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喜歡,我喜歡你

第八章 我喜歡,我喜歡你

人聲鼎沸的吵鬧聲中,仍能清晰聽見刷的一聲,角落那條藏藍色的棉布帘子被蘇步欽用力撩開。不顧小廝盡忠職守的阻攔,他兀自跨進了那間通常只有吉祥賭坊管事才能進的屋子。沒人在意他在裡頭待了多久、說了什麼,只瞧見他出來后時常掛在嘴角的笑容不見了蹤影,滿臉陰鬱地朝賬房走去。

「誰說我想賴賬了?我警告你哦,別侮辱人,願賭服輸,欠債還錢,姑奶奶可沒一句怨言。我只是說晚點還,總得給點時間去籌措銀子。還有,一人做事一人當啊,我欠的銀子就來找我,不關姚家其他人的事……」

還沒踏進賬房,蘇步欽便已聽到姚盪熟悉的嗓音。

呵,沒有一句怨言?他怎麼覺得她怨言挺多的。

「十三小姐,我們已經給了你不少時日去籌措銀子了,結果呢?」

「再多給幾天,就幾天。千萬不要去找我四哥,萬一他生氣了,又不管我一走了之,你們照舊一分也拿不到啊。」

「這筆賬不能再拖。賭坊規定不準賒賬,看在姚家的面子上才為您破了例,已經月底了,若是有爛賬,上頭會責罰。難道十三小姐以為我們會為了你害自己受罰嗎?」

「……」呸!就忽悠吧!以為她不知道,哪個達官顯貴來賭坊不賒賬,只不過人家還得比她迅速了點而已。

那位叫做魏寧的賬房先生始終面帶三分薄笑,言辭輕緩,氣勢卻不容小覷,成功把姚盪給堵蔫了。

蘇步欽斜靠在房門口,看著她啞口無言的模樣,他可以繼續冷眼旁觀,這筆賬今天也勢必會清。

「我替她還。」只是,最終,蘇步欽仍是跨進賬房,插嘴插手。

甚是好聽又酥軟的聲音,讓魏寧臉上虛與委蛇的笑容僵了片刻,「爺……」

「嗯?」蘇步欽彎起嘴角,擠出了聲聽起來像是沒任何意義的輕哼。

「爺……爺不管誰替十三小姐還這筆賬,只要賬清了就好。」

先前還一身書卷儒雅氣的魏寧,竟然耍起了「爺來爺去」的權貴腔。這轉變讓姚盪下意識地躥到蘇步欽身前,一臉護犢表情地倨傲仰頭,用蠻橫霸道的表象來捍衛身後的人。

蘇步欽好笑地垂眸看她,心頭雖暖,卻很難苟同她的行為。打算怎樣?倘若眼前的人真要傷他,從她的身上踏過來嗎?是覺得她傷了,他會好受?

眼下似乎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若無其事地又一次抬起眸,繼續道:「今兒晚膳時分,帶著賬本來欽雲府取銀子。」

「好……」魏寧別開了視線,口吻里隱隱有絲不情願。

沒待姚盪想明白他為什麼快要收齊賬了還給人臉色看,蘇步欽就已將她拉出了門。

他步子邁得極大,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地方。

那種猶如逃跑般的姿態,與他先前跨進賭坊時的氣勢截然相反,緊鎖的眉頭也彷彿藏著些難以說清的情緒。

姚盪費力地追上他的腳步,還要分神探頭探腦地打量他的神情。生氣了?為什麼?

「姚姑娘,往後別來這種地方。」將她塞進馬車后,蘇步欽才恢復如常,率先打破沉默。

「為什麼呀?這是我唯一的樂子。」原本醞釀好的感謝被姚盪吞回,就算他是兔相公,也不能因為施了恩,就要求她改變喜好。姐妹團不愛帶她玩,王公貴胄的圈子她融不進,難不成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嗎?

「這裡太魚龍混雜。」賭坊,向來是最能看清人性醜陋的地方,不適合姑娘家待。他以為這理由足夠帶過話題,可見她嘟著嘴不願答理的模樣,只好無奈補充了句,「姚姑娘,你就不怕繼續賭下去還會再欠債,早晚會被你四哥知道?」

「……好啦好啦,以後不來就是了。」

她妥協了,聽話了,可他絲毫感覺不到滿意,反倒是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噎得慌,「你就那麼怕你四哥丟下你?」

「當然。」姚盪想也不想地回道。

「你不覺得太過依賴他了嗎?」這女人是瞎子嗎?看不出她家四哥顯然沒把她當妹妹,只把她當做女人看?

姚盪知道太過依賴一個人不是好事,患得患失的感覺不好受,隨時要擔心會被丟下,從此一無所有。然而,如果那個人是四哥,放縱自己去依賴一下又有什麼不可以。她沒有女兒當自強的心志,沒有運籌帷幄的手腕,沒有交遊廣闊的人脈,只是一個平凡小女人,貪婪攀附著自家兄長的庇佑,以期不被人欺負罷了,有何不可?

何況……

「這天下沒人會像四哥那樣待我,也只有四爺可以依賴。」

他被這話堵得一窒,心如針扎般泛起刺痛感。

四哥,有兄長般的疼寵;四爺,有替女人擋風遮雨的氣魄。

無論姚寅端著哪個身份,都是任何人所不及的?他揣著一絲僥倖,脫口問道:「沒有人能代替你四哥嗎?」

「廢話。」有人可以代替他父皇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嗎?這問題很沒邏輯耶。

「那太子呢?他也可以保護你,許你榮華安康,給你依賴……」

「太子?他給的依賴,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可付不起。」

「我剛才聽聞他來過賭坊,想替你償還賭債,可是你拒絕了?」這本是個多餘的問題,他還是問了。話出口后才意識到,竟然隱隱有些想聽她親口說出他是不同的,她可以拒絕太子的好意,卻能毫不客氣地欣然接受他的好。

「別說笑了,老虎頭的銀子啊,那是能隨便拿的嗎?搞不好我這頭才收下,他轉身就說我拿了聘禮。啐,這種有預謀的好,我才不稀罕呢。」姚盪散漫地撇了撇嘴,神情間有一絲少有的淡漠,是看透人情冷暖后才有的色彩。

「姚姑娘就不怕我也是在利用你嗎?」

她看不透,看不透蘇步欽說這句話時心裡的掙扎,她只知道這話聽著很好笑,「哈哈,得了吧,就你那笨腦袋瓜子,少讓別人利用就該偷笑了。」

他凝眸不語,有個聲音在心底默默提醒著他,該端正局外人的身份,不該讓自己攪進這場混沌里。只是漸漸地,那個聲音越來越弱,直至被壓到無蹤。他意識到已經引火上身,眼下她的信賴有多深,往後的恨便也有多深,這恨會是他咎由自取的,想要如原先設想般不去在意是不可能了。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沒用。」在她毫無心機的笑靨中,他回過神,「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她收起笑容,鮮少看見兔相公那麼嚴肅的模樣,也跟著配合起來。

「往後不管遇上什麼麻煩,都不要像今天這樣擋在我跟前。呵,這種時候就該像個女人,乖乖地待在男人身後,懂嗎?」

……

懂!

甚至從那一刻,姚盪就開始懂得,原來有種依賴只是一種感覺,躲在一個人身後,哪怕只是看著那道背影,就會覺得踏實。

他可以無權無勢,哪怕擋在她跟前也無非是逞強挨打,不懂吼人不懂還手,也夠了。強者自有強者去惺惺相惜,她太平凡,配個呆呆笨笨的剛好。

就這樣不知不覺的,姚盪那股莫名的信念越來越堅定。

她想,他們是天作之合,他們心裡都偷偷藏了彼此……

便是這樣,她把沉迷戀愛中的女人都有的詬病發揮到了極致,不聽不看不想。即使他出現在賭坊的時機很蹊蹺,那是緣分;即使外頭都在說他替她還了賭債,是為了討好姚家,那是旁人不懂;即使他至今都沒拒絕冷淑雨,這樁聖上玩笑性質提及的婚約仍是懸著,那也是她沒用,不能助他安立於紛亂的朝野,所以他才不敢公然得罪冷家。

偏偏就是有人不識相,愛潑她冷水。

「你別傻了。爺算是看明白了,我和蘇步欽的最終目的都一樣,無非就是想藉助四爺的聲望。區別只在於,真小人和偽君子。」

刺耳話語讓姚盪驀然頓住匆忙奔離學府的腳步,轉過頭,鼓起包子臉憤憤地瞪著尾隨在後的太子,「那你說,他巴結四哥有什麼用?」

「奪權篡位。」他字字加重語氣,生怕她聽不出其中利害。

「哈……哈哈哈……」姚盪微仰頭,翻著白眼送上幾聲諷刺意味十足的乾笑,「太子爺,您請盡情地敝帚自珍,但別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不是人人都愛弄權玩術。」

吼完后,她匆忙加快離開的腳步,一心只想著儘快去欽雲府看看。從不無故缺席的兔相公,今兒忽然缺席了。只怪這人人緣太差,消失了一整天,也沒人在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自然也就沒有絲毫消息傳進她的耳中。會是病了嗎?可也不見旦旦來替他知會衛夫人。

「喂,你個死女人這算什麼態度?居然敢嘲笑爺!我他娘的是不想讓你被騙!是啊,我承認我動機不純,可是我敢作敢當,把心思敞開了給你看,無欺無瞞。那隻兔子呢?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你拿得准?」沒瞧出她離心似箭的心思,太子堅持不懈地繼續追上前。

「不用拿捏,我信他。」她甩出義無反顧的回答。

太子險些被她堵得緩不過氣,都說女人動了心就發蠢,果然沒錯。像姚盪這種原本就挺蠢的,一旦動了心,更可怕,那心智簡直還不如十歲孩童。

順了順氣后,他不氣餒,繼續遊說,「你想想,均國曾和我國交戰,當年南堰一戰還是你爹領的兵。雖說均國勝了,但也是慘勝,死傷無數,這才訂下休戰盟約,由我國送上質子。這樣的情況下,均人會善待質子嗎?像他那種懦弱任人欺凌的性子,就算均人礙於盟約不敢把他弄死,他怎麼也該被折騰掉半條命吧,可他竟然毫髮無傷地回來了。」

「吉人自有天相,天佑我玄國皇子。太子不服?找天理論去啊。」

「你……好!那你告訴我,古往今來,有幾個質子還能活著歸國的?」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找史官問去。」

「你難道不覺得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體弱多病的人嗎?」

「你自己去問大夫。」

「那冷淑雨呢?他要不是有心招惹,父皇怎會萌生把淑雨給他的念頭?」死兔子壓根兒就是腳踏兩條船,妄圖姚家、冷家兩手抓!卑劣!

「去問君上,我哪敢揣度聖意。」

「什麼事都讓我去問別人,我還纏著你談什麼?」

「是啊,誰知道你做什麼非要纏著我談哪。」

「……」

一路爭吵,一路的相持不下,姚盪的裝聾作啞與太子的激憤剖析形成了強烈對比。兩個極端撞在一起,很難在短時間內分出高下。

越吵越歡的氣氛,在姚盪瞥見欽雲府熟悉的大門后,戛然而止。

「先休戰,我要探望兔相公,你要不要一起?」她投降了,邊喊了暫停,邊抬手握住銅質門環輕叩了兩下。

聽聞這提議,太子不屑地別開目光,「探望他?爺才沒那麼閑。」

「那你還不快走,別以為戴個老虎頭看起來凶神惡煞就能留著扮門神。」

「走就走,你以為爺想留啊,還怕他欽雲府的地兒髒了爺的靴底呢。」他憋氣地哼了聲,轉身就走,只是才邁了幾步,又迅速折了回來,「不行,不能讓你們獨處,萬一他先發制人把生米煮成熟飯了怎麼辦?我陪你,看著他。」

趁著等門的空當,姚盪哭笑不得地搖頭,實在難以評定這人究竟是心思直過了頭還是彎過了頭。

正想著,府門緩緩拉開,裡頭的家丁探出大半個身子,見到姚盪后遞上頗為親和的笑容,視線瞟到一旁的太子,又迅速收起笑容,轉而一臉的警惕,「姚姑娘有事?」

「兔相……呃,你家爺在嗎?我來看看他。」

「哦,爺有事出門了,姚姑娘過些時日再來吧。」

「過些時日?」她咀嚼著這字眼,困惑地皺起眉心,「出遠門?」

「是、是啊,出遠門。」

家丁吞吞吐吐的回答,越發讓姚盪生疑,「好端端地怎麼會不說一聲就出遠門呢?去哪了?幾天回?」

「不清楚。總之爺交代了,若是有人找他,就讓過些天來,有急事便留個口信。姚姑娘是有急事?」見姚盪搖頭,那人也不再啰唆,「那姚姑娘就先請回吧……」

話音都還沒落,府門就已經合上。

姚盪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沒有動靜。

「喂,你做什麼?剛才不是還氣勢洶洶地說信他,眼下不過是出個遠門,你就擺出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給誰看哪?」察覺到她有些不太對勁,太子伸手推了她一下,雖說語氣仍是沖的,言辭間的擔憂卻很明顯。

「我……」姚盪回過神,眨了眨乾澀的眼睛,「我方才好像看見淑雨在裡頭。」

縱然太子認定蘇步欽心術不正,但那隻兔子顯然不是高調沉不住氣的人。有什麼理由把冷淑雨接進府中,又把姚盪拒之門外?如果是想兩頭討好,那他原先不表態不偏頗的策略很好,沒理由突然那麼大動作。

所以,思來想去,太子覺得只有一種可能,「你看錯了吧。」

「嗯,不排除有這種可能。」

她沒有去固執地認定那些尚未得到證實的事,只拋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按理說,這種類似於結束語的話,可以為這件事畫上句點了。正常劇情,之後他可以乘虛而入,體貼送她回別院,沿途擠出些安慰,或者乾脆借個肩膀給她靠靠。

可為什麼事態發展偏要那麼出乎意料!

想他堂堂當朝太子爺,竟然卑躬屈膝地蜷在圍牆邊,任由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女人踩在自己背上。

「扶住牆,我站起來咯。」老虎帽下有薄汗沁出,他不拘小節地用袖子抹去,感覺到那股踩在背上的重量慢慢移動到了肩上。

姚盪掃了他一眼,這視角只能瞧見那頂老虎帽的頂端。有多少人可以這樣堂而皇之地踩在太子肩上?拽拽的感覺讓她嘴角爬上一絲得意忘形的笑,還夾著一聲輕佻的口哨,「好了,你慢點,再敢讓我跌下來,我就在你的光頭上畫烏龜。」

「嗯。」他邊小心翼翼地漸漸直起身子,邊無奈低語,「霉盪,今天開始減肥吧。」

「呸!四哥說,姑娘家就是要肉肉的才舒服。」姚盪故意跺了下腳,加重了踩在他肩上的力量。隨著他的動作,這一回,她的頭頂順利越過眼前的圍牆。緊抓住那層灰瓦后,她屏息打量起面前的場景。

居高臨下的視角,讓她能輕鬆把欽雲府主院的風景全數納入眼底。

「啐,你四哥又沒有享用權,你再舒服關他什麼事。還是應該聽我的,減肥。」不清楚她瞧見了什麼,太子只顧靠著身後的牆,站穩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她胡扯。

「誰要聽你的,只有粉樓里的姑娘才會把自己弄得瘦盈盈的,活像是風一吹就會跟著跑。」

「你別說,粉樓的姑娘的確個個都是上品啊。嘖嘖,那個身段,那個狐媚相……我就不信有男人見了能把持住……」

「淑雨。」

「冷淑雨?得了吧,誰會想要一個比娘還啰唆的女人?假清高,爺最瞧不上這種自以為是的,還真當自己能回眸一笑百媚生了。她啊,連你都比不上,差遠了。」

「真的是淑雨。」

「……」太子收了聲,感覺到情況不對勁,肩上的姚盪沒了剛才的平靜,「喂,你別抖,別抖啊,該不會是內急了吧?」

他用玩笑的語氣裝傻,不著痕迹地蹲下身,讓她安全著地。瞥見她眼神空洞洞的模樣,便猜到了一切,「爺警告你,不準哭,最煩女人哭哭啼啼了。就算冷淑雨真在欽雲府,也沒什麼。剛好啊,你可以清醒了,早就跟你說了死兔子沒那麼簡單。」

「想太多。」她假裝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手心上的灰塵,拿眼橫他。

「什麼?」

「我才沒有要哭!」是,她沒想哭,只是想到剛才真真切切瞧見的那一幕,便覺得心梗。

那抹鮮艷的品紅色身影的確是淑雨,不存在她看錯的可能性了。

還有又旦,她親眼看見又旦急急忙忙地跑進主院,將淑雨從兔相公的屋子裡拉出來,倆人又急忙跑出了院子。

為什麼要對她撒謊?如果真的是出遠門了,旦旦怎麼會不跟著他。

如果是有什麼事誰都不想見,淑雨又怎麼會從他的屋子裡出來?

「算了,你還是哭吧,憋得難看死了。」眼前的姚盪格外沉默,臉色越來越難看,緊咬住的唇已經泛白。如她所說,她沒有哭,可是那種極力忍住的模樣,讓人瞧了更心煩。

「我要回去了,四哥還在等我用晚膳呢。」她總算是鬆開了唇,轉身,試圖遺忘剛才看見的一切。

「這樣不乾不淨地拖著,有什麼意義?你寧願傷口潰爛,也不願治?」

太子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字字擊中要害。她握住拳,發不出聲。要怎麼治?去承認如果她不姓姚,這天下便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待她好?

「如果不敢去質問他,那有沒有膽子跟我打個賭?」

這話讓姚盪好奇地轉過身,「打什麼賭?」

「不知道是誰出了餿主意,總之父皇打算求賢,不問出身,不計往日功勛,天下名士庶民,只要有才學都可以。四爺經商那麼多年,足跡遍布天下,交遊廣闊,讓他推薦些人才給我,就這樣。」

「這關我什麼事?」

「四爺若是公然幫我哄得父皇大悅,讓我穩住太子之位,外人會說他力挺當今太子。你猜,這樣的話,兔子還會不會對你好?你對他而言還有沒有周旋的價值?」

姚盪皺眉,細細咀嚼這聽起來極為彆扭的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壓根兒都只是在為自己謀划,用這種爛透了的激將法,企圖讓她去慫恿四哥捲入朝堂之爭?

「怎麼,不敢嗎?試一下又何妨……」

驀地,沒等他把話說話,姚盪就氣勢洶洶地折回他面前,貼得極近,抓住他的衣襟,「第一,我不愛自作孽,不覺得這種試探他的方式有什麼意義,如果他需要我去試探,那我寧願即刻放棄,遠離這個男人。第二,很重要的一點!你給我豎起耳朵聽清楚!即便姚寅一無所有,身敗名裂,依然還是我的四爺,我看不懂他身上的價值也不在乎,所以別天真奢望我會把他當做打賭的籌碼!」

「吼什麼吼,以為吼得比較大聲,爺就怕了你啊!你等著,等爺去找證據!到時候看你信不信。」

姚盪啐了聲,懶得再答理他,她身體力行地證明了,盲目不一定就是傻。她還不至於糊塗到去用最在乎的人賭一場讓自己生疑的愛。

鏗鏘話音字字清晰地飄進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裡,車裡的紫袍男子彎起嘴角,目不轉睛地透過車窗看著姚盪激動的模樣。

「四爺,要把車駕過去嗎?」駕車的隨從恭謹問道,捕捉到主子唇邊顯而易見的笑意后,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用,我怕被那隻老虎纏上。」他收回目光,想到太子,便覺得有股秀才遇見兵的無力感,「去問她,要不要跟她的四爺回府。」

可想而知,當隨從將這話傳給姚盪后,答案自然是「要」。

她不想再繼續留在欽雲府,去回想那些會讓自己心煩的事;只想找個真正可以給予她安全感的地方放鬆呼吸,沒有利用,沒有鉤心鬥角,她不信,這天下會沒有這份純粹。

是夜,嵌著雲石的紅木小方桌配上無數珍饈美味,雕花方窗剛好框住天際那輪弦月,家丁丫鬟們全都識相地不作打擾。適合談情說愛的氣氛很是濃郁,可裡頭上演的場景卻截然相反。

姚盪只用一根竹筷隨意地將長發攏起固定住,幾縷碎發自然地散落在頰邊,僅穿著一襲白色單衣,極不優雅地盤腿坐在凳上,雙頰已經隱隱浮出酡紅,打了個滿是酒氣的嗝后,她再次舉起杯子,自說自話地碰了下對面的酒盅,「四哥,來,乾杯。」

顯然,她完全沒有察覺到,本還坐在自己對面的四哥,早就沒了蹤影。

就在離方桌不遠的地方,姚寅眼眸半眯,意興闌珊地單手支著頭,側躺在貴妃榻上。聽聞她的話后,他眼帘微動,問道:「嗯?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天氣很好,月亮很圓,身體健康,風調雨順……差不多所有與她完全攀不上關係的借口都被她使用過了,他好奇,姚盪還能掰出什麼。

「為了、為了……唔,為了國泰民安。」

又一個蹩腳至極的理由,她甚至不管他的回答,便自顧自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繼續給自己斟滿。這頓飯,他們用了快一個時辰;這個動作,她也差不多重複了一個時辰。

很明顯,姚盪醉了,他不愛去伺候一個為別人而醉的女人。於是,在她掰出下一個乾杯借口前,他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喜歡蘇步欽?」

「喜歡!」

明知這坦率回答是酒勁作祟,可世人不都說酒後吐真言嗎?他眯起眸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間一抽,連著筋痛。曾篤定以為她永遠會是那個視他為天的鞦韆妹,只會肆無忌憚蹭著他的懷。

當初是無法更進一步,便覺擁有那層誰人都無法替代的兄妹情,足矣。現在,思前想後地總是擔心會嚇到她,耐著性子循序漸進,她卻給了他當頭棒喝——他被插隊了。

「有多喜歡?」姚寅沉了沉氣,繼續問。

他想,即使沒有先來後到之說,也該有歲月沉澱。幾個月要如何勝過十幾年?

「不知道……」姚盪晃著本就已經暈乎乎的腦袋,尋不出一個精準回答。愛,要怎麼去衡量?天下沒有任何一國統一過愛情的度量衡吧。

她的茫然,在他看來是種慶幸。不知道,那就還有救,總比她想也不想就回他一句「很愛很愛,無可救藥」好。

見姚盪再次舉杯,他眼瞼一動,拍了拍榻邊空位,「別喝了,過來。」

「做什麼?酒都已經開封了,不要浪費。」

灌醉自己,也得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已經醉了,也不忘撐住堅強表象。呵,還是姚盪,他所熟悉的姚盪。想著,姚寅彎起嘴角,「不做什麼,過來陪你的四爺說說話。」

「哦。」她乖巧地不再廢話,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晃到他面前。

方才坐著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一起身,她便覺得難受的感覺洶湧而至。彷彿有一層層來歷不明的黑霧擋住她的視線,姚盪甩了甩頭,以為這樣就能趕走這些不舒服的感覺,卻不料反而把腳上力氣一併甩掉。

沒等她攀住支撐物站穩,一雙手就蠻橫地將她拽下,隨即,貼上她背脊的那個胸膛,是她熟悉的溫度和氣味。她沒有掙扎,哼了幾聲,沒了動靜。

「鞦韆妹?」姚寅垂眸,瞥了眼安心靠在自己懷裡的女人,均勻的呼吸拂面而來,他試探性地喚了聲。

「嗯?」她有氣無力地擠出回應,證明自己還沒睡著,還能陪他說話。

「不要愛他。」

「呃……」她身子一動,打了個嗝,混混沌沌的感覺愈發濃重,「為什麼喲?你還是不喜歡他嗎?唔……就算兔相公真的很壞,我想……他也不會傷害我……你忘了爹說過我和我娘一樣是傻子,誰害我們誰他娘的更傻……」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連自己都整理不清的話,偏偏都不是重點,沒有一句能順利飄進姚寅耳中。他只是自顧自地沉默屏息片刻,忽然打斷她,「不為什麼,我不準。」

「……」

「別再問我為什麼不準,我喜歡……」

「……」

「我喜歡你。」

嗯,就是這樣。

從前關乎她的事,他總是給出相同的答案,模稜兩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我喜歡」。

姚盪也總是一次次地認定他霸道,只以自己的心情來判定事情。

其實,那句話從來都沒有說完,不是「我喜歡」,而是「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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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爭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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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喜歡,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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