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淺深桃花深淺妝
完全不知道皇后懿旨即將到來的盛顏,此時正帶著父親當年留下的經卷,送到仁粹宮去。
瑞王尚誡那冰涼的咒語似乎還在耳邊,她想著瑞王尚誡剛剛那個擁抱,她心口橫亘著恐懼與悲哀,所以精神恍惚,臉色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
在仁粹宮門口,內侍景桓攔住了她,說:「德妃娘娘,陛下有令,今日沒空見您了,您留下東西就可以回去。」
盛顏情緒恍惚,糊裡糊塗地交了東西給景桓,然後茫然站在宮門口許久,才漸漸感覺到有些難以抑制的恐懼,從自己的心底如污血一般緩緩流出。
她想著剛剛在禁苑柳樹下的情形,聲音變得顫抖起來:「桓公公,那東西非常重要,或許,還是我直接交給陛下比較好?」
景桓搖頭道:「陛下親口吩咐了,不見德妃,您還是先回去吧。」
「可……」她又無法說出內情,只能看著景桓將東西送進去,而她被擋在宮門之外,仁粹宮再無任何動靜。
她的身體漸漸冰冷起來,寒氣從胸口蔓延到指尖,在這個燦爛的初秋午後,金色的陽光灑遍她全身,她卻如墜入深淵。
她站在仁粹宮門口,一直站著,一動不動。直到黃昏斜暉籠罩在她身上,她的腳已經僵直,腰背痛得幾乎無法動彈一下,可她依然固執地等在那裡。
仁粹宮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任何人理會她。
終於,景泰走出宮門,向她走來。
他說:「盛德妃,聖上對您已有安置,德妃回宮聽命去吧。」
盛顏在這裡僵站久了,腦子一片混沌,看著他許久,才喃喃說:「景泰公公,無論陛下如何處置我,可我想求陛下,至少告訴我那最後的結果……」
景泰不解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所謂最後的結果是怎麼回事。
盛顏望著他,枯槁的神情中滿是哀懇:「請你幫我對陛下說一說好嗎?我自知罪責深重,無論陛下如何處置都無怨無悔,可今生今世……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下這件事……」
景泰見她眼淚簌簌而下,那臉上巨大的絕望幾乎要擊垮了她整個人。他那強行硬起來的心腸也不由軟化了,嘆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德妃稍等。」
他轉身又進內去了。
盛顏一動不動地站在宮門口,毫無生氣地等待著。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尚訓的回答,始終沒有到來。
宮中的燈火已經點亮,仁粹宮臨水,燈火在水面上下浮動,一時如天上仙闕,波光渺渺之中光華無限。
景泰在宮內望了望,見盛顏搖搖欲墜的身影卻依然固執地守在那裡,嘆了口氣,拉過一個小宮女對她吩咐了皇帝的意思。
小宮女匆匆從側門跑出,往朝晴宮方向而去。不多久,皇後宮中的內侍就過來了,手中拿著的正是皇后懿旨。在朝晴宮久候德妃不至的內侍,直接就找到這邊來了。
盛顏僵硬的身體已經無法跪下聽旨,雕菰紅了眼圈,扶著她勉強跪在地上,聽到那一道懿旨,將她們發往雲澄宮,立即起身。
接旨之後,景泰才從裡面出來,幫著雕菰將盛顏扶起,說:「德妃娘娘,走吧,陛下說了,再不見您了。」
「那麼……我爹呢?」她顫聲問。
景泰摸不著頭腦,只能搖了搖頭,說:「陛下沒有話和德妃娘娘說。」
「恭送德妃娘娘。」後面的宮人們持燈向她行禮。
蠟燭火焰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照得她前方的路,迷失在黑暗之中,一片詭譎。
人世變化,往往比浮雲更快。尤其是倚仗著君王寵幸而起落的宮廷女子,更是命運變幻,難以預知。
前一日還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宮中所有事情,只帶了貼身宮女雕菰前往雲澄宮。
雲澄宮坐落在離京城十數里之遙的紫轂山,依山而建,錯落分佈。行宮之前三里處,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跡「雲澄霞蔚」,所以宮裡人稱這裡為雲澄宮。
盛顏下了輦駕,茫然回身四顧。
此時正是黃昏,京城靜靜地鋪在紫縠山下,秋陽酷烈,雖然已經是傍晚,可四面熱風捲來,天氣如沸。
盛顏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尚訓遣到這裡。
身陷宮廷的時候,她曾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無法走出那道宮門。然而現在看來,有些人,確實能將一切控制在指掌之中。
瑞王尚誡,他輕易就扭轉了她的命運,這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發現他們的行跡,他是故意的。
這是他對自己不守承諾的報復嗎?
而她除了沉默,什麼也不能做。
其實,論居住環境,這裡比宮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頂傾瀉而下,小巧玲瓏的亭台樓閣臨水而設,現在是初秋,整個宮中綠意森森,傍晚時水殿風來,清涼一片。
盛顏站在瀑布邊看著永遠不會停息的瀑布,絕望地想,這一輩子,恐怕要在這裡等到自己滿頭白髮,等到死亡結束一切吧。
到雲澄宮之後的第一個晚上,盛顏在瀑布旁邊的小閣中,一個人卧著聽窗外瀑布嘩嘩嘩嘩地流著。京城那麼熱的天氣,這裡卻是寒意遍身。
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深秋,屋頂遍是漏洞,她與母親將床移到屋子裡唯一沒有頂漏的地方,相擁著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而如今她躺在小閣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聲對著空氣說,娘,我們微賤時,肯定連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書宰相還高,我一個人擁有這麼大的行宮,我的人生再不需要辛勞,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濃重,雲澄宮在陰暗的天色中,只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
瀑布的聲音,在整座宮中隱隱迴響,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靜的。
瑞王從馬車上下來,前面正是雲澄宮的側門,他負手站在那裡淡淡地看著。不多久,裡面有人輕輕開門出來,跪拜:「鐵霏見過王爺。」
他微微點頭,低聲問:「沒有人懷疑到你吧?」
「應該沒有紕漏。行宮裡守衛本來就少,這次德妃被貶到這邊,新增的守衛又是各隊里抽調的,以前絕對沒人見過我們這些人,王爺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來,然後兩人緩緩步進行宮,一路上只有幾個稀落的守衛,見到他們紛紛行禮,都是瑞王麾下錦衛軍的人。
「她……現在怎麼樣?」
「德妃看風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虛閣,靠近瀑布那邊。她處變不驚,也並沒有過分傷悲,如今已經睡下了。」鐵霏低聲道。
瑞王微微頷首,不再說話。
上了瀑布前的懸崖,凌虛閣就在瀑布的腰間,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無奈地皺眉想,居然在這麼兇險的地方睡著,也不怕噩夢。
不過,或許對她來說,目前的處境已經是最大的噩夢了,估計也不在乎了吧。
沿著石階直上,到了樓閣之前,他輕輕推門進去。睡在外間的雕菰有點醒覺,剛剛爬起來問了一句「誰」的時候,鐵霏已經將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瞬間驚恐,但在隱約燈火下看見來人的身影后,便放棄了所有反抗,只任由他將自己帶出去。
他進了內閣,看見煙羅一般柔軟朦朧的帳子,垂在內堂。瀑布帶起水風無數,從窗縫間漏進來,這些帳子就這樣在暗夜中緩緩地飄搖著,如同雲霧來來去去。
他走進這些絲絹的雲霧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顏。
剛剛雕菰的聲音,淹沒在瀑布的水聲中,她並沒有聽到。在珊瑚色的枕頭上,她黑色的濃密長發散亂著,襯托得臉色素凈蒼白,玉石一樣。
他看了又看,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睡覺的人一樣,只是這樣看著。
十年前的夢,終於靜靜呈現在他面前,伸手可及。
瀑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嘩啦嘩啦,整個世界彷彿都是動蕩不安的,唯有她安靜地睡在這裡,和他身體中靜靜流淌的血一樣溫暖而和緩。
他坐在她旁邊,不覺微微嘆了口氣,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卻發現自己叫慣了她德妃,竟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她。
無法出聲,良久,他將旁邊的宮燈點燃,移了過來,輕輕地執起她的手,讓她驚醒。
盛顏在恍惚的睡夢中,看見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床邊,握著自己的手。燭光波動,她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覺迷惘,低低地叫了一聲:「聖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惱怒湧上來,他手上不自覺地加大力道,那疼痛讓盛顏一下子驚醒過來。
她猛地坐起來,看清了自己身邊的人,驚愕得睜大了眼,低低地叫出來:「你?」
瑞王放開她,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說:「是我。」
盛顏不知所措地抱著被子,擋在自己面前,看著他,許久才回過神來,問:「不知……瑞王深夜到訪,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這個樣子,笑了出來,說:「你已經做德妃做習慣了吧,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一開口還是這樣的腔調……」
停了一停,他又說,「以後別這樣說了吧,我不喜歡。」
「以後?」盛顏茫然地重複著他的話。
「你想要什麼樣的以後?」瑞王看著她,微笑著問,「你想要一輩子在這裡待著,做你冠冕堂皇又終身不見天顏的德妃,還是跟我離開,做我的妻子?」
盛顏大驚失色,問:「跟你走?」
「對,帶你走……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那樣,你,終究還是我的。」他貼近她,對著她,清清楚楚地說,「雖然中間有過一些曲折,雖然你曾經是德妃,但是只要我們都忘記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瘋了?!」盛顏受驚過度,口不擇言,居然衝口而出。
他笑了出來,說:「你就當我瘋了吧,不過,我想你在這裡待下去,也會瘋掉的。你真的願意一輩子就這樣守著這座空蕩蕩的行宮活下去?」
盛顏仰頭四顧,空空的樓中迴響著外面瀑布的聲音,顯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這樣被拋棄在這裡,一生一世嗎?
一輩子還這樣漫長,難道要讓這黑暗陰冷的寂寞一點一點滲進自己的身軀,斷送這一生嗎?
她打了個寒噤,慢慢地回頭看著瑞王。
他微笑著,在此時不停顫動的燭光中,面容清俊懾人,叫人心動。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歡上的人,是她曾經幻想過想要託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個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個吻的人。
為什麼兜兜轉轉,如今她已經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將面對一輩子的寂寞孤獨,如今兩人成了這樣,他卻願意對她說出這樣的承諾。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瞭然地微笑著,重新又執起她的手,說道:「走吧,我許你一世繁華,終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聲說。
瑞王稍稍一頓,然後說:「對,我是有意的,不過沒想到皇上反應這麼迅速。我還以為他會猶豫一下,或者更遲一點才會想好怎麼處置你。」他笑了出來,「宮裡的消息,果然是傳得最快的,連故意散播謠言都不需要。」
盛顏心中一涼,低聲問:「若這次聖上不是將我貶到這邊,而是讓你我身敗名裂,或者賜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著,他涼薄的唇角上揚,看起來五官尤其動人:「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壞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沒有頭髮的你接出來而已。」
盛顏咬住下唇不說話。
「況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聲說,「就算你被賜死,難道我就不能偷天換日?」
盛顏本來仰著頭看他,如今被他擁在懷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她睫毛濃密,在暗影中,長長地覆蓋著眼睛,微微顫抖。在這樣的暗夜中,她皮膚異樣的白,冰雪一樣讓人感覺到微涼,而頭髮又異樣濃黑。黑與白之間過渡的,唯有一點淡淡的紅色嘴唇,柔軟嬌艷。
瑞王看著那一點紅色的唇,覺得胸口的熱氣漸漸冒出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擁抱她。他將她抵在床頭,俯下頭去親吻她的唇,嘴角貼上她柔軟如花瓣的雙唇,只覺得身下人身軀微微一顫,但是卻並沒有用力掙扎,她身體柔軟,無力地被他壓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伸手,撫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長久以來的夙願一般,他從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領口探入,順著她的胸口,慢慢地輾轉親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著他的背,掙扎著想要推開他。
可他卻越發用力地抱著她,撫摸著她的後背,手指隔著薄薄的紗衣,順著她微凸的脊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纖細的腰,他用力地抱緊她,像是要將一朵花擠出甘美的汁液。
她根本無法動彈,唯有雙手徒勞地想要拆解他擁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經順著她的手腕滑了上來,將她的十指緊緊扣住,舉過她的頭頂,將她壓倒在床。
即使縱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塵中廝殺時,瑞王也從未覺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時這麼快,血脈中的血行太急促,讓他開始微微喘息起來,他親吻盛顏的脖頸,感覺到她的血隱隱遊走在皮膚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過,感覺彼此的血脈可以流到一起,像是兩個人使用著同一顆心一般,像是連呼吸都可以相通。
盛顏覺得害怕極了,她緊閉上眼不去看,可身體的感覺不能騙人,她的呼吸卻依然還是漸漸沉重起來了。
他的手,緩緩順著她的腰撫摸下來,那摩挲的感覺讓她渾身癱軟,身子漸漸灼熱起來。
可,就在這時,盛顏眼前,一剎那間閃過了父親留下的那些混亂字碼。
她父親的冤屈,就在即將揭開的時刻,她卻身陷此處,無法再為父親申冤。
這些年她和母親的委屈,若現在不能揪出幕後真相,討回她們所承受的不公,那麼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留在這裡,或許皇帝還能想起她來,顧念她曾為此事所做的一切,在揭開她母妃死因的同時,也能為她的父親平反,洗去他的冤屈。
可如果,她現在跟著瑞王潛逃,她的父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不會這麼天真,認為皇帝會再召她回去。但她也不願自私孤絕,為了自己的幸福,而讓父親沉冤難雪。
好歹,她得知道,父親潦倒亡於任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她與母親這些年的苦難,又究竟是誰造成的。
她得留在這裡,只有這裡,才是唯一還能接近皇帝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知道真相的地方。
她的牙齒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瀰漫的同時,疼痛也剎那間在全身一激。她憑藉這一剎那的靈光,用力將瑞王推開一點,低聲說:「不要強迫我,我……恨你。」
瑞王身子一僵,沒料到她會在這樣的時刻,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兩個人凌亂地喘息著,互相看著對方,卻都不發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著她,微微冷笑出來:「恨我?」
她將頭偏向一邊,不說話,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亂。
他將她的肩扳過來,讓她正視自己,大怒:「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我恨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不是嗎?」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點驚懼,但依然還是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你只是因為,自己想要的東西被自己的弟弟搶走,所以覺得不滿,覺得不甘心,固執地想要奪回來——即使我不是一個東西,我是一個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誡暴怒地摔開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夜涼如水,外面瀑布的聲音還在嘩嘩作響,山中水邊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覺得剛剛的狂熱自身上退去,身子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這嘩嘩的水聲,讓他們都想起了當初那一場暴雨。也不知那些疾風驟雨,折損了多少嬌艷桃花。
絕望的情緒籠罩了盛顏,她明知自己正在摧毀刻骨銘心的那一場春日邂逅,可她依然還是不得不絕望地開口,拒絕他。
「我不會跟你走的。」盛顏喃喃卻堅決地說道,「你這次要是將我帶了出去,妃嬪私自潛逃是死罪,必定會牽連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潛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寵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貶到行宮,以後就等同於一個活死人,也沒有再回宮的可能了。所以誰也難保你不會因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盡……而且,這瀑布一路流出行宮,匯入外面的湍急長河,屍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顏默然無語。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腳下床去,推窗看外面的瀑布。
窗戶一開,夜風就夾雜著水霧,驟然飄進來,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風吹得橫斜飄飛,直欲飛去。
瑞王看著她沉默凝視著瀑布的側面,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隱隱的驚懼。
他走過去,將她的手腕握住,說:「這麼冷的風,還是別開窗了。」伸手將窗子關上了。
盛顏抬頭看他,低聲說:「你說得對……如果我就這樣留在這裡,我真的會變成一個活死人,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
瑞王瞭然地微笑著,拖著她的手腕,帶她回身在桌邊坐下。暈黃的燈光透過宮燈外薄薄的紗射出來,照在她的臉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層燦爛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視。
他盯著她,凝視好久,忽然在心裡想,她說的,到底是否正確呢?
他真的是因為不甘心永遠被弟弟搶了東西,所以想要奪走他喜歡的人嗎?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與他的弟弟毫無關係的時候,他依然鄭重地向她求親,那個時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決心,要和一個女子,相守一輩子。
而且——
「你曾親口告訴我,你是以為進宮會遇到我,所以才會進去的……你,也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那個時候,是的……」她沉默著,望著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輕輕搖頭,說,「但現在我不會跟你離開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這裡。」
瑞王臉色一沉,緩緩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父親與尚訓母妃之死有關,因為,我想留待那一個水落石出的真相。
然而她不能說。宮廷嬪妃的死,與外臣有了聯繫,這是絕對不能外傳的秘密。她得為皇帝守住這個秘密,不然的話,若皇帝有意施壓,她父親的事情,更難沉冤昭雪。
所以她只能垂下頭,就如一隻折斷脖頸的鴻鵠,低啞而艱難地說:「因為,我已經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會好好保護你,永遠不會有你以前認識的人看到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實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們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一些事,就當那一次你並沒有進宮,而是順利地嫁給了我。」
他聲音如同耳語,溫柔殷切。
「阿顏,我並不在乎你所遭遇的一切,你又在遲疑什麼?」
盛顏的身體微微戰慄,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可是,她依然抬頭看著他,搖頭:「不,我不能。」
瑞王靜默不語,唯有氣息沉重起來,因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請求,依然被她這樣冷淡拒絕,他未免有點惱怒。
「阿顏,你在玩弄我嗎?」他的聲音冷淡,直視著她的眼神帶著微微寒意,「那你為何要在我面前傾訴,說你想要的人生不是宮廷繁華,而寧願依然是山野中昔日桃花!如今我費盡心機讓你脫離,你卻又告訴我,你不會跟我走,你要的,依然還是深宮中這個德妃的身份!」
盛顏只覺心口絞痛。
她氣息湮塞,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失卻,她只能竭力抓著自己的領口,讓自己能勉強吸入一口空氣。
而瑞王的聲音,越發冰冷尖銳:「所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是我對不起你,擅自將你弄到這步田地,害你今生今世的富貴榮華毀於一旦!」
盛顏咬住下唇,緊閉上眼睛,未曾發出一點聲響。
「好,一切都是本王的錯,本王認了。」
言至於此,已成僵局。但在這僵硬的氣氛之中,她卻聽到他又散漫地笑了出來,說:「盛德妃,我想,是你還對皇上有幻想吧。不過沒關係,再等幾個月,等你知道了一個人待在這裡的感受,到時候我再過來看看你是否會改變主意。」
昏黃的宮燈陡然一暗,他已經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盛顏坐在煙雲一般的層層帳幔中,看著風將紗帳吹起,彷彿她周身全是煙霧來來去去,讓她的雙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聲音,依然在嘩嘩作響,整個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九月金風透重衣,十月草枯鷹眼疾。
每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裡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圍獵開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圍大臣先行布圍,嚴禁任何人進入圍獵地區,御林軍跑馬清人,以防有樵夫葯客進入。整整十六座山頭,全部封鎖。
十月中,查山中確實再無人出入,各衙門預備圍獵事宜。嚮導官兵大臣前往所經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擬定隨行人員及御林軍扈從。行前一日,以秋獵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訓騎馬出宮,武官引扈隨行,文官跪送出宮。
先帝不喜弓馬,尚訓登基后又一直推說自己年幼體弱,所以秋獵已經停止了十來年,這次行獵是二十多年來的盛事,滿城人都津津樂道,認為皇帝年歲漸長,如今已經開始接管朝廷,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了,這次可能就是一次預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後對朝廷的信心。
緊隨他之後的,除了瑞王尚誡,還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兒子、皇后的哥哥君容與等人。
出城之後,漸行到狩獵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獵正式開始。
秋天的碧空明凈如洗,雲朵的顏色淺淡,長長逶迤在遠山頂上。
平原上只見眾騎飛馳,圍捕獵物。君容與站在尚訓身後盯著天地交際處看著,等到遠處一圈煙塵滾滾泛起,他興奮地叫出來:「來了!」
尚訓站起來,等那些塵煙再近一點,就可以看出馬前驅趕而來的是驚惶逃竄的野鹿和獐子,間或有幾隻野羊。
這邊圍著的騎手也將馬一催,沖向中心。包圍圈立即縮小,那些動物驚見前面也有阻攔,逃在前頭的收勢不及,轉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蓋倒在地上。只見包圍圈中一片塵土滾滾,動物隳突叫囂,混亂一片。
君容與獻上弓箭,請皇帝先獵。尚訓雖覺得如此打獵無聊,但是依例皇帝若沒有先獵,其他人不能開獵,這是規矩。
他取過弓箭,朝一片塵土中胡亂射了一箭,一隻鹿「呦」的一聲倒地,隨行官要去這樣的混亂中拾獵物,尚訓叫住他,說:「昔年成湯網開三面,今日這樣恐怕把這裡的野物獵絕了,叫他們散了。」
傳令官馬上傳令下去,讓他們自行散獵,看誰的獵物最多,傍晚行賞。
尚訓在隨行宮女端過來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誡足尖在馬鐙上一點,翻身上馬,他叫道:「皇兄。」
那匹馬本已起步,尚誡將韁繩一帶,蓄勢待發的馬立即人立起來,在空中長嘶一聲,硬生生停住。尚誡在馬上並不下來,只是俯身問:「皇上?」
尚訓卻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此時長空中一聲鳥鳴,尚訓抬頭去看,一對白色的大鳥在空中飛翔。
「這是天鵝,要飛到南方去了吧。」尚訓問。
尚誡應了一聲,君容與以為皇帝要天鵝,舉起攜帶的弓箭,朝那對天鵝射去,「咻」一聲正中一隻天鵝的翅膀。
只聽那隻天鵝悲鳴一聲,急劇下墜跌落在草原上。
隨行官立即縱馬上去,在馬上俯身起落,將天鵝撿在手裡,大聲說道:「君右丞之物。」文書官趕緊記上。
只剩下另一隻天鵝在天空中嚇得上下驚飛,驚慌失措。
尚訓微微皺眉:「這兩隻鳥一起飛到南方去,要相伴過冬,可現在只剩下它一隻,以後隻影孤單,真是可憐。」
尚誡聽他這樣說,抬頭看著那隻驚飛的天鵝,忽然想起了那一句「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這一隻天鵝,失卻了伴侶,以後隻影孤單,千山萬水,真是無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準那隻倉皇驚飛的天鵝,弓弦震響,一箭穿心,那隻天鵝凄厲哀鳴,也從空中一頭墜到地上,立時氣絕。
他放下弓箭,淡淡說:「現在它們在一起了。」
說完,他便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周圍太陽曬在草葉上的香氣,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襲。
時近中午,開始鳴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興正濃,好久才陸續看見幾個人散散跑回。眾人正在猜測今天會是誰的獵物最多時,忽然有人指著遠處山岡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紅棕色或黃褐色,但那隻鹿的顏色卻異常濃烈,居然是紫檀色的,頭頂的角高大神氣,站在山頭上看著這裡。
尚訓抄起弓箭,帶頭騎馬沖了上去。
那隻鹿轉頭就跑,尚訓緊追上去。近衛御林軍連忙跟隨上去。
一幫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太陽的光線熾烈地照在方圓數百里的起伏平巒上。秋天,漫山遍野的樹葉都已變色,艷紅,金黃,灰黃,即使還有綠色,也已經暗沉。
永徴宮被驚動時,已經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夢中的皇后君容緋。
皇後年輕愛睡,有點不開心地睜開眼睛。
她聽見棠月嚇得語無倫次的聲音:「聖上……聖上回來了,娘娘趕緊去看看吧……」
君容緋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問:「怎麼現在回來?」
「我聽說……是聖上在圍獵時中箭,現在清寧宮,娘娘快點去吧……」
君容緋披衣起身,想想現在必定會見到大臣,雖然事態焦急,但禮不可廢,於是將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掛了墜子。她理好頭髮戴上鳳冠,穿上雲頭錦鞋,系好黻黼大帶,然後詔鑾駕起行。
等她到清寧殿的時候,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已經來了。她問了大哥君容與,才知道皇帝去追一頭紫鹿時,忽然樹叢中有支流箭射過來,正中皇帝胸口。
隨行太醫雖取出了箭頭,但已經傷到肺了,現在還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湧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緋過去看了看尚訓,他在滿殿的燈光下蒼白冰涼。她嚇得用手絹捂著臉,坐在床前無聲地哭出來。
忽然,她看見尚訓口唇微微動了一下。她忙跪下,湊前去聽,開頭幾個字模模糊糊,聽不出是什麼,後來他連著說了好幾遍同樣的一個詞。
君容緋凝神屏氣地聽著,良久才聽出來,在氣息奄奄的尚訓口中,與血一起湧出來的,是「阿顏」兩個字。
她抬頭看四周驚慌失措的眾人,看這個殿內的燈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頭對自己的大哥,京城防衛司右丞君容與說:「去雲澄宮,詔盛德妃。」
君容與到達雲澄宮時,天色已經通明亮,雲澄宮守衛驗看了皇后令信,帶他到了凌虛閣。在瀑布飛瀉的小樓邊,他看到站在懸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這裡下臨無地,唯有水花亂飛,如同春日的點點楊花。
他跪下說道:「京城防衛司右丞君容與見過德妃娘娘。」
瀑布邊水聲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隱隱迴響,他的聲音顯得微弱,盛顏沒有聽清楚,回頭問:「什麼事?」
他抬頭看她,在背後的水風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雲霧一般獵獵飛揚,背後無數楊花不斷開謝。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緩緩上升,君容與一個恍惚,彷彿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頭低下去了。
盛顏以為他聽不見自己說話,走近一點問:「是聖上……要見我嗎?」
「聖上在秋獵遇險,傷重昏迷,如今想見德妃娘娘一面,請德妃娘娘立即回宮……」他低頭說。
盛顏聽他這樣說,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緊跟著她出去,卻只見她在門口腳一軟,跪倒在一地的秋霜中。
雕菰撲上去抱起她,才發現她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勉強被人扶著坐到車上,她的手冰涼,微微顫抖。
那個人……春日艷陽下微笑溫和的那個人,曾經是她名義上丈夫的那個人,不知道是否研究出了他母妃的死與她父親冤案的那個人……如今,恐怕已危在旦夕了。
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額頭,發現一點溫度也沒有,駭得連忙縮了回來。
一路上車馬顛簸狂奔,到京城時太陽已經升起,路邊的秋霜化成露水,晶瑩透亮,在陽光下幻出五彩顏色。
從南華門進去,清寧殿就在眼前。
盛顏踉蹌撲到尚訓的床前,皇后在旁邊看她鬢髮凌亂,一身素白,不覺微微皺眉,低聲說:「聖上還好。」
尚訓現在倒是平靜了,十幾個太醫折騰了半夜,血總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涼,眼看只剩最後一口氣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淚潸潸而落,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尚訓微微睜開眼看她,也不知道對她是應該怨恨還是應該難過。
他艱難地伸手出來,盛顏忙握緊他的手指,她因為哭泣而氣息噎塞,握著他的手,雙膝一軟,跪在了他的床邊。
他嘴唇在動,盛顏將自己的臉貼上去,聽到他說:「阿顏……」聲音低啞,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旁邊的被上,他卻用力抬起手,撩開她的頭髮,靜靜地看著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許久之後,他才低聲問:「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著尚訓,不知道該怎麼說,良久才顫聲說:「聖上萬壽無疆……」
他用那雙渙散的眼睛盯著她,許久許久,終於艱難地抬手止住她,低聲說:「不用說了……」
盛顏默默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眼淚撲簌簌落下,卻再難開口說任何話。
尚訓恍惚望著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只在朦朧間看見窗外的陽光,淡淡照進來。在清寧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顏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覺,他看見盛顏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如煙似霧的艷紫色藤花中,仿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是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到現在,他卻連她最細微的神情都還清楚記得。
他緩緩鬆開自己的手,將眼一閉,用力對景泰說:「送她回去……回朝晴宮去。」
離開清寧殿,被外面的風一吹,盛顏想著剛剛尚訓的話,才忽然明白過來,尚訓是想讓自己跟隨他而去。
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他說出了口,卻又不願聽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當時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會願意與尚訓一起就此沉睡在陵墓中嗎?
她還記得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活下去。
可如今,她只能佇立在亂風之中,以顫抖的手捂住臉,一個人在宮牆之下,默然流淚。
御林軍的人在嚴密審查當時圍獵中的人,但因為弓箭上沒有特殊標記,而且當時射獵的人群也很亂,所以一時沒有頭緒。
而上綬局的人已經開始商量擬制尚訓帝的贊書,因為擔心在龍馭之後再發詔書會忙亂。
太醫們在一起商議傷勢,卻開始辯論三七與白芨哪個應該佔多份,繼而開始爭執。
尚訓,彷彿被遺忘在清寧殿的黑暗中。
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現在我要永遠離開了,你會怎麼樣度過自己的一生?
尚訓只覺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漸漸淡去,奪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與這個世界告別了。人是最善忘的動物,他現在不帶她走,不久之後,她就會徹底遺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時候,尚誡會成為萬人矚目的下一任天子,盛顏的所有者。
死亡,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訓心中痛楚悲慟。他逐漸喪失意識,只有那些念頭始終清晰——
他不要一個人在黑暗中永遠被人遺忘。
他不要盛顏在別人身邊幸福。
若上天願再給他一天,他一定要改變自己,改變一切。
那天下午,尚訓奇迹般地蘇醒過來,在喝了幾口粥之後,他又沉沉睡去。太醫號脈之後,詫異地發現他的脈息居然強起來了。在時而昏迷,時而蘇醒七八天之後,他開始讓景泰扶他下地,從清寧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長風迥回,天高雲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仰望天際。
良久,他才淡淡閉上眼睛,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盛顏在朝晴宮待著,除了等待,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訓恢復后,也沒有來找她,甚至,也沒有人來告知她一聲,連尚訓的身體情況,都是雕菰在外面打聽到,再回來告訴她的。
可盛顏,只能在心裡感謝尚訓對她這般寬容。
他看見了她與自己的哥哥相擁,他從死亡中掙扎過來。
所以無論他如何處置她,她都會坦然接受。
一個人由秋到冬,日子緩慢流轉。實在寂寞得沒有辦法了,盛顏就和在宮外時一樣,開始刺繡。
她用了四十多天時間在一匹二十丈長的白綾上細細臨摹八十七神仙圖,然後準備用自己以後幾十年的時間慢慢綉完它。宮中的女人,最需要學會的,不是鉤心鬥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繡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時候一整天就綉一隻眼睛,反覆挑絲線來調整眼睛的神采;有時候十七八天也綉不好一個面龐。她詫異於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紅,暈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卻偏偏有這樣動情的神態。
有時候身邊宮女在洒掃時會議論說:「知道嗎?原來聖上將太后移到西華宮去了。」
西華宮在宮城西角,靠近冷宮。堂堂太后被移到這裡,於禮是不合的。
另一個宮女詫異問:「為什麼?」
「據說是因為刑部的人到現在還是查不出刺客,太后聞知聖上出事之後立即從黎陽回宮,一回來就對聖上說,懷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
說到這裡,盛顏在旁邊低聲呵斥道:「胡說八道。」
她嚇得趕緊住口,怯怯地說:「是……是太后這樣對聖上說,被旁邊的宮女聽到了……」
盛顏怔怔好久,才問:「聖上怎麼說?」
「聖上一開始寬慰太后,到後來太后說得重了,他就生氣了,他對禮部的人說,瑞王是他唯一的至親了。」
尚訓這樣,是直接點出太后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的事實了。盛顏難以想象溫和寬厚的尚訓會說這樣的話,但,其實她與尚訓,現在是宮中最疏遠的人,她又怎麼知道,他如今變成什麼樣。
人的一生,其實常常都是被某一剎那改變的,改變愛情,改變性格,改變命運。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變的,她和他,都變得很快,也不知是好是壞。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過往,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也許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覺自己隱隱酸痛的腰和脖頸,窗外夜鳥振翅飛起,嗚咽而鳴。
偶爾想起以前與尚訓在一起的時光,她也會伏在枕上微微而笑。尚訓對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個女人曾經這樣被人愛過,也算幸運。
還有瑞王尚誡。他輕易就改變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個讓自己心動的人。無論他如今將自己當成什麼,在她身上寄託了什麼怨懟與不滿,至少他曾經說,嫁給我吧。
於是她心平氣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風呼嘯,凜冽無比,在整個天地間隱隱迴響。尚訓睡下好久,忽然驚醒過來。
側耳傾聽,外面風聲極大,彷彿世間一切東西都在這凄厲的風聲中消失了,所有來去通通不過是場夢幻。
守夜的宮女都已經熟睡,他一個人出了殿門,看外面風中月色圓滿,月光如同水銀瀉地一般,明亮逼人。
景泰驚覺,趕緊起身戰戰兢兢過來,在他身後說道:「聖上,現在是三更天,回去繼續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蔭宮,也是這麼圓滿的月亮。」他緩緩地說,自言自語,如同夢囈。
景泰不敢出聲,只能說:「聖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訓卻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會兒月色,然後終於又說:「我想她……」話一出口,又沒了下文,彷彿所有思念都被風聲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見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麼,只能跟在他的身後,跟他向朝晴宮走去。風聲紊亂,月色下依稀可見宮牆參差,碧瓦流華。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時光就這樣在風間流走了。
他依然愛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見她。
他倚在朝晴宮牆外,靜靜地用笛子吹了一曲《臨江仙》,他們初見時一起吹過的曲子。
月色花影中,笛聲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這空曠的宮廷之中,所有往事都已經成空。背叛過兩次,生離死別過一次,怨恨紮根,不肯原諒,唯有這笛聲還和當初一樣,這花和當初一樣,這月色和當初一樣。
盛顏披衣起床,側耳傾聽這笛聲,良久,她伸手取過自己枕邊的笛子,慢慢走出去。
一庭的樹在大風中如同流雲,搖動不定。樹葉被風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淚珠一樣光芒一閃就消失了,誰也不知道會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牆邊聽著尚訓的笛聲,他近在咫尺,僅僅一堵高牆,就阻隔了一切。
風聲中笛音細細,似斷似續。盛顏背靠在牆上,抬頭看眼前寒涼月色,這麼廣袤的人世,這麼微小的距離,一牆之隔,他們永遠也回不去。
她將笛子湊近口邊,和了那一曲《臨江仙》。
仙呂調,纏綿悱惻。被狂風遠遠帶走,和過往一起,散落在這一夜。
牆內牆外,兩處幽咽。
尚訓胸口血氣翻湧,他胸前的傷口尚未痊癒,傷及心肺的那一箭,總有一天斷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傷口迸裂,滿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駭得說不出話,只能扶著他,哽咽道:「這裡風大,聖上趕緊回宮吧。」
尚訓卻抬頭一笑,靜靜說:「你怕什麼。」
狂風呼嘯中,過了良久,他才又低聲地,詛咒一般地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兩人都後悔,生不如死。」
看著他唇角沾了鮮血的扭曲痛恨的臉,景泰微微打了個冷戰。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訓卻沒有任何異樣,彷彿昨夜並沒有那一場笛聲,他也沒有發過那伴著血的誓言。
在看奏摺的時候,景泰進來稟報說:「綦王府的人過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告聖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個被忽視的太子,原攝政王的兒子,行仁。
尚訓不願意理會那個孩子,但停了一會兒,還是點頭說:「讓他進來吧。」
綦王府的老總管進來,跪伏在地上請罪,涕淚橫流。尚訓不免又問了一遍什麼事,他這才顫顫巍巍地說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歡玩螞蟻,常常逃課在王府中找螞蟻,昨日鄭少師斥責了太子一頓,太子懷恨在心,將有聖上名諱的御書手跡放在椅上,少師一時沒有覺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請罪,少師年邁,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還未醒。臣不敢隱瞞,只能速來向聖上告知。」
尚訓心裡不清凈,也不願意理會這個頑劣的小孩子,只說:「以前太子雖頑劣,卻還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今年紀大了,越發不懂事,卻不知道要如何處置?」
殿內大學士聶菊山趕緊說:「以臣之見,管教孩子總是女子比較擅長,或許請太后太妃出面比較好?」
瑞王尚誡在旁邊淡淡說道:「說起來鄭少師的確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攝政王舊臣頗多,一時之間恐怕難以決斷,還是以後再說吧。」
「他不尊年老師長,折磨老臣,怎麼可以這樣輕描淡寫?」尚訓本來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見尚誡反應如此,心中不由得惱怒起來。
瑞王依然冷淡,說:「先看鄭少師身體如何,若是他沒什麼大礙,那即使處罰行仁,恐怕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什麼效果。若聖上不喜歡行仁的話,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後,再革除他太子的名號吧。」
聶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爺說的正是。」
尚訓冷笑不說話。他明知是應該早點找個借口將這個太子給廢掉,但又覺得不願意附和尚誡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鄭少師的病怎麼樣,不久景泰回來稟告說:「太醫去看過鄭少師了,扎了針后少師終於清醒了過來,但還是口角歪斜,口齒不清,太醫認為安心將養個一年半載,或許能起床走動。」
知道鄭少師撿回一條命,殿中幾人,倒微微有點遺憾。
「還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麼?」尚訓問。
「殿下說,太后太妃那裡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誰的話也不肯聽的……」
「簡直豈有此理。」尚訓心裡陡然惱怒起來,臉上反倒笑了,說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後宮也沒什麼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給她吧。」
景泰應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認了她做母妃,出事後自然會牽連到她,以後肯定不好在宮中處身。雖然目前太子母妃的名頭是好聽,可行仁這樣的處境,長遠來看,絕不是好事。
而瑞王也自然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沒聽到,只專註著自己的事。
盛顏聽說皇帝居然讓她管教太子,雖有詫異,但她如今這樣的處境,也已經不在乎了,只願意多點事情,即使是讓自己煩惱的,也好過終日凄惶無聊。
她讓內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過來。誰知過了很久,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娘娘,你還是過去看看吧,太子一進宮就生氣了,不肯過來呢。」
盛顏微微皺眉,站起來跟他出去。
等來到角門的金水河邊時,盛顏才看到行仁無聊地坐在河邊,看著裡面一個女官在水中摸東西。
現在已經是初冬,天氣寒冷,樹木凋零,池上漂浮著零星的落葉,那河水看著就蕭瑟寒冷。盛顏覺得詫異,宮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經歷兩三朝的,她平時遇見了也要打個招呼,怎麼這麼冷的天氣,居然到這裡來摸東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濕透地在水中顫抖,便站在迴廊內問:「是什麼東西掉到裡面去了?這麼冷的天氣就別找了吧。」
那女官回頭說:「多謝德妃娘娘,奴婢馬上就找到了。」
一看見她面容,雕菰立即就驚得叫了起來:「昭慎!」
盛顏這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吳昭慎。她剛進宮的時候,不識宮裡規矩,吳昭慎指點了她很多,是她在宮裡認識的第一個人。而雕菰更是她從小養大,兩人情同母女,現在看她受凍,眼淚頓時就流下來了。
盛顏忙問:「昭慎怎麼在這裡找東西?快點上來,要真是什麼要緊的東西,等一下叫幾個年輕內侍下去吧。」
旁邊行仁說道:「我就要讓她下去摸東西,德妃要多什麼事?」
他聲音還稚嫩,可那股惡劣的囂張,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討厭。
盛顏帶著怒氣瞪了他一眼,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錦繡重紋的衣服,襯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臉神情叫人討厭。
盛顏便問:「為什麼要叫吳昭慎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說:「誰叫她惹我不高興,現在她下去,我就高興了。」
此時吳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著一個金子的小玩意兒爬上岸來。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顫抖,把那玩意兒遞給行仁,顫聲說:「殿下,可算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在她的手上,眼看那小東西又脫手飛出,無聲無息落在泥水中。
「怎麼回事啊,連東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問。
吳昭慎臉色慘白,卻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顏怒極反笑,在旁邊的欄杆上坐下,示意行仁過來,然後問:「你書念到哪裡了?《論語》可念過了?」
行仁驚訝地瞥瞥水中的吳昭慎,但見盛顏視若無睹,也只能說:「念過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說說是什麼意思?」
他才沒興趣回答,一邊瞥著水中的吳昭慎,一邊問:「你說什麼意思?」
盛顏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嘩啦一聲摔倒在金水河中。
河水雖淺,但他慌亂中怎麼也爬不起來,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幾次,嗆了幾大口水,才終於抱著塊太湖石站了起來。
他聽到盛顏的聲音,清清楚楚自岸上傳來:「你自己試一試,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意思了。」
行仁全身上下都是泥漿,頭髮狼狽地搭在額頭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頓時嘴唇烏紫,眼睛怨毒地從頭髮后瞪著她:「你……你敢!」
盛顏坐在池邊欄杆上看他,皺眉問:「我敢?是你自己跟聖上說只聽我的話,難道現在我連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著戰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請謹言慎行。」盛顏提醒他,「第一,我現在等於是你母妃,你與我現在關係不同,我要是出了什麼事,對你這個無人庇護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擊。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謠,在宮中引發什麼議論,我不信你還能安然無恙。」
行仁想不到她這樣說,一半是氣的,一半因為被水驟然凍到,臉色發青,全身顫抖,牙齒咬得咯咯響。
「聖上已經將你託付給我了,以後你就要聽母妃的話。」盛顏微微偏頭看著他,淺笑道,「從今天開始,我找幾個能幹侍衛過來,讓他們監督著你。你若要處罰別人的話,他們會讓你先去做——我保證他們一件也不會漏下。」
她回頭對幾個禁宮侍衛說:「我看今天天氣也不錯,把吳昭慎請上來,讓殿下在水裡多玩一會兒,什麼時候摸到東西什麼時候起來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來的話,你們把殿下再請回去就是了。」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其中只有一個官階稍高的入殿侍衛低頭說:「遵德妃娘娘懿旨。」
她對他微一點頭,發現是個長相英俊的少年,雖然皮膚微黑,但眉目過分端正精緻,反倒有一點不染脂粉氣的漂亮。她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又一想,這麼年輕就能入禁宮,恐怕是皇親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時見過也不一定。
吩咐他們好好管教太子,她轉身便離開了,根本不理會行仁在背後的怒罵。
回去之後,盛顏喝了一盞茶,又綉了一會兒花,留在金水河邊的雕菰才跑了回來,大口喘著氣說:「太子……太子殿下凍暈過去了,現在鐵霏把他拉上來,找了鄭太醫。」
盛顏「哦」了一聲,手中的針依然穩穩地在綉著仙人飄飛的衣帶,等綉了十來針之後,她才問:「鐵霏是誰?」
「是新來的那個侍衛,他父親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鐵將軍,十年前戰死之後,鐵霏就進新柳營了,現在剛剛到宮裡,已經是入殿侍衛。」
盛顏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來。
雕菰頓時臉紅起來,結結巴巴地問:「娘娘……笑什麼?」
盛顏笑道:「沒什麼,你今天剛剛跟他見面,打聽得倒仔細。」
雕菰趕緊辯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雲澄宮就是守衛啊,只是娘娘沒有留意而已。奴婢剛跟娘娘到雲澄宮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賊進來,還是鐵霏救了我呢。」
小賊……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說成小賊,不知道臉上是什麼表情?她想到這裡有點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覺心裡又一沉。
如果當時一念之差答應了他,跟著他到了他的身邊,自己現在會怎麼樣呢?會遇見什麼,發生什麼,現在又開心還是不開心呢?
但人生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是無奈了。
她裝作不知情,問雕菰:「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了?怎麼會有小賊進來?」
「哎呀,我可被嚇死了,就是不敢對娘娘說啊……那天晚上有人進來,我剛剛被驚醒,結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帶我到了旁邊的廂房,我還以為我死定了,沒想到那個人把我丟在那裡,就出門去了,過了好久我才被鐵霏發現,幸好沒出事,我也不敢聲張……」
「是嗎,還好他湊巧發現了你……」盛顏淡淡地說,也不在意,繼續低頭繡花去了。
這時鄭太醫也過來了,稟告她說:「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葯湯之後,要趕緊捂一下汗才好。」
盛顏點頭,看見他身後被鐵霏扶著有氣無力的行仁,漫不經心地說:「雕菰,把棲霞閣收拾出來,讓殿下休息。」
雕菰趕緊領著鐵霏過去了,盛顏又問鄭太醫:「殿下沒什麼大礙吧?」
「太子寒氣侵體,可能會病一場,要好好休養才好。」鄭太醫憂慮地說。
盛顏說道:「不礙事,讓這孩子吃點苦頭也不是壞事,凡事我擔著。」
「是。」鄭太醫鬆了口氣,趕緊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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