
因為,他是她的男人。
除了不知羞恥的宮闈偷歡,她對他究竟有沒有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
她不知道,也許,多多少少有吧。
今夜的悲傷、絕望,也許是因為宇文珏被韃靼擄了,她深感復仇的無望,查不到朝中奸臣,不能為父親洗脫通敵賣國的罪名。
蕭初鸞問:「王爺,皇上被韃靼所俘,王爺有何打算?」
宇文歡朗聲道:「假若可以,本王自當率軍北伐,救出皇上。」
「王爺身負監國重任,自然不能率軍北伐。阿鸞還記得,王爺背上……王爺是否想過,有朝一日位尊九五?」蕭初鸞大膽說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忽略他任何一個微妙的表情。
「跟了本王這麼久,你覺得呢?」他似笑非笑地問,單臂攬著她。
「阿鸞不敢妄斷。」
「眼下形勢不明,朝中人心惶惶,帝都也不太平,本王已派人潛入韃靼軍,打探皇上消息。」他沒有直接回答,讓人捉摸不透。
她知道,他對她的信任,還沒達到掏心掏肺的地步。
宇文歡忽然道:「對了,你為什麼救溫若婕?」
蕭初鸞淡笑,「阿鸞覺得她挺可憐的,不該死在皇後娘娘手中,再者,沈大人與她似有前緣,阿鸞便出手相助。」
「雖然你的計劃天衣無縫,不過難保別人不會發現蛛絲馬跡。」
「謝王爺教導,阿鸞會小心的。」想問的事在心中翻滾,她猶豫再三,終究說出口,「對了,王爺,上次阿鸞不是問過蕭氏被誅九族那宗大案嗎?阿鸞有一些疑惑,王爺可否告知?」
「你想問什麼?」
「上次王爺說蕭將軍與韃靼勾結,犯下通敵賣國的死罪,鐵證如山,是真的嗎?」
「為什麼你對蕭氏一案這麼關心?」宇文歡笑看著她,眸光卻很犀利。
「因為……早些年,阿鸞與蕭家小姐相識,因為志趣相投,就結義金蘭成為姐妹。」她只能搬出這個理由,「阿鸞到帝都時,蕭家小姐芳魂已逝,此生不能再見一面,阿鸞深感遺憾。」
「原來如此。」
「阿鸞不明白,蕭氏滿門忠烈,蕭將軍更是忠肝義膽、功勛卓著的大將軍,怎麼會與韃靼勾結?那些罪證是真的嗎?會不會是朝中有人誣陷蕭將軍?王爺有何高見?」她見他好像沒有起疑,便大膽問道。
宇文歡悵惘道:「蕭將軍確實是我大晉的忠臣良將,是不是被誣陷的,本王也不知。」
蕭初鸞的心怦怦地跳,問道:「王爺見過那些通敵賣國的罪證嗎?」
他低聲道:「見過。」
她又問:「王爺可知,那些罪證,是什麼人搜集呈給皇上的?」
他搖頭,「那些罪證真偽如何,是否有人誣陷蕭將軍,本王不知,不過本王相信蕭將軍不會做出通敵賣國這類大逆不道之事。」
她的心涼了,連他都不知道,只怕這世間除了宇文珏知道真相,沒有別人了。
可是,蕭氏滅族一案,是震動朝野、帝都,以致舉國皆知的大案,宇文歡怎會不知其中內幕?
假若他知道真相,卻不肯對她說,只怕是不信任她,故意隱瞞。
還有一個可能,蕭氏獲罪,與他有關。
蕭初鸞被這個大膽的猜想嚇了一跳。
「阿鸞,在任何人面前,莫再提起蕭氏,也莫說你與蕭家小姐是結義金蘭的姐妹,否則便有殺身之禍。」宇文歡告誡道。
「阿鸞知道了。」
「近幾日後宮不是在傳沈墨玉去御書房的事嗎?你怎麼不問?」他笑問。
「阿鸞不問,是因為,阿鸞相信沈墨玉,也相信王爺。」她坐在他大腿上,摟著他的脖子,柔婉地笑,「既然王爺這麼說,阿鸞就問,沈墨玉去御書房,究竟是為了沈墨兮,還是為了王爺?」
「本王不知。」宇文歡奸詐地笑。
「王爺好壞。」
「她確實向沈大人問了沈夫人的病情,不過本王覺得她另有意圖。」
「什麼意圖?」
他但笑不語,蕭初鸞也笑,心中雪亮。
雖然沈墨玉身在後宮,是宇文珏的妃嬪,卻心繫燕王,宇文歡。
秋風瑟瑟,夜涼如水。
千波湖畔,站著一男一女,衣袂飄拂。
今夜,凌立不當值,只著一襲青袍,「後宮不是人待的地方,娘娘是否想過外面的天高雲淡?」
蕭初鸞緩緩道:「從進宮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此生此世無法離開宮廷。」
「可以的,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效法……」他勸道,有些焦急。
「凌大哥,謝謝你,如果不是你一直暗中保護我,可能我不會活到現在。」她打斷他,「我只能說,這輩子,我不是為自己而活,有些事,我必須辦成。」
「你有什麼難事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
「沒用的,誰也幫不了我。」
「告訴我,什麼事?興許我能給你一點建議。」凌立失控地握著她的雙臂。
「別這樣……」蕭初鸞拿開他的手,「被人看到了,就說不清了。」
他放開她,難掩失落,「好,我不勉強你,不過你記住,我永遠等著你;你需要我做什麼,我就為你赴湯蹈火;你需要我捨棄一切,我就為你捨棄功名利祿。」
她很感動,卻無法讓他從這段無望的感情中自拔,「凌大哥,我只是希望你能開心。」
凌立定定地望著她,「你開心,我就開心;你快樂,我就快樂。」
忽然,他眉宇一蹙,面色微變。
須臾,蕭初鸞聽見疾速奔走的腳步聲,好像有很多人。
二人轉眸四望,濃密的夜色下,執刀侍衛圍攏而來,約有數十人。
這是怎麼回事?
凌立上前兩步,將她護在身後,揚聲道:「做什麼?不知道我是誰嗎?」
無人應答。
蕭初鸞心生不祥之感,莫非有人故技重施、置自己於死地?
片刻之後,侍衛自行散開,火光亮處,兩個女子款款走過來,婀娜多姿,氣勢驚人。
皇后楊晚嵐,皇貴妃唐沁雅。
蕭初鸞頓時明白,這二人聯手整死自己。
「文玉致,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這隱秘之處與別的男子私相授受。」楊晚嵐開門見山地喝道。
「嬪妾沒有,嬪妾與凌大人在這裡……只是偶然相遇,在這裡閑聊兩句。」蕭初鸞解釋道。
「你無須狡辯,本宮的人盯你們不少時日了。你與凌立早就有苟且之情,如今趁皇上不在,又做出淫亂宮闈之事,不知廉恥。」唐沁雅輕蔑道,「來人……」
「二位娘娘莫誤會,卑職與貴妃娘娘雖是舊識,卻清清白白,今夜只是偶遇,並沒有其他。」凌立鎮定道。
「這麼多人都看見了,總不是本宮與皇貴妃冤枉你們吧。」楊晚嵐冷冷道。
「皇後娘娘,無須跟他們廢話。眾人聽令,貴妃文玉致與凌立淫亂宮闈,論罪當誅。」唐沁雅脆聲下令,「格殺勿論!」
「且慢!」在侍衛上來之前,蕭初鸞揚聲道,從懷中取出皇后金印,抬著手臂,讓眾侍衛看清楚,「這是皇上離京前交給本宮的金印,後宮由本宮掌理,若有人犯上作亂,本宮就依律處決。本宮給你們一個機會,聽命於本宮的,本宮既往不咎,絕不秋後算賬。」
侍衛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抉擇。
楊晚嵐和唐沁雅看見那金光閃閃的皇后金印,不敢置信,咬牙切齒,憤恨不已。
凌立嗓音冷沉,「皇上離京前夕也給我一道密詔,倘若後宮有人興風作浪、犯上作亂,我便可先斬後奏。」
「反了反了!」唐沁雅氣急敗壞,「文玉致,那金印明明在坤寧宮,怎會在你手中?必定是你讓凌立去偷的。你偷盜皇后金印,罪該處死!」
「本宮是皇后,眾人聽本宮號令。」楊晚嵐喊道。
「皇貴妃娘娘,莫血口噴人!坤寧宮守衛森嚴,倘若金印在坤寧宮,皇後娘娘定會好好保管,豈會那麼輕易地被人偷了金印?」蕭初鸞冷笑,「金印在本宮手裡,本宮就是後宮的主人,眾人聽本宮號令。」
「你們狼狽為奸,偷了金印,罪大惡極,來人,格殺勿論!」唐沁雅怒道。
「誰敢上前,就是以下犯上!」凌立抽出腰間佩劍,劍鋒森白。
侍衛不知道應該聽誰的命令,看來看去,遲疑不決。
唐沁雅再次喝道:「皇上生死未卜,朝政由燕王暫攝,朝中大臣以楊氏和唐氏為首,你們應該聽誰的,還不清楚嗎?」
這句話的用意很明顯,蕭初鸞與凌立在朝堂上沒有靠山,即使有皇后金印又如何?假如皇上真的不能歸朝,這大晉天下的主人就要換人了。而楊氏和唐氏是朝中重臣,皇后和皇貴妃就算不是當朝後宮的妃嬪,也有楊、唐兩家當靠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而蕭初鸞與凌立,孤立無援。
唐沁雅再次下令,侍衛蜂擁而上,刀劍相見,將他們圍困在中間。
凌立舉劍迎敵,刀光劍影中,牽著蕭初鸞的手,左閃右避,試圖突破侍衛的包圍圈。
雖然侍衛的身手粗劣,但勝在人多勢眾,群攻之下,他遲早會疲於應付。
再者,他還要保護她,不讓她有絲毫損傷,如此一來,他很難施展高強的武藝。
刀光縱橫,殺氣瀰漫。
蕭初鸞聞到了熱血的腥味,血珠子在眼前飛來飛去,被砍斷的手臂飛起又落下;她被他拽過來、拽過去,時而左右閃避,時而前俯後仰,暈乎乎的。
血染秋夜,滿目殺戮。
她看見,楊晚嵐和唐沁雅站在火光下得意地笑,那陰謀得逞的笑染了鮮血一般,陰冷駭人。
宇文珏為她想了很多,將皇后金印交給她,讓她在危急時刻自保,也保護宇文朗;還讓凌立暗中保護她,可是,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皇上會被韃靼軍俘虜,帝都變天了。
今夜,她就要死在她們手裡么?
燕王會救她么?
凌立殺紅了眼,一招一式綿綿不絕地使出,竭力殺光所有侍衛,可是,雙拳難敵眾手,他總有力竭的一刻。
蕭初鸞被他的力道帶到左邊,忽然看見,閃爍的刀光逼來,劃過他的臂膀。
之後,嗜血的刀鋒不是刺進他的身軀,就是劃破他的肌膚,鮮血四濺。
她的臉上,沾染了他溫熱的鮮血。
他傷痕纍纍,可全然不顧身上的傷痛,依然護著她,不讓她受傷,依然屹立不倒,與侍衛力拚到底。
「凌大哥……」蕭初鸞再無法無動於衷,「不要管我,你快走。」
「我沒事。」凌立深情地看她,低聲道,「此生你我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也是我心之所願。」
她想掰開他的手,可是他握得更緊了。
心痛如割。
凌大哥,你的情,我如何酬謝?如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