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月初的第一個星期一,銷售部例會。除非事出緊急或是有出差等事由,所有人都不得缺席。
例行通報總結之後,秦雨鄭重地將禾木集團此次不通過對外招標,只內部議價採購材料一事通報了。他的目光在劉世茹和齊冬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了劉世茹身上。
「禾木集團已將需要採購的項目影印成冊送到了夠資格的建材裝飾公司,競爭是顯而易見的。這次的項目公司高層也非常重視,這也是銷售部本年度最大的一單。世茹,最新的消息也是你拿到的,說說你的計劃安排。」
齊冬微低著頭。上周和賀大樹吃過飯之後,他說請她喝酒,卻一直再沒有給她打電話。
她又不想再主動找賀大樹,免得讓他以為自己一直是抱有目的的。對自己起了偏見,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說到禾木集團確定不公開招標,採用各家公司投標書進行議價的情況,她也通過馬天明知道了。只不過,劉世茹又搶先一步彙報。齊冬聽秦雨的口氣,顯然已將劉世茹列為了此次項目的主力。
平心靜氣聽著劉世茹大談銷售策略和產品宣傳計劃,齊冬沒有吭聲。
在這行摸爬滾打了幾年之後,她對銷售二字已嚼出箇中滋味。大學里學的什麼營銷手法、公關計劃不是不管用,只是更多的計劃是無法落於書面的。
形式還是必要的。用秦雨的話說,連計劃書都沒辦法寫得花枝招展,你能把自家產品吹成一枝花嗎?
聽了半晌,齊冬不得不佩服劉世茹,姜還是老的辣。照劉世茹的說法,銷售部全力攻堅,也需要市場部多做宣傳。這件事公司高層重視,市場競爭激烈,萬一銷售部沒有拿到訂單呢?壓力不能只讓銷售部自己承受。
秦雨也很滿意劉世茹的發言,目光又移到了齊冬身上,但話就簡單多了,「齊冬,你那邊有什麼新的消息也要及時通報。」
齊冬趕緊應下。
她要想拿到這筆訂單,為自己謀求一個更好的將來,還得走賀大樹的路子。
齊冬猶豫了半天,還是主動約賀大樹吧。秦雨發了話,她沒時間再等到賀大樹哪天心血來潮約見自己了。
例會散了,圍著劉世茹說笑的同事明顯比上月例會時多。開完會後時間也差不多已接近中午,這樣的例會對於那些關係好的同事也是難得相約一起聚餐的時間。一群人說說笑笑走出會議室,就聽到有人誇張地驚呼一聲:「喲,有人給世茹姐送花哪!」
話音才落,驚呼的人就被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巴掌打得重,被打的人哎喲叫出了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發現,這花不是送給劉世茹的。銷售部的人都成精了,哪會再猜不出這花是送誰的。銷售部只有兩個女的,不是送給劉世茹的,自然就是送給齊冬的。
花束里沒有卡片,齊冬也不知道是誰送她的。她暗暗嘆了口氣,辦公室里本來就是明爭暗鬥,這束花只能讓矛盾更加激烈。
劉世茹娉婷走近,精巧的指甲彈了彈花朵,笑了,「好美的花,齊冬好事近了?」
一束花能扯到結婚,齊冬無語。她捧起花拎起包就走,「借世茹姐吉言,希望能在三十歲前把自己嫁出去!」
劉世茹被齊冬的話蟄到了,她今年剛好三十歲。她心裡本就窩著火,聲音驀然放大,「我猜,送花的該不會是禾木集團的賀總吧!」
辦公區像一鍋燒開的水,立刻沸騰起來。
承認嗎?如果她拿不到禾木集團的訂單,她將面對所有人的冷嘲熱諷。說不是賀大樹嗎?這樣的爭辯有什麼意義?只怕會越描越黑,隨他們去猜好了。齊冬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快步走出了辦公區。
走廊的窗戶開著,風灌進來,吹得齊冬打了個激靈。她望著手裡的花疑惑地想,該不會是賀大樹查到她在哪兒工作送來的吧?她自嘲地笑了。城市這麼大,賀大樹又沒有千里眼,沒那個本事大海尋人的,多半是程峰吧。能送花是好事,可是程峰明明知道自己和劉世茹共處一個辦公室,這樣大咧咧地送花,他想將關係由暗轉明了?齊冬回想起小陽山旅遊時程峰聰明的迴避,一時間對他的舉動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時,手機簡訊提示音叮叮咚咚地響起。
「喜歡我送的花嗎?今晚可有空晚餐?」
花真是程峰送的。
齊冬苦笑。
她很納悶,自己和程峰是不是沒有緣份啊?兩次約晚餐,她都沒有好心情。上一回包被偷了,今天她著急禾木集團的訂單,實在沒心情和程峰吃晚飯。
「今天約了禾木集團的賀總。明天可以嗎?」齊冬回了簡訊,得到程峰的肯定回答,渾身都輕鬆下來。
打定主意后,齊冬給賀大樹打了個電話。
賀大樹這幾天一直在忙,忙到他雖記得要約齊冬喝酒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齊冬的電話讓他驚喜不已。算計了一下手裡的活,賀大樹有了主意,「你介意晚餐之後我請你喝小酒不?你別開車,說個地址,我來接你。」
齊冬當然不介意,她正好可以回家把制服換了。
打完電話齊冬急於離開,穿著公司的制服就走了。
回到家瞪著鋪了一床的衣裳,齊冬撓了撓頭。
她有點兒拿不定主意穿什麼。以前幾次和賀大樹接觸,她都是以休閑裝出現。今晚打算和賀大樹攤牌,她需要穿得像白領嗎?
走朋友路線應該是休閑青春型的,可如果她突然以職業女性的身份出現在賀大樹面前,會不會反差太大?左思右想,齊冬還是換了一身休閑裝。
可惜她洗澡、換衣裳、收拾打扮最終似乎都是白費工夫了。
晚上八點半,賀大樹來了個電話抱歉地說他的應酬還沒完,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左右。
夏天的夜生活九點半剛剛拉開序幕。齊冬笑著說沒關係,反正她在家也沒事。
等到九點半,賀大樹的電話又來了,「齊冬,實在是太抱歉了。我正在新盛酒吧街附近陪客戶吃飯,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左右才結束。如果你不方便的話,咱們改期可好?」
齊冬心急。
禾木集團的單現在是塊肥肉,沒準兒賀大樹現在應酬的客戶就瞄上了這筆訂單,如果她再晚幾天和賀大樹聯繫上,誰知道事情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她必須儘快見到賀大樹。
齊冬拿定主意后笑著說:「沒關係,今晚正好我有空。這樣吧,我坐計程車先過去,等我到了酒吧街,你差不多也應酬完了。」
齊冬迫不及待想見他。賀大樹忍不住樂,心情也變得極好,「那太好了,就這麼說定了。我這邊完了就來找你。」
齊冬暗自咬牙,如果不是沖著訂單,她才不會這樣巴巴地晚上自己坐計程車趕過去。可是,她能拒絕嗎?沖著禾木集團那筆訂單,別說十點半,凌晨三四點,她也會從被窩裡爬起來收拾整齊趕過去。
她找到了賀大樹說的酒吧。齊冬仔細地記住了店名:TheOne。報了賀大樹的名字后,她被領到二樓靠窗的座位。
「齊小姐喝點兒什麼?賀先生打過電話了,他有存著的酒,酒牌在這裡,您看需要取哪一瓶?」
齊冬不想喝酒。成天陪客戶,所以能不喝酒的時候她盡量不喝。可是今天不一樣,是她主動說今天要喝酒的。她若是喝茶,就離題太遠了。齊冬隨意點了一瓶。
俗話說,無酒不成席。中國的酒文化博大精深,運用至席間往往能收到奇效。做了銷售這一行,齊冬對如何運用酒文化得心應手,但她不喜歡喝洋酒。洋酒來得不如白酒猛,綿長的後勁能讓人在無意中就醉了。齊冬在喝酒方面一向很節制,醉倒的後果她可擔不起。
侍應生拿來了酒,齊冬小口啜著應景,無聊地看樓下熙來攘往的人群。
突然,馬天明一隻胳膊親熱地攬著顧磊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齊冬眼前。
齊冬啊了一聲,身體猛地往後縮。
馬天明和顧磊的身影迅速消失。她呆愣了兩秒鐘,迅速又探出頭去。燈影璀璨的街道上兩個背影閃了閃,走出了她的視線。
她狠狠地閉上眼睛,漆黑中身著淺藍格子T恤的身影如此清晰。他的頭微微側著,彷彿正要轉過身來,她似乎又看到顧磊對她燦爛地笑著,「小冬,小冬……小冬瓜!」
「你才是冬瓜!」
「哈哈!」
……
她沒有看錯。這也不是夢。
齊冬瞪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不知不覺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睛,驅散了濕潤的水汽,視線頓時像被揭去了一層紙,眼前的景象清晰可見,早沒有了那二人的半點蹤影。
齊冬曲著手指無聲無息地抹去眼角沁出的那點淚,笑了笑,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六年後,顧磊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為什麼?
馬天明為什麼不告訴她?他們一直都有聯繫的,就是不告訴自己。而顧磊,轉身之後用男人的決絕中斷了和她的任何一絲聯繫。
轉身淚傾城的是自己。回頭淚已乾的是他。
當年究竟是誰的錯?為什麼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卻能雲淡風輕,照常過日子?一股怒氣和酸楚攪得齊冬五臟六腑都在疼。
她不知不覺中連續喝了好幾杯酒,也沒能澆熄心窩子里那股難受勁。
顧磊再不找她。
她也,不再見他。
可是他知道自己六年來過得有多麼辛苦?
從前有顧磊,她幾時這麼委屈過?為了一紙訂單半夜巴巴地跑來等候客戶。還要巧笑嫣然,還要故作姿態。
一時間萬種情緒湧入齊冬心裡,讓她憤懣生活的不公平。
如果不是為了這筆訂單,她今晚就不會出來。她不出來,就不會看到馬天明和顧磊。齊冬酒勁上頭,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砸個稀爛。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齊冬沖賀大樹揮手,笑容明媚,「嗨!這裡!」
「等久了,不好意思。」賀大樹放下公文包和西服,扯下了領帶塞進包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先罰一杯。」
齊冬笑嘻嘻地看他自飲一杯,自顧自地說道:「再久我也要等你啊。」
她的眼神幾乎可以用媚眼如絲來形容。他來之前,她喝了多少酒?賀大樹瞟了一眼酒瓶,幾乎空了。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別的原因?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急跳了一下,嘴唇抿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哦?對我這麼好?不怕你未婚夫吃醋?沒事,他不要你我要!」
未婚夫?曾經想過的,唯一想嫁的早就不在了。現在她卻在算計中找一個合適的男人把自己銷出去。心裡的苦澀化為更加燦爛的笑容。她憑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憑什麼要送上門來被賀大樹調戲?齊冬仰起臉望著他,聲音淡而柔媚,「我能不討你好嗎?賀大經理!因為,我是找你做生意的。」
賀大樹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齊冬晃了晃手裡的玻璃杯,冰塊撞出細碎的聲響來。琥珀色的酒液折射著柔和的光暈,吸引了她的全部心神。她盯著酒杯,滿腦子都是那個淺藍色的背影,滿心都是對賀大樹莫名其妙的怨恨,「那次請你吃飯,謝你幫了我的忙是真心的,但也是想結識你。今晚肯一等再等,我是刻意想和你套交情,我想拿到禾木集團總部大樓的裝修材料訂單。天底下沒有那麼多巧合,但碰巧您是禾木集團裝飾公司的老總。您說,我能不等你嗎?」
黯淡的燈光將齊冬的肌膚染得如蜜般晶瑩。塗了唇彩的嘴如晨間怒放的花,新鮮嬌嫩。卻在開合間吐出譏諷、自嘲與一絲凄涼。賀大樹沉默地看著她,彷彿又看到那天滿臉茫然,瞬間紅了眼眶的齊冬。
齊冬從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推了過去,「讓您意外了。不好意思,路邊偶然遇到的,仍然是找你談生意的。」
賀大樹瞄了一眼面前的名片,身體后傾靠在了沙發上,淡淡地問道:「既然你是找我談生意的,何不繼續和我交談甚歡,等混熟了再吐露實情不是更好?齊冬,這樣的開場白很壞氣氛。」
「我知道。我不打算爭取這筆訂單了,很簡單。謝謝你的酒,我今天想對自己好點兒,不想勉強自己。這麼晚了還巴巴地跑來酒吧,等人等到我想揍人並非我的本意。做銷售的不容易,請賀總多理解。」齊冬笑了笑,拿起包站了起來。
「如果是因為今天我一再更改時間讓你久等,我道歉。」
酒局是齊冬先約的,更改時間他也一再致電詢問了齊冬。她並沒有反對,還主動提出到酒吧等他。
賀大樹並不認為錯的是自己,他自認為沒有什麼對不起齊冬的。可話一出口,就像一隻手撕開了賀大樹被遮擋的心事。他有些驚懼地發現,自己捨不得齊冬就這樣離開。
「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吃飯聊天聊得高興是我故意在奉承著你。你若不是禾木裝飾建材公司的老總,我連多看你一眼都不會。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並不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抱歉,賀總,我這樣說過分了。但是……」齊冬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自顧自走了。
天如果能塌下來,砸死自己就好了。
齊冬面色平靜地下樓。皮鞋踩在木製樓梯上的聲音噹噹地敲打著她的心臟,每一聲都令她心碎。
賀大樹呆了半晌,張口罵了一句粗話,將手中的酒杯重重放下。
齊冬突如其來的發作惹得他心頭火起,他怎麼都沒能想出一個理由來。他衝動地拿起外套和包,一陣風似的出了酒吧。
齊冬並沒有瞬間消失,賀大樹一眼就從人群里看到了身材高挑的齊冬。
他覺得自己智商下降了。不過是吃過幾次飯,看過一場電影,聊得還算開心而已。就算對她有點兒小意思,那也是男人遇到漂亮女人的正常反應罷了。齊冬的態度可以激怒任何一個人,他巴巴地追上她想做什麼?
然而,他的確就這樣追出來了,他居然在意著齊冬的情緒。
而她呢?她是在刻意地逢迎自己罷了。怪不得四千八一桌的菜她也會面不改色地點,怪不得她還請自己看電影,怪不得她今晚肯再三等著他。
賀大樹對比兩人的態度,越想越不是滋味兒,越想越窩火。
齊冬的背影很漂亮。短髮下露出了白皙的頸項,踉蹌的腳步讓她腰肢如柳。
賀大樹的目光從齊冬纖細的腰肢移到腰窩處。她的腰窩很深,牛仔褲緊裹著的臀部充滿了彈性,他真想一巴掌拍下去……賀大樹突然意識到,齊冬對他的吸引首先來自於她的美貌。狡黠的,楚楚的,八面玲瓏的,冷淡的,哪種面孔下的齊冬都是極美麗的。
「老子最恨自以為漂亮就拿喬的女人!以為是拍電影哪,這樣的手段能讓男人印象深刻?」賀大樹咬牙冷笑,轉身就走。
齊冬醉了。她硬生生地保持著靈台一點清明,坐車回家。
顧磊啊,她今天看到他了。
哪怕只有一個照面,一個背影,她也能嗅到顧磊熟悉的味道。他的背影像一枝箭,準確地射中她柔軟的心臟,帶來綿綿痛楚。
是不是真的因為得不到才會如此魂牽夢縈?不,不是的。齊冬的心誠實地否定了這個答案。
幼年喪父,一貧如洗,母親身體不好,妹妹得了哮喘,齊冬比同齡人顯得更成熟堅強,但她內心深處依然深深隱藏著對現實社會的畏懼,害怕有了事不知道怎麼辦,害怕沒有錢無法養活自己,害怕老無所依。
大學畢業后她漂泊了六年。現實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陌生的城市,應酬得讓人想撞牆的工作,都讓齊冬疲憊。
回想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只有和顧磊在一起時,她真正輕鬆過。
那樣的時光是一幅美麗的畫。像清晨,空中有粉白的花瓣飄落,細雨如霧,漂浮著淡淡的清香。天塌下來她也不怕,因為顧磊像座山一樣屹立在她身旁……在齊冬一次次被現實折磨的時候,她潛意識裡不斷地為那幅名為青蔥歲月的圖畫添加著美麗的色彩。
然而,那終究是一幅存在於記憶中的畫。
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誰能預知會出現怎樣的意外與岔口。以為永遠不會分手的人,往往腳步一滑就踏上了不同的路,從此分道揚鑣。
再回頭,已相隔天涯。
如果……
沒有如果,沒有時間能夠倒流。這就是現實。
齊冬不得不接受。
一閉上眼睛,顧磊穿著淺藍色T恤的身影就在黑暗中浮現。齊冬煩躁地吞了顆安眠藥,她只想快點兒睡過去,快點兒讓深刻在心底的身影消失掉。
朦朧中顧磊往前走著,他始終只給了她一個背影,沒有回頭。
「顧磊你別走!」
他不緊不慢地在黑暗中前行,觸手可及又飄忽遙遠。
「回頭讓我看看你,一眼就好!顧磊!」
「我會幸福的。你轉身來看看我,看看我!」
無數的話從齊冬嘴裡含糊地跳出來,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暈暈沉沉又難以沉睡。
見見他吧!也許六年後再見著他,她就不會日夜被回憶的美好一再折磨。
齊冬猛然睜開眼睛,打開床頭燈。被燈光照亮的一屋清寂中她聽到心臟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聲。她迅速起床穿好衣裳,拿起包就沖了出去。
車駛向馬天明家。她想再見顧磊一面的願望這樣強烈,強烈到她無法控制。
眼淚不知不覺地涌了出來。齊冬一邊哭一邊開車,腦袋更加昏沉,眼皮重重地直往下耷。她猛然想起用酒服用了安眠藥,僅存的理智讓她踩下了剎車,在路邊停住。
她不想睡過去。齊冬急得使勁地擰自己的胳膊,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兒。可是手軟得沒有力氣,她拿出手機迷迷糊糊地翻找著馬天明的電話,用儘力氣開吼:「馬天明你來接我,我在天河路。」
「齊冬你怎麼了?!」
電話那頭馬天明的聲音傳來,齊冬頓時泄了氣,她癱靠在坐椅上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顧磊會和他一起來嗎?她一定會睡得像死人一樣,見不到他。哪怕見不到,她也心滿意足。
他來了,她就這樣睡死過去,也是安全的。
放下了所有的警戒,齊冬沉沉睡著。
馬天明正和顧磊站在賓館門口說話。齊冬的來電讓有說有笑的兩人瞬間沉默。
「她怎麼了?」顧磊沉穩地問。
「沒事,我現在趕過去。你要不要……」馬天明望向賓館大樓,用眼神詢問著顧磊。
顧磊回頭看了賓館一眼,溫和地笑了笑,「就算是個普通朋友,也該關心的,走吧。」
兩人匆匆攔了輛計程車趕了過去。
馬天明遠遠地看到了齊冬的車和交警。他哆嗦了一下,齊冬要是有個好歹,齊青咋辦?他偷眼瞄向顧磊,看到一張板著的臉便拍了拍顧磊的肩說:「別太擔心,她說話還有力氣,應該沒什麼大事!」
顧磊嗯了一聲,打開車門下了車。他腳步一頓,一顆心咚咚猛跳了起來,突然生出一種不敢上前的畏懼感。
他記得有一回齊冬的母親去大學看她們兩姐妹,齊冬騎著自行車去了賓館。他等了很久,齊冬的手機恰好沒電,齊青又說她已經回學校了。他心神不寧地騎著車順著路找齊冬,一路上只顧盯著地上,生怕發現路上有出過交通事故的痕迹。回到學校后見到齊冬毫髮無損,他連指責的心思都沒有,只覺得她沒事真的太好了。
如果齊冬有什麼事……顧磊深吸了一口氣,心悶悶地痛了起來。
馬天明見他臉色不好,暗嘆了一口氣,安慰地說了聲:「只有一輛車和交警,應該問題不大。」說著大步走了過去,「同志,請問她怎樣了?我是她家人!」
交警鬆了口氣,「不知道是否是喝多酒了才停在這裡,怎麼也叫不醒。你來得正好。」
車四門緊鎖,窗戶緊閉,齊冬躺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齊冬!」馬天明著急地拍著車窗玻璃。
齊冬沒有反應,臉紅撲撲的。
「倒是沒出事故,不過也屬於違章停車,你看……」交警有幾分為難。他巡邏到這裡發現了齊冬的車。事故倒是沒有,可齊冬反鎖了車門怎麼也叫不醒,他只好叫了拖車來。但是車裡還有個人,這事他也難處理。
「我找修車行派開鎖師傅來吧。她可能臨時犯病了,她有低血糖。」馬天明機敏地給齊冬找了個理由。
話音才落,馬天明聽到兩聲悶響。他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顧磊不知從哪兒弄了塊石頭,乾脆利落地砸碎了車窗玻璃。
馬天明不覺苦笑,還是比他更心急啊。
伸手搖了搖齊冬,顧磊聞到一絲酒氣。齊冬嘴唇動了動,頭一歪,靠在了他臂彎里。那股重量壓得顧磊的心沉沉墜下,他觸電似的縮回了手,眼裡湧出一股熱意。
「她低血糖昏迷了!馬天明你送她去醫院!這裡我來處理。」顧磊沉著臉說完,返身迎上了交警。
救人要緊,交警趕緊幫忙攔了一輛計程車。
馬天明愣了愣,深深看了顧磊一眼,抱起齊冬上了車,還不忘將自己的身份證扔給顧磊,「處理好了給我電話。」
做了筆錄,拿了罰單,看著車被拖走。寬闊的長街上只留下顧磊孤單一人。
他雙腿有些發軟,在街邊綠化帶找了張長椅坐下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齊冬的包放在膝上,顧磊輕輕撫摸著,彷彿齊冬的頭枕在他腿上。他喃喃出聲:「小冬,你怎麼喝了酒還開車呢?」
指間似乎還留著齊冬的氣息,顧磊將臉深深埋進了掌心。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機鈴聲響起,「你們還沒有喝完哪?」
溫柔的聲音讓顧磊的目光重新變得清明。再相愛,也是過去。他已經對不起齊冬,不能再對不起另一個女人了。他柔聲說道:「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顧磊上了計程車給馬天明打了個電話,「怎樣了?」
「喝酒吃安眠藥開車!你說怎樣了?留在醫院掛點滴睡一覺就好了。」馬天明沒好氣地說道,「我來接你吧。」
「不用了,我已經上計程車了。她的包和你的身份證我放在賓館前台,你自己去拿吧。我們明天一早回去,就不和你告別了。」顧磊停了停,輕聲說:「不要告訴她我來過。」
街燈流星似的閃過,每一道光都像是齊冬的眼神,刺得他心痛。他轉過頭,看著齊冬的包,她背的不是他送的那隻包包。顧磊怔了怔,輕輕嘆了口氣。六年了,她怎麼可能還背著那隻手袋呢?
陽光從病房淺藍色的窗帘透進來,齊冬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眼睛撐開一條縫,瞧見床頭的齊青吃驚地說:「齊青?這是哪兒啊?」
「姑奶奶,你終於睡醒了!是醫院!」齊青伸手捏她的臉,搖頭嘆氣,「真有你的!馬天明給我說完差點兒把我嚇死!你說你喝了酒吃了安眠藥,你開車幹嗎?半夜三更這麼著急你要去見誰啊?」
齊冬眨了眨眼睛,瞬間記起了昨晚的事。她噌地坐了起來,「馬天明送我來的?」
「可不是!現在取你的車去了。聽他說你大小姐在車裡睡著了,交警怎麼喊也喊不醒。又不知道你怎麼了,馬天明只好砸了車窗把你弄出來。他昨晚上也不知道和哪個客戶喝酒去了,回家也一身酒氣。我說,你乾脆辭職到馬天明公司給他當助理得了,正好替我看著他點兒!」
齊青連珠炮似的話讓齊冬的眼神變得黯然。馬天明連齊青都瞞著,就算顧磊昨晚也來了,也會對她說他沒來過吧。
兩人走出醫院沒等多久,馬天明就開著她的車來了。
車窗玻璃已經修好了,接過鑰匙,齊冬咧嘴笑了,「謝啦。昨晚妹夫您受累了,沒打擾到你和客戶喝酒吧?」
她知道自己不該問,可還是沒忍住。
馬天明摟著齊青迴避了她的眼神,沒好氣地說:「酒局剛散,我正打算回家就接到你的電話了。齊冬,你以後注意點兒。沒出事就是萬幸,我和青青很擔心你。」
「是啊,我都數落她一早上了。還好沒出什麼事,要是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辦?」齊青的眼圈不由得紅了。
馬天明狠狠地瞪了一眼齊冬,小心地哄著齊青。
馬天明摟著齊青低聲哄著的時候,齊冬覺得齊青微嗔的模樣像極了馬天明的小孩兒。再堅強的女人也需要一個寬容能倚靠的懷抱,齊冬想起了這句話。她自嘲地笑了笑,大大咧咧地說道:「哎,別刺激我了!我也去找個人管管我,免得再喝酒吃安眠藥開車。」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上了車,只留下馬天明和齊青面面相覷。
齊冬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閑逛,目光從街上每一個穿淺藍衣裳的男人身上掠過。
明明知道在偌大的城市,再看到他只是種奢望,但她仍下意識地在尋找。
不知道繞了多少條街,時間已到了中午。齊冬倦了,她不想再找了。馬天明躲閃的眼神讓她什麼都明白了。
丟了顧磊送的包,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不想再這樣一個人孤單下去。她真的該尋找一個能容她歇歇的懷抱了。
相愛不如懷念。
齊冬笑了。與其這樣,找個合適的人把自己嫁出去吧。沒有愛情,也會有親情。就算是因為愛情結婚,久了,不也會變成親情嗎?只要售後服務做得好,婚姻經營成功,同樣也會幸福的。
也許,隨著家庭生活的開始,她才會真正地放下過去。
她如壯士斷腕般在瞬間下了決心,給程峰打了個電話,「中午出來吃飯好不好?我想你了。」
帶著小女孩似的嬌憨,齊冬第一次說想他了。
程峰拿著手機半晌沒回過神來。齊冬酥軟的聲音在他耳旁久久回蕩,驅之不去。他又想起第一次送齊冬回家時看到的那個背影,美麗得讓他心動。
掛了電話,程峰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今天的陽光很不錯啊!不用替我訂餐了,我出去吃。」
主管大人莫名其妙的感嘆在安靜的法務部辦公室里響起。員工們不約而同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神情,天氣已經熱起來了好不好?中午時分的太陽不是不錯,而是灸熱刺眼好不好?
下屬們目送著程峰腳步輕快地離開辦公區,議論聲頓起,「程老大今天心情不錯啊!」
「最近沒見經理自備便當,吃得眉開眼笑嗎?」
有人悶笑,「山間桃花始盛開哪!」
「銷售部劉小姐得逞了?」
「不見得吧!我可親眼看到有好幾回程老大和銷售部齊小姐的車一前一後都往一個方向去呢。」
「對呀,那天齊冬收到一大束花,劉世茹臉都綠了。沒準兒就是咱們老大送的。」
「哎,說說,快點兒!」
……
電梯門打開,劉世茹迎面走了出來,冷漠地沖他點了點頭。
平時這樣偶遇,幾乎每一次程峰都能看到劉世茹幽怨嬌嗔的眼神,她總喜歡纏著他多說幾句話。可今天不同,劉世茹只點了點頭便低頭欲走。她的眼睛泛紅,顯然才哭過,程峰生出了一絲憐惜叫住了她,「你今天回公司時間挺早的。」
想到上午去禾木集團賀大樹給她的難堪,想到程峰的無情,劉世茹眼圈又是一紅。她不願意在程峰面前示弱,挺直了脊背,強笑道:「程經理要出去午餐?」
「有朋友約著吃頓便飯。」程峰答了一聲,忍不住又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還好吧?」
劉世茹再也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滴落下來。她倔強地反手抹去,低聲說:「客戶說話太難聽了,我沒事。」
說話有多難聽才能讓她氣哭?程峰心裡再次飄過一片陰影。他沉默了一下低聲勸道:「世茹,換份工作吧,別干這行了。」
劉世茹仰起臉,明艷的臉上是滿滿的譏諷,「我不做銷售,別的工作就能順心如意?這世界上哪有便宜的午餐,干哪行都一樣!」
程峰默然。夏天的陽光將世界照得透亮,卻沒能驅散他心底深處的那團陰影。
「我可比不得某些人忘性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這人就是戀舊,銷售做久了,捨不得換。」劉世茹冷冷地笑,「是約了齊冬吃飯對吧?我看到她的車停在街對面。」
「世茹,別這樣。」程峰的眉緊緊擰了起來。他左右看了看無人,拽著劉世茹的胳膊將她拉進了旁邊的樓梯間。
劉世茹冷哼一聲甩開了他,挑釁地說道:「喲,這麼快就護上了?到哪一步了?帶回家了?怎麼,怕我找她?還是怕我在公司里宣揚開影響了你的前程?」
「別胡說!」程峰低聲斥道。他平靜了一下思緒,輕聲說:「世茹,你別這樣好不好?沒有齊冬,我也會遇到別的女孩子。」
「就她不行!」劉世茹咬緊了牙。
是的,別的女人她眼不見心不煩。可為什麼偏偏要是齊冬?她來了銷售部搶走了她所有的風光,難道還要讓自己眼睜睜瞧著程峰和齊冬出入成雙?劉世茹恨得兩眼發紅,「阿峰,咱倆也算好過一場,不要怪我沒提醒你,齊冬和賀大樹可不是普通的朋友。如果不是她在賀大樹面前說了什麼,今天上午賀大樹對我說話怎麼會那麼難聽?」
劉世茹見他滿臉不信,心裡一陣酸一陣痛,氣得扭頭走了。
程峰失神地站在電梯間里。他想起來了,昨晚齊冬推掉和他吃晚餐,正是去見賀大樹。可是齊冬是腳踩兩條船的人嗎?
不,她不是。
齊冬軟糯的聲音又在程峰耳邊響起。他默默地望著劉世茹消失在走廊拐角處,輕嘆了一口氣,走進了電梯。
以往幾次,程峰和齊冬吃飯都不會在公司附近。就算在公司附近吃,都心照不宣地不會選臨街的這家。
可這次,程峰站在大堂門口就看到了齊冬。
這家餐館味道好,價錢公道,不少公司同事都愛來吃,遇上熟人是難免的事。齊冬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大堂靠窗的座位等程峰,很明顯,她不再避諱。
齊冬……不怕變成紅蕃茄了?程峰笑了笑。
陽光從窗外透進來,齊冬的臉如玉一般皎潔。她端著茶杯,姿態優雅嫻靜。程峰欣賞了一會兒,大步走了過去。
「我已經點了菜了,都是你平時愛吃的。」齊冬抬頭,滿臉明朗的笑。像做了好事的孩子討賞似的,嬌俏可愛。
她記得自己愛吃的菜,程峰心頭微暖,笑著說:「你做主就好。你吃不得辣椒,給自己點不辣的菜沒?」
兩人簡短的對話中透出只有親近的人才擁有的熟稔和關切。
齊冬暗想,如果成功把自己銷給程峰,將來的生活就是這種相敬如賓、溫存如水的感覺吧。似乎少了點兒激情,但細水長流又何嘗不是種幸福呢?
「齊冬,我記得你也不是本地人吧?」程峰心裡有了打算,慢慢地開口詢問。
已經到了解雙方家庭情況的階段了嗎?程峰的單刀直入讓齊冬有點兒心虛。她強迫自己注視著程峰的眼睛沒有挪開,「我父母過世早,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嫁來這裡,老家也沒有什麼親戚,所以我就跟著來了。」
「我在這裡同樣也是一個人。」程峰眼裡蔓延出淡淡的傷感。
兩個異鄉客在一座陌生城市裡,將來只會有一個家,相互的依賴只會更強。程峰給齊冬盛湯,輕聲說:「有時候下了班,家裡空蕩蕩的。」
齊冬怔了怔,露出明朗的笑容,「我一般都早早洗漱上床,睡著了就不知道了。」
「這個辦法好。」程峰被她的笑容感染,呵呵笑了起來。
只是我經常會吃半顆安眠藥助睡。一個人,真的很孤單。齊冬再次將泛濫的感傷壓了下去,轉開了話題,「過年你會回家的吧?你爸媽肯定很想你。」
「是啊!一年到頭,差不多也只有過春節的時候才能回家。」程峰開始說自己家裡的情況。
齊冬仔細地聽著。程峰是獨子,家境一般。父母是普通公務員,已經退休了,他大學畢業后才來到這座城市打拚。
兩人都暗暗鬆了口氣,雙方的家庭沒有太大的懸殊。不是灰姑娘與王子,也不是鳳凰男與城市嬌嬌女。
「你以前有過女朋友嗎?」齊冬有些好奇。一個三十三歲的男人,如果一場戀愛都沒談過,就有些稀有了。
程峰想起了劉世茹,心底深處那團陰影又涌了出來,他突然有點兒不自在。萬一齊冬知道自己的前女友就是劉世茹,她會有什麼反應?可是現在告訴齊冬,會導致這段美麗的戀情戛然而止嗎?
他怔了怔,含糊地說道:「我和前女友意見不合,所以分手了。你呢?」
齊冬早有準備,她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我也有過一個男朋友,因為家裡的一些原因分手了。我在這裡工作已經六年了,外地人在這裡工作站穩腳跟不容易,忙著掙錢交房貸顧生活,卻沒顧得上找對象。」
關於前男友與前女友的話題雙方沒有再聊下去。程峰心緒不寧,齊冬心裡一陣陣難受著。一頓飯美好地開始,卻在雙方刻意的表現中,被表面和諧地吃完。
起身離座時,程峰一怔。齊冬今天好像和往常不一樣。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呢?他也說不上來。他滿腹狐疑地和她並肩走出了酒樓。
「我下午去趟建材市場,哪天有空來家裡吃飯吧。」齊冬自然地發出了邀請。
「那我有口福了。」程峰當然不會拒絕。
他笑著送她上車,目光落在了齊冬的腳上。
齊冬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看到了自己的鞋。漆皮魚嘴七公分高的細跟鞋,她心裡哀呼一聲,臉上卻裝著無事發生,笑意盈盈地上了車,朝程峰揮了揮手,「那就說定了,周末你休息的時候來我家吃飯。」
「齊冬你腦子進水了!」後視鏡里再也看不到程峰,齊冬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她身高一米七,程峰只有一米七二。女人本來就比男人顯高,她今天居然穿著七公分的高跟鞋約程峰吃飯。難怪走出酒樓時,她總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是低著頭在和程峰說話。
程峰會介意嗎?齊冬有些不安。雖說她對程峰的身高抱著遺憾,但只要她不再穿高跟鞋,兩人站一起倒也合適。她今天是怎麼了?竟忘記了換鞋就鼓足勇氣跑來找程峰。齊冬懊惱得想撞牆,現在只盼著周末施展一手好廚藝來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